兩年前的我,依然沒能習慣父親一臉痞子相的表情和滿身流氓的舉止。他在半夜突然闖進家門,然后是一番爭吵甚至打斗,以轟走母親和我為劇終。如果你以45°的視角俯瞰我家,這將會是一場絕好的戲。當然還有我這個戲中的配角,只能烘托氣氛卻左右不了劇情發展的綠葉。
待到我們最終被趕出家門,曲終人散以后,一方獨守空房享受他得意揚揚一手創造出來的“勝利”,一方默不作聲在黑夜里騎著車帶著她的兒子疲憊地行進在回娘家的路上。
古代的一紙休書,想必還能讓夫妻兩人動一番感情,含淚分別。而現在的離婚協議,以法律為形式,分割財產為內容,顯得那么冷漠與不近人情。最后一本綠色的證書,干脆利落地宣告感情徹底破產。當然,我要講述的并不是家庭的不幸,而是之后相似的幸福。幸福來得非常突然,這種突然的程度,就好像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以偶然的方法闖進你的生命,讓你稱其為媽媽。
當我用平淡的表情與口氣吐出一個“哦”字,來回應母親的一句“我和你爸已經離婚了”之后,約摸半年,我再次回到曾經的家(現在父親的家里)。我在門口換鞋,屋內一個女人的聲音清晰而鋒利地傳到我耳朵里。然后她撩開簾子走出父親的臥室,自然而大方地向我打招呼,好像她才是這個家的主人。事實上也正是這樣,只是彼時的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潛意識里也沒有想要承認。在屋子里坐了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實在不屬于這個氣場,自己就是一個不速之客,只好識趣地選擇離開。
流淚是次要的,覺得世界一瞬間支離破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是應該學著懂事地祝賀父親在半年的時間內就能使他的幸福竣工。更重要的是,這個幸福極其強有力地>中擊了我的愛情觀。什么天長地久的誓言也不過是虛假的商品,實際的保質期總比堂而皇之印在包裝上的保質期短得多。互相擁有的對象隨時都可以被紅牌罰下,換上替補,即使被罰下的并沒有犯規——愛情的裁判從來都不按理出牌,不講規則。這時侯這兩個人的孩子就成了倒霉的球迷,要么留下來看在場的那位與替補完成比賽,要么離開陪退場的那位去尋覓新的隊友。沒有人知道,球迷是想看隊伍的原班人馬可以相互扶持,一路走到終場。
又過了半年后,無意間翻母親手機短信時,看到了一串陌生的號碼,前面寫了一大串什么我已經記不得了,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句:“我是真的很愛你。”后來這位和我生活到現在、我嘴上叫“叔叔”、實際身份是我繼父的人,我發現忠厚老實、沒什么浪漫細胞的他,當時能說出“我是真的很愛你”這樣的話,一定是真的愛得很深了吧。可看到這條短信時,我以為全世界只剩下我一個男人可以對母親說的那句話,居然被另一個人以某種不可名狀的方式送給了母親,真叫人懊惱呀。不過這句分量萬千的話,想必也俘獲了母親的心。
后來母親就與這個男人結婚了。他們刻意挑在“五一”的假期中結婚,為了讓我能到場。無論我如何冷淡果斷地拒絕,母親都是用懇求的語氣一遍一遍地試圖說服我。慶幸的是學校選擇了假期補課。班主任宣布這項決定的時候,我嘴上和同學們一起罵學校,心里卻暗暗地著實感謝,學校讓我躲過那個尷尬的婚禮。
父親的婚禮就沒有邀請我,大概他們也認為我的出現是多余的吧?沒準我在場情緒一旦波動起來,搞不好要攪局呢?反正,我謝謝他們。
再后來,我就心安理得地,在那里享受“阿姨”剝給我的栗子,在這里享受“叔叔”切給我的西瓜。我覺得我的臉皮真厚,不過大人們似乎很想讓我這樣接受他們的付出,雖然這種關懷讓我接受著,感覺像是給我換了器官一樣別扭。
再然后,我從“阿姨”嘴里聽到許多我小時候的事,雖然我完全沒有印象,但她似乎真的已經認識我父親很久了。那個“叔叔”我卻是記得的,記憶里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哥哥還帶著我和“叔叔”的兒子一起去外面吃冷飲,我連他兒子那個好聽的名字也還記在心里。這么說來,其實這兩個人都不是忽然闖進我的生活的,他們似乎很早就蟄伏在我的生命中,像中藥般一點一點在我腦海中積淀他們的藥效。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微苦而且性寒的藥。
隨之而生的猜忌也涌上心來:離婚后不過半年,承諾我終生不娶的父親就把他的新娘領進家門,殘忍地粉碎了母親殘存的一點希冀;又過半年,母親以一種近乎狂熱的姿態嫁給了另一個男人。這些都是我不敢深追的真相,我只能在那些可怕的猜疑破土而出的時候,一邊掩飾自己的驚慌失措,一邊毫不留情地將它徹底殺死,強行埋葬。
其實,除了他們本人,沒有人比我更知道這兩對夫婦是真的深愛著對方。
父親和母親過去都是極度浪漫的人,但是父親事業失敗后,他不再對華而不實的浪漫有所需求,要的也不是一個自強的女人去自己奮斗,他需要的是一個默默站在他身后,能維護他大男人最卑微的尊嚴的人。而母親也不需要一個不理解,不能給她足夠呵護的人,她需要一個無論什么時候都要視自己為掌中寶的男人來關心她,支持她。
所以,父親和母親,曾經轟轟烈烈地筑起了他們的大廈,再親眼見它分崩離析。當然,在這之后,沒有人會像乞丐一樣留在斷壁殘垣中,甘心衣衫襤褸,他們都需要重整精神,整裝待發迎接一份新的愛情。他們也必須這么做。
而現在我很高興,他們得到了一份嶄新的愛情,并且能夠珍惜。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