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新搬來這個少有鬧聲的遠郊區,心境頓然趨于安靜了。這幾天深深地陶醉在西班牙散文大家西梅內斯的《小銀和我》的明凈而帶有一些寂寥的鄉情之中。沉醉的同時,不知何故,油然地使我想起失落久遠的故鄉和童年,而且想到了凄清的柳笛聲。在耳朵里,不,在心靈里,夢一般飄來了柳笛長長的聲息。此刻它正在幽幽地響,在心靈里撩動。這幾乎忘卻了的鄉音,聽起來似乎很遙遠,又很近,越聽越響亮。它顯得異常歡欣,因為飄蕩過千山萬水之后,才找到了我這顆它眷念的心靈。
柳笛或許是人世間最簡單的笛聲,只有一個音調,一個不變的節奏,但它又是人世間最純凈而富有魅惑力的聲音。童年時,它讓我迷戀,半個多世紀騷響地過去了,各種聲響敢說都聽到過,但只一個音調的柳笛,幽幽的霧一般縹縹緲緲的聲音卻是我一生忘不掉的一些聲音中最奇特的一種。它張著強大的翅翼,穿越時空不息地飛翔著。
我的故鄉在苦寒的雁門關內,春天是寂寞的。但到了農歷三月天,滹沱河邊的柳枝變軟變綠時,就能聽到此起彼落的聲聲柳笛像純白的杏花似的綻開在空曠的荒原上。笛音因柳枝粗細而有低沉與尖細之分。不論尖細與低沉,那聲音都散發著苦香。當你把柳笛抿在兩唇間,舌尖頓覺涼滋滋,清爽極了。從柳枝沁出的碧綠的有黏性的液汁使你的口腔充滿了苦味的清香。這苦香味只屬于柳笛。那就鼓起胸膛吹吧。吹柳笛必須使出全生命的力氣,而且覺得自己的生命也變成了一管細長的柳笛。笛音只不過是借著柳枝的細管吹出生命的青春的氣韻而已。于是笛聲浸透了少年的血熱與柳枝的苦香。
最使我難忘的是,當我把柳笛吹裂,笛音變啞了,只好戀戀地把它棄掉,但是唇舌上留下的苦香味仍依依不舍,半天不會消失。這一天你不論說話,不論哭笑,不論唱小曲,你的聲音都帶著柳笛的苦香味。柳笛多情。
柳笛的苦香而帶有黏性的聲音,半個世紀過去了,仍幽幽地飄響在我的心靈上。它的附著力特強,如故鄉的膠泥地。真希望我的生命再變成一管細長的柳笛,布滿裂縫的生命,即使吹不出圓潤的笛聲,也能向人世間吐出些生命的熱血氣與柳笛的單調的苦香味。
真的,寫詩太像吹柳笛。
(選自《中外名家隨筆散文精選·中國名家散文》)
品讀賞析
這是一篇情真意切的思鄉散文。作者并沒有空泛地懷想,他找到了一個非常恰當的意象——柳笛。這是和苦寒的家鄉雁門關聯系在一起的。所以,笛聲自然地“找到了我這顆它眷念的心靈”“浸透了少年的血熱與柳枝的苦香”?!翱嘞恪币辉~,真是神來之筆,既是生活,也是心靈。末尾一句點題,浸透了作者一生的甘辛,把思鄉之情升華到精神層面。
作者對柳笛的描寫,可以說是形神兼備的。當滹沱河邊的柳枝變軟變綠時,就能聽到此起彼落的聲聲柳笛,有的尖細,有的低沉。“不論尖細與低沉,那聲音都散發著苦香。當你把柳笛抿在兩唇間,舌尖頓覺涼滋滋,清爽極了?!边@是寫形?寫神?都是。作者巧妙地把二者糅合在一起了。于是,我們既聽到了柳笛“像純白的杏花似的綻開在空曠的荒原上”的樂曲,又“覺得自己的生命也變成了一管細長的柳笛”。我們已經分不開笛聲浸透的“少年的血熱與柳枝的苦香”了。
【周宏/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