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的素書樓
在淅瀝的春雨中,走進了錢穆的素書樓。
素書樓在東吳大學校園內,坐落在臺北外雙溪的山坡之上。雨中的二層小樓,掩映在林間樹下,并不顯眼,甚至有些灰暗,但那掛著黑底鎦金“素書樓”牌子的兩扇通紅對開的庭院大門,卻在雨中發亮。
沿著順山而設的級級臺階,走近了心目中不可企及的錢穆先生。
其實,我并未讀過錢穆的書,但我知道錢賓四錢穆先生,博學,桀驁,口無遮攔,敢說敢言。因為研究冰心的原因,自然對燕京大學的歷史有些了解,于是,錢穆先生出現了:
一九三。年秋,在顧頡剛的鼎力相薦下,只有高中學歷卻滿腹經綸的錢穆,離開江南鄉村學校來到燕京大學任教——國文系的一名講師。燕京大學是一所教會大學。雖然創辦只有十一年的時間,但它已名滿天下。這天,司徒雷登校長在住宅臨湖軒設宴招待新來之教師,自然問到對學校的印象。錢穆談印象,用這樣的語言做了表示:“初聞燕大乃中國教會大學中之最中國化者,心竊慕之。及來,乃感大不然。入校門即見‘M’樓、‘S’樓,未悉何義?此謂中國化者又何在?此宜與以中國名稱始是。”語驚四座,好在司徒雷登是個有著民主根基之人,事后,專門主持校務會議,討論此事。參照錢穆的建議,“M”樓以中文譯音稱“穆”樓,“S”樓稱“適”樓。一條意見竟然“得到”一座樓的命名,胡適雖然未在燕京大學任教,但與燕大多有淵源,甚至校長住宅“臨湖軒”三個字,也是冰心請胡適書寫的(“臨湖軒”的名字則是冰心所起),兩個捐建人名字中的英文字母,又中文諧音為兩個中國學者,多么有趣!還有“貝公”樓為“辦公”樓,其他建筑也一律賦予中國名稱,大概也與錢穆先生那一番直白有關。
這就是我最早知道的錢穆先生。那時他只有三十五歲,成名作《劉向歆父子年譜》將在《燕京學報》第七期發表,雖然此時他已完成了中國近代學術史上的名作《先秦諸子系年》,而這部書直到一九三五年十二月才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但扎實的歷史與國學功底,可令一個江南鄉學教員,在步入北京最高學府時無所畏懼。
錢穆先生在燕京大學執教時間不長,只有年余,之后去了北大,再之隨北大去了西南聯大,此后的教職與時局一樣,漂泊無定,成都、昆明、無錫等地都留下了他的身影,直到中國的一個歷史拐點上,年過半百之時,前往香港,開始辦夜校,創辦新亞書院,直到香港中文大學成立。此后的幾十年,身為中國國學與歷史學的泰斗級人物,再也沒有回過大陸,行教于世界各地。錢穆先生最后定居臺灣,在他七十四歲的頭上(即一九六八年),遷入臺北市政府為其專門建造的這座別墅小樓。
小樓前的臺階呈S形彎曲,便于暮年的錢穆先生行走?
落傘后進門,有專職解說人員在候,首先引入錢穆先生當年的會客廳。
會客廳大約有四十多平方米,西式的沙發與中式的圓桌將空間隔成兩區,四周展示著先生的照片,均為授課之神采而非待客時的儒雅。來臺定居之年,錢穆先生膺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被臺灣中國文化學院歷史研究所聘為教授。他不到位于南港區的“中央研究院”上班,也不必去文化學院的教室授課,被尊稱為“一代儒宗”的錢穆先生,獲得在家授課的權利與自由。于是,解說人員告訴說,這間會客廳實際上便是錢穆先生的教室,在一組錢穆先生授課時各種神態的圖片上,組合著如許的文字:
永遠的課堂
素書樓之客廳,實為先生講學廳堂。空間雖小,卻是傳遞“一代儒宗”錢穆先生學思之重鎮。廳內擺設朱子像,以及朱子所書“立修齊志”、“讀圣賢書”及“靜神養氣”等字軸,先生對朱子之崇敬由此可見。
先生之學問、生命乃會通和合之知。積年累月而得,講學時神采飛揚,令人向往。孺慕者自遠而至,長年相隨,不限于文化學院之學生。有門生一連聽課二十年,從學生聽從教授,又帶著學生來聽課,師生如家人相親,曾出現“三代同堂”之盛況。
以上這段話是許多介紹錢穆故居的文章中,經常出現的文字,原來蓋出于此。朱子像不是“擺設”而為懸掛,“朱子所書”應為所書之拓片(也許故居原設與當今參觀所見不同)。錢穆先生十分尊崇宋時大儒朱熹,取了朱子作為楹聯,懸掛廳堂,頂禮膜拜。
錢穆先生在此授課,學生圍繞圓桌,或立或坐,沒有板書,不用講義,先生如述家常,娓娓道來,一座博大的儒學寶藏,便被抽絲剝繭,傳授于門生。實際上,錢穆先生授課的時間十分有限,每周只兩個小時,所以,聽講的門生必須有濃厚的國學興趣與一定的功底,必須十分投入與用功才行。加上錢穆先生家鄉江南無錫的腔調甚濃,有時語音上就難聽懂,所以,有的學生便攜來錄音機,課后再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悉心領會。從一九六八年到一九八八年。錢穆先生在此授課二十年,僅是晚年的桃李也遍及天下了。最后一次的授課,六月九日,錢穆先生坐于圓桌的上方,刻有“壽”字的木椅與西式的沙發全都坐滿他的門生,尚有立者傾聽。據說,這最后一課的最后一句話是:“你是中國人,不要忘記了中國!”
全場靜穆。
現在我們就置身于圓桌旁、沙發間,看著當年錢穆先生最后一次授課的情景圖片,感慨萬千。一九六八年前后的十多年,也就是錢穆先生大力宣講儒學之時,中國內地正在進行文化大革命。革文化的命更革儒學的命,直到批林批孔,連曲阜的孔府、孔林都不能幸免,孔老二像狗屎一般被掃地出門,何來儒學?那時的尊孔是要掉腦袋的。
此刻,多么想聽一聽錢穆先生講學的錄音!
窗外的雨聲依然,今雨與舊雨有何區別?臺灣的雨與大陸的雨如何分辨?雨下的人世滄桑,不想也罷!
素書樓的一層為錢穆先生講學的課堂,在二層同樣的位置便是他寫作的書房,一為語言,一為文字,皆為創造與傳遞也——儒學、史學、文化。書房中兩排頂天立地的大書櫥,現在有了些許空間,錢穆先生生前,兩排書櫥每層均滿滿當當地成雙列存書,臥室旁還有一個小書庫,可見錢穆先生藏書之豐,用書之廣。在錢穆先生的最后幾年歲月里,先后將部分書贈與文化學院圖書館,故而現在的書櫥有了一些空間。在這里,以文字的形式展示了錢穆先生的學術成就,讓我們這些疏離錢穆著作的人,對錢穆先生有個高山仰止的了解。
“錢穆先生學貫四部,著作近二千萬言”(簡介語)。重要著作:學術專著有《先秦諸子系年》(一九三五年)、《劉向歆父子年譜》(一九三〇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一九三七年)、《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一九五八年)、《朱子學提綱》(一九七。年)、《朱子新學案》(一九七一年)等;通論性的著作有《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一九五二年)、《中國文化叢談》(一九六九年)、《中國歷史精神》(一九五一年)等;而《國史大綱》(一九四〇年)則為通、專兼備之杰作。
從這些著作發表與出版的年代來看,《中國文化叢談》、《朱子學提綱》、《朱子新學案》出自素書樓。也即是說,遷入素書樓后的錢穆先生,其治學的重心在于對朱子的研究與闡發。此時的先生雖然七十過五,但每日清晨即起,在樓廊小坐片刻,便開始寫作。先生著書立說時,總是全情投入,中間偶有停歇,便在庭院散步,整理思緒,中午休息片刻,又繼續工作,一直到雙溪的叢林亮起了鵝黃的燈光。解說告訴說,素書樓中的先生,除外出美國講學之外,生活極有規律,基本天天如此辛勤筆耕,風雨雷電,從無間歇。現在陳列的素書樓中的書案、樓廊小憩的沙發,都見證了先生每一天歷史性的創造。解說讓我在樓廊上的沙發上體驗一下當年錢穆先生的心境,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有道是物是人非,連物也不是了,眼前被一高樓遮擋,眼光如何能穿越遠方?更重要的,整整一代人啊,曾被時代荒廢又被物欲熏暈之人,如何能有豐饒而平靜之心境?
錢穆先生在素書樓的最后十年,重病后視力減退,幾近目盲,展紙落筆,疊字常出。尤其是古籍的查閱,常常得依賴夫人胡美琦,成稿后再由夫人誦讀,先生口授訂正。這既是一種合作,也是一種恩愛。他的最后一部著作便是這樣誕生的,故而名為《晚學盲言》。這使我想起了身在大陸的陳寅恪,兩位國學大師晚年相似的著述情景。錢穆先生晚年的最后一篇文章,為臨終前三個月的口授,夫人胡美琦記錄整理而成。最后的錢穆雖然目不能視,不能與他一生以心血相守的經典文獻相向,但目盲的他,卻是進入了超越的境界,為徹悟儒家“天人合一”的最高命題而感到“快慰”。他認為“‘天人合一’是中國文化的最高信仰,文化與自然合一則是中國文化的終極理想”。錢穆先生最后的徹悟成為他漫長的學術生涯完美的休止符。學術進入到完美境界,古今中外的學人,修成的不多,達到的極少,多在痛苦的出口處戛然而止,所謂學海無涯、學無止境等指的都是學術追求難有最后的快慰。錢穆先生在素書樓最后的歲月,在生理病痛之中進入到精神快慰的境界,很有些宗教的意味了。
一九九。年八月三十日上午九時許,錢穆先生平靜地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享年九十六歲。但先生的離去并不在素書樓,也不在醫院,而在他臺北杭州南路的新寓所里。錢穆先生愛這座小樓,素書樓便是因母親居住“素書堂”而得名的,錢穆先生自一九四九年后再也沒有回到過故鄉,他將居住的小樓與母親的居所,以名字的符號連在了一起,融為了一體,猶在母親的身邊授書講學、著書立說,但卻在他生前的三個月,搬離了素書樓。那時身為“立法委員”的陳水扁與臺北市議員周伯倫,因為政治的利益,政黨的紛爭,權力的角逐,竟然牽連到老先生的頭上,指控錢穆霸占政府物產,九十六歲高齡的錢穆先生依然清醒,依然清高,憤然搬離素書樓。但二十余年的日思夜居,豈是一搬了之的?當年種下的寄托一片鄉思的太湖竹與蘇州梅,樓前高大的青楓,時常縈繞在老人的心間。在他生命最后的歲月,他總是望著窗外,以蒼老的聲音,向夫人發問,也是向老天發問:“我的樹呢?大樹怎么不見了?”
離開素書樓,雨已停歇,雨后清新的空氣中,似乎還能聽到那個蒼老的問天的聲音!
陽明山上的林語堂故居
臺北的陽明山現在是著名的旅游景點與休閑避暑之處。蔣介石從大陸退至臺灣之初,這里不叫陽明山而謂草山,他在這里修建行宮,并將其改名為陽明山,我想,這既是紀念他所推崇的明代大儒王陽明,同時,也回避了“落草為寇”之意。此后,陽明山日顯生機,名聲越來越大,六十年代初,開始規劃建設國家公園。也就在此時,林語堂受邀從美返臺定居。這位自小有閩南山地長大并且形成了山地文化觀的幽默大師,自然是希望回到臺灣有山地可居。蔣介石理解他,在以茶敘歡迎林語堂之前,便指示有關部門,滿足他的愿望,在陽明山近市區的半山間給其劃出一塊地,讓其建房安居,這就是今天位于仰德大道上的林語堂故居,也算是“兩蔣”時代的一份遺產。
相對于錢穆而言,我當然更熟悉林語堂。這不僅是因為曾寫過《林語堂:生活要快樂》,而且在大陸尋訪過他的足跡:福建平和坂仔——他的出生地,還有那片開始形成他的“山地文化觀”的山地;漳州薌城區(原屬龍海)——他的祖籍地建造的林語堂紀念館,并且不止一次與管理者交談;廈門鼓浪嶼——他上學的潯源中學,尤其是他與銀行家的女兒廖翠鳳成婚的那座別墅。記得我曾一個人來此拍照,獨坐林語堂牽著新娘的手走過的長長的臺階上默想。還記得曾與一位在鼓浪嶼生活的畫家來此尋找林語堂當年的新房,我們從后門登上了那座斷垣殘壁的洋樓,踩著那咔咔作響的木板樓梯,經過白日也得借助昏暗的燈光才能走過的通道,來到林語堂位于后院右廂房的“新房”。九十年了,滄海桑田,當年盛極一時的漳州路四十八號銀行家廖悅發的別墅,“文革”中被燒毀,只剩下一層的斷墻,現在連房主是誰都無人知曉了。這些尋訪都未見諸文字,倒是對他的出生地,我曾著一篇長文《林語堂的山地故鄉》,刊登在《作家》雜志上。
到了臺灣,自然要來陽明山上探訪林語堂故居。據說,這座建于半山間的別墅,由林語堂親自設計。它以中國四合院的架構模式,結合西班牙的設計取向,融合成為現代感與古典美兼具的建筑。藍色的琉璃瓦搭配白色的粉墻嵌著深紫色的圓角窗欞,典雅而深幽。當我走近這座心儀已久的建筑時,那個“據說”在我看來是不可信的,建筑不僅體現的是美學,更體現著力學,而美學又建立在力學的支撐點上。林語堂的房子建在山坡上,力學的意義更不可小視,我認為這座別致的建筑,只是體現了林語堂的美學理念與生活觀念,而非他親自設計。回大陸后查了一下資料,果然發現這座房子的設計師為臺灣著名的人物——王大閎。此公先在英國劍橋大學主修機械,后改為建筑,在美國哈佛大學研究所攻讀,受教于德國現代建筑大師沃爾特·格羅佩斯與密斯·凡·德羅,與另兩位知名建筑師聿銘與菲力普·強生(Philip Johnson)是同班同學。王力閎的建筑作品頗豐,其中還有后來的“國父紀念館”等。有這樣的兩位大師級人物的合作,才有了這道陽明山的風景。
現在我們就走進這道風景里了。接待我們的是故居管理處主任蔡佳芳女士,而給我們講解的則是東吳大學勤工儉學的女學生。臺灣的博物館基本不讓拍照,這里也是如此,但由于我們是來自福建的同行,也就以默許的方式網開一面。首先進入的是林語堂的書齋,讀書與寫作的地方。在《語堂文集》的書齋圖片說明中有這樣的文字:“林先生的書齋,寧靜、整潔、舒適。他每天清晨五時就走進這間雅致的房間里,勤勉地讀書、寫作。等他再捉起煙斗時,才發覺時光的流逝。”與眾不同的是。林語堂的寫字臺呈月牙形。據說是便于寫作時堆書與找書方便,同時,也是為了閱讀時的舒適——他總是把腳架在抽屜上,背靠轉椅,讓自己處于仰躺著的舒適狀態。只有林語堂才會出此舉動,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閱讀時大多正襟危坐,就是胡適、魯迅輩學者,也不會有此妄舉。書房很大,寫字臺只占進門口一角,也與傳統的書房將書桌置于中心位置的格局有所不同。
林語堂從美國回臺灣,比錢穆從香港來臺灣早了兩年,兩位大學者、大作家來臺定居,當為“兩蔣”時代復興文化戰略中的一項。所以都得到“兩蔣”的關照。林語堂回臺灣前,在美國除《生活的藝術》這本暢銷書外,他的三部小說,《京華煙云》、《風聲鶴唳》和《朱門》,也是洛陽紙貴,介紹中國和印度古代經典的《中國印度之智能》被美國的大學列為教科用書,但林語堂自己最偏愛的英文著作是歷時三年完成的《蘇東坡傳》。不用說,林語堂在美國都用英語寫作,到了臺灣,得回到母語的立場與中文的寫作上,這于他也不難。之前的一年,他曾應中央日報社總編輯馬星野先生邀請,開設“無所不談”專欄。其實,老蔣先生在世時。報禁與黨禁都在,怎么能做得到無所不談?但林語堂談得還是很自由,從孔子、孟子到胡適、錢穆、蔡元培,從論罵人、論曲線、論躺在床上、論譯詩等等,談得好好的,就是不談現實、不談政治,這是他的聰明之舉。西語云,不咬那只喂食之手,這在當時成了他恪守的道德底線。但有時也會生出一些麻煩。比如那篇《論色即是空》,以及重新發表的舊作《“尼姑思凡”英譯》等,便引起佛教界一片嘩然。再有一事是《紅樓夢》研究引起的。林語堂很早就在研究《紅樓夢》,他的小說《京華煙云》頗受其影響,他還曾有英譯《紅樓夢》的打算。一九五一年胡適將他的十六回珍本《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請哥倫比亞大學做了三套顯微影片,一套存在哥大圖書館,一套送給翻譯《紅樓夢》的王際真先生,最后一套就是送給了林語堂。但他返臺后發表的研究文章,尤其在論后四十回的真偽問題上,引來了眾多的質疑與反駁。那時,胡適先生業已作古,不然,也會站到林語堂對立面去的。
我現在再一次獨自反顧了這間書房,想象著那批“無所不談”的文章、那些縱論紅樓的文章,是如何從這間書房中揮灑出來的。說揮灑,當然是相對而言,其實,寫文章都是累人的活,哪怕有一張舒適的書桌。不同的是。林語堂的文章總是隨自己的性靈而揮灑的,不硬求。望著這張書桌,我忽然想起上海大陸新村魯迅的書房與書桌,以及窗前的景象,都是那么的不同,甚至魯迅作文時也可能比林語堂要沉重幾分,一個夾著紙煙,眼望窗前黑暗的夜空,一個叼著煙斗,架起二郎腿,都在吞云吐霧,但吐出來的氣味就是不一樣的。
書房中陳列著《當代漢英詞典》,一本真正的大書,正是在這間書房中完成的。林語堂從中學時代即質疑《康熙字典》,三十年代在上海,便夢想著編纂一部像《牛津簡明字典》的漢英詞典,并且請了三哥林憾廬及張海戈來合作。詞典基本編成,尚未來得及最后定稿和出版,林語堂應邀去了美國。淞滬戰爭之時,這部共計有六十冊文稿的詞典,除林語堂帶到美國的十三冊之外,全部毀于戰火。回到臺灣,住進陽明山后,編纂漢英詞典的事被重新提起,計劃得到了香港中文大學的支持,還得到了經費的贊助。編纂詞典有一個五人小組,搜集資料、查核、抄寫和秘書等,辦公地點設在雙城街。林語堂則在陽明山,開始了“如牛羊在山坡上邀游覓食”那樣龐大而艱巨的工作,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的沖刺。他的小女兒林太乙這樣記載父親的工作情景:“最初六個月,大概都花在體例問題上,父親不憚繁瑣,一再提出修正意見,經過討論,最后決定了‘大樣’。這時,編輯小組開始試稿。他們幫父親選擇中文單字和詞句,加以注釋,寫在單張的稿紙上面,并依國語注音符號的次序排列起來。這一切做好之后,把稿子交給父親,由他審定,再譯成英文,稿紙的右邊留著空白。以備他起筆之用。每天七八個,甚至十個、十二個小時,他都坐在書桌前,用手寫出每個字和每個詞句的英文意義。這種繁重的工作成年累月地進行。凡在草稿中有疑問,他必反復問明出處、用法。偶爾觸發靈感,想到佳妙詞語,他便撥電話問辦公室同仁,是否已采錄。譯到得心應手,他會將紙片交司機送到雙城街,供大家共賞。所有原稿自始至終他都一一過目、修改,并且一校再校。”此時的林語堂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盡管他自己認為編纂詞典,尋找真理,自有其樂,但繁重的勞動還是將他擊倒,編纂詞典的過程中,先后兩次病倒住院:一次是在臺北,詞典將要完工,由于日夜不停,廢寢忘食,趕到最后幾頁,連字都看不清楚了,早上起來,臉漲得通紅,嘴巴都歪了,送到醫院檢查,確診為中風的初期征兆,好在吉人天相,住了兩個月出院,繼續再干。另一次是在香港,突然大吐鮮血,送進醫院進行搶救,醫生說是由于身心疲勞過度引起中十二指腸脫垂所致,輸血,打針,出院后休息兩個星期才恢復過來。實際上,這兩次累倒住院還算小事,最要命的是詞典編纂剛剛完成,他最愛的大女兒林如斯因情感所累自殺身亡,這對林語堂和夫人廖翠鳳都是接受不了的殘酷事實。這一致命打擊,幾乎將這對一生都追求快樂的老人擊倒。“姊姊自縊而亡違背了母親一切生命信仰的依據。她沒有眼淚。她變成一股精神,時時刻刻提防橫禍再度降臨。她像一只貓頭鷹,睜大了眼睛注意父親每一個動作。她面色灰白,縮緊雙唇,話很少。”林太乙這樣記載她的母親在失去大女兒之后的情形。還是林語堂先振作起來,中文大學已經將詞典排出來了,他只得投入校對的繁重工作中去,有時,校對到眼睛都看不清楚東西了,林太乙專門買了一座連電燈的放大鏡給父親。這時的林語堂一面校對,一面得照顧太太,從來都是太太照顧他,這回他得照顧太太,有時還得給她找點事做做,“鳳呀,我每校完一面都蓋圖章,你來替我蓋吧!”林太太翠鳳就坐到丈夫的身邊,默默地等待那一面校過之后的蓋章。一九七二年十月,這部花了五年心血的《當代漢英詞典》,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李卓敏在序中說:“沒有一部詞典敢夸稱是十全十美的。這一部自不能例外,但人們深信它將是迄今為止最完善的漢英詞典。”林語堂喜形于色,但他說出的話卻是:“我工作完畢了!從此我可以休息了!”
現在這部大書就展示在陽明山書房的玻璃柜中,還有那一大摞一大摞的手稿,令人嘆為觀止!
書房的隔壁是臥室,一張雪白的單人沙發床,一張米黃的單人沙發,一襲棉單長褂,書桌上有一臺黑色的撥號電話機,不與夫人同居一室,但廖翠鳳與女兒的照片,擠滿了房間。在“無所不談”中,林語堂有《論躺在床上》一文,行文更是風趣散淡:“我需要一個很好的床墊,這么一來。我就和任何人都完全平等了。”“我相信人生一種最大的樂趣是蜷起腿臥在床上。為達到最高度的審美樂趣和智力水平起見,手臂的位置也須講究。我相信最佳的姿勢不是全身直躺在床上,而是用軟綿綿的大枕頭墊高,使身體與床鋪成三十度,而把一手或兩手放在頭后。在這種姿勢下,詩人寫得出不朽的詩歌,哲學家可以想出驚天動地的思想,科學家可以完成劃時代的發現。”林語堂是不是以這種姿勢,躺在這張床上,完成了他劃時代的英漢詞典,達到他人生最高的境界?
臥室隔壁應該是夫人廖翠鳳的臥室,再過去是秘書黃肇珩的辦公室,現在的故居改變了原貌,兩間打通后變成了林語堂文物陳列室。墻上有“有不為齋”匾額,有自畫的比例不勻的《奔馬》,有比利時畫家早年畫他的持煙斗讀書的畫像,有蔣中正為“語堂先生八秩大慶”在紅紙上書寫的“壽”字,有宋美齡的《蘭花》等等。地面一圈的陳列柜中,有許多林語堂先生使用過的珍貴文物,尤其有九只造型不同、材質各異的煙斗(林語堂一生中用過多少只煙斗,大概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記得漳州林語堂紀念館中也有好幾只,“林語堂、/故居”中的那個、/便是一個抽象至無限的煙斗)。有關煙斗的話題太多了,就在這個房間,女秘書黃與之對話:先生為什么那么喜歡煙斗?煙斗到底有何意義?林語堂有些驚訝,也許他認為秘書的問題有些幼稚,舉起左手正燒得發紅的煙斗,端詳了好半天,才說,我不知道如果沒有了煙斗,會怎樣?之后便正色道:“我想我會無法定下心來做事,也無法思考。”女兒林太乙曾回憶父親醒著時候情景:差不多沒一刻停止抽煙。有一回,林語堂找不到煙斗,便像失魂落魄似的,一邊尋找一邊自言自語:“我的煙斗,我的煙斗。”直至找到了煙斗,并將它含在嘴里,才恢復常態,才愉快地有說有笑起來。林語堂還向女秘書戲說了許多抽煙斗的感想:“口含煙斗者是最合我意的人,這種人都較和藹,較懇切,較坦白,又大都善于談天。”“口含煙斗的人都是快樂的,而快樂終是一切道德效能中之最大者。”林語堂在列數一大堆的好處后,還動員起女秘書:“我教你一個辦法,要鼓勵你的丈夫抽煙斗。”黃肇珩莫名其妙,反問:“為什么呀?”“如果他要和你爭吵,你就把煙斗塞進他嘴里。”“如果我丈夫用煙斗圓圓的一端敲我的頭怎么辦?”林語堂說,這可沒有想過,因為他從來都是尊重女性的。這一老一少、一來一往,僅煙斗的話題就令他們快樂無窮。
現在我要走到庭院去了,就是那處最能體現中西合璧韻味的庭院。北京四合院的結構,螺旋式的圓柱,擎著一彎回廊,白屋綠院,凈靜、舒暢,頗有幾番“樂隱”的林園之勝。林語堂曾洋洋自得稱之為“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有天,天上有月,不亦快哉”。一處理想的精神憩歇地,可以想象著林語堂手持煙斗,獨坐清恬的回廊下,忙里偷閑,欣賞水中的游魚,水邊的翠竹,聆天籟,迎素月,若是雨來,微雨拂面,好不涼爽,更引遐思。若不久待,林語堂可以穿過餐廳,來到屋后的陽臺,靠在舒適的藤椅上,遠眺觀音山的煙雨,近觀自己親手植下的南洋松、龍眼樹……
餐廳現在依然可以用餐,故居為旅游者提供飲食,為的是讓你體驗一下林語堂的生活情景。車庫也改變了性質,成了林語堂著作版本的陳列處,自然是琳瑯滿目。中國的現代作家中,林語堂的著作版本、尤其是海外的版本,眾多也。雖然在大陸被攔腰截斷近四十年,但它的著作版本依然瘋狂生長,亦如陽明山的植物。歷史的法則與自然的法則,有時是相似的,任何人為的阻擋都將被法則所消融。
冰心文學館將開設“海峽作家文庫”,林語堂當為首選,我向蔡佳芳主任談了構想,得到她的支持。在故居的小書店,我們得到了十幾個林語堂的著作版本,但最早的也就是一九七八年的臺灣開明書店的版本,鉛印本,用手可以觸摸出字體的痕跡。“電腦時代,鉛印本也就快要成為珍本了。”我很知足地對蔡小姐道謝。
走出故居,來到室外,處處依然是林語堂的氣息。依山而建的房子,屋后多出一層,在高挑的陽臺下,昔日林語堂手持煙斗俯視的園子里,是他的長眠之地。我等一行緩緩行來,面對錢穆先生書寫的“林語堂先生之墓”,向我們福建的鄉賢、向文學界的前輩、向學界的泰斗、向“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作宇宙文章”的林語堂先生,深深地三鞠躬。
(選自2011年第12期《人民文學》)
原刊責編 曉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