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7月5日上海《申報》刊登了一篇瞿秋白被殺害經過的“長汀通訊”《瞿秋白伏法記》,文中寫道:
十七日,奉中央電令,著將瞿就地槍決。翌日(十八日)晨八時,特務連連長廖祥光,即親至獄中促瞿至中山公園照相,瞿欣然隨之。照相畢,廖連長示以命令,瞿頷頭作豪語:“死是人生最大的休息。”廖連長詢以有無遺語留下,瞿答:“余尚有詩一首尚未錄出。”當即復返囚室,取筆書詩一首,并序如下: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晚,夢行山徑中,夕陽明滅,寒流幽咽,如置身仙境。翌日,讀唐人詩,忽見‘夕陽明滅亂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夕陽明滅亂山中,落葉寒泉聽不同;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萬緣空。’方要錄出,而畢命之令己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煙云過盡時,正我逍遙處。’此非詞讖,乃獄中言志耳。”
末署秋白絕筆……
這篇通訊有著明顯的演繹色調或疑點,應是輾轉傳抄的消息而非來自記者親臨現場的報道,如該文說特務連長接到命令將瞿秋白押赴刑場,照相之后,向他示以槍決命令,但后來又將瞿秋白解回囚室,瞿取筆書詩一首后卻寫道,“方要錄出,而畢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這似乎表明瞿秋白作詩時尚不知行刑時間已到,當他正要將詩錄出時才向他宣布槍決令的,這就與前面所說“照相畢,廖連長示以命令”相抵觸;并且,特務連長不過是一個下級軍官,在押送死囚去刑場途中他是不可能擅自將犯人再帶回牢房的。此篇通訊所述瞿秋白臨刑時情形與其他史料記載多有不符之處。特別是該文還將瞿秋白絕筆詩與原通訊記者所寫的文字攪混在一起了,即文中所謂“方欲錄出,而畢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此非詞讖,乃獄中言志耳”這一段話,當作了翟秋白絕筆詩的跋語了,其實這只是記者對瞿秋白集句所發的感嘆,并非詩人自己的表白,根本談不到什么“獄中言志”。現在我們若核實一下瞿秋白的這首七絕《偶成》并不難,在《申報》刊登這篇通訊的同一天,天津《大公報》上也刊發了一篇“汀州通信”,題作《瞿秋白畢命紀》,關于瞿秋白獄中絕筆詩是這樣記述的:
今晨忽聞,瞿之末日已臨,登時可信可疑,終于不知是否確實,記者為好奇心所驅使,趨前叩詢,至其臥室,見瞿正大揮毫筆,書寫絕句。其文日: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晚夢行小徑中,夕陽明滅[,]寒流出咽,如置身仙境。翌日讀唐人詩。忽見“夕陽明滅亂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陽明滅亂流[山]中,(韋應物)
落葉寒泉聽不窮;(郎士元)
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
心持半偈萬緣空。(郎士元)
方欲提筆錄出,而畢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半[曾]有句“眼底煙云過盡時,正我逍遙處”,此非“詞讖”,乃獄中言志耳。
《大公報》上所載瞿秋白遺詩之后的文字,即“方欲提筆錄出。而畢命之令已下……”這一段,是另起一行寫的,瞿秋白遺文與記者文字并不混淆,不過行文上確實也不夠清楚,看來天津《大公報》所載也不是第一手資料,瞿秋白遭殺害的消息應該還有更近真實的報道。1937年《逸經》雜志第34期上刊載了一篇題為《關于瞿秋白之種種》的文章,此文本身并沒有提供什么資料,但文后的附錄卻很有史料價值,其中一篇《畢命前之一剎那》正是瞿秋白就義當時的現場報道,因文字很簡明,茲錄全文如下:
民國二十四年六月十八日晨,聞瞿之末日已臨,筆者隨往獄中視之,及至其臥室,見瞿正在揮毫,書寫絕句:“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晚,夢行小徑中,夕陽明滅,寒流流咽,如置身仙境,翌日讀唐人詩,忽見‘夕陽明滅亂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陽明滅亂山中,(韋應物)落葉寒泉聽不窮;(郎士元)
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心持半偈萬緣空。(郎士元)”
書畢而畢命之令已下,遂解至中山公園。瞿信步行至亭前,見珍饌一席,美酒一甕,列于亭之中央,乃獨坐其上,自斟自飲,談笑自若,神色無異,酒半乃言日:“人公馀稍憩,為小快樂;夜間安睡,為大快樂;辭世長逝,為真快樂。”繼而高唱國際歌,酒畢徐步赴刑場,前后軍士押送,空間極為嚴肅。經過街衢之口,見一瞎眼乞丐,猶回顧視,似有所感。既至刑場,自請仰臥受刑,態度仍極從容,槍聲一鳴,瞿遂長辭人世。憶其在獄時,常以文墨自遣,所作“眼底煙云過盡時,正我逍遙處。”此非詞讖,乃獄中言志耳。
這篇報道說“民國二十四年六月十八日晨,聞瞿之末日已臨,筆者隨往獄中視之……”可知這位記者當時親臨現場,是他本人目睹了瞿秋白從容就義的情形之后寫下了這篇《畢命前之一剎那》通訊稿的。這應該是最原始的“汀州通信”、“長汀通訊”了。
這篇通訊稿行文層次非常清楚,并且所錄瞿秋白揮毫書寫的絕句及詩序是用引號標出,讀者絕不至于將引文之外的“書畢而畢命之令已下,遂解至中山公園。瞿信步行至亭前……”這一段記者所描寫的話誤讀為瞿秋白詩的“題跋”的,更不會將文末記者的感慨:“憶其在獄時,常以文墨自遣,所作‘眼底煙云過盡時,正我逍遙處。’此非詞讖,乃獄中言志耳。”誤為瞿秋白絕筆的。
可是后來上海《申報》轉述這個消息時,顯然是想把它當作自己的獨家新聞,結果畫蛇添足出了大差錯,而且以訛傳訛,延誤至今。九十年代出版的兩本很具代表性的《瞿秋自傳》,就是依據《申報》將記者所發的一番議論誤作詩的“題跋”了。《博覽群書》2011年第7期上登有一篇《瞿秋白絕命詩<偶成>新解》,該文特別指出:“今見的該詩前有‘緣起’。后有‘題跋’。”“這首詩以及其‘緣起’、‘題跋’,完成于秋白遇難的當天早晨。”此文所依據的也是《申報》。
目前的《瞿秋白文集》(文學編)尚未收錄這篇遺詩。如果今后收入這篇遺作很有必要認真核定;就是個別詞句也得作一番校訂,如“夕陽明滅,寒流流咽”,一作“夕陽明滅,寒流出咽”,又作“夕陽明滅,寒流幽咽”;“落葉寒泉聽不窮”,《申報》作“落葉寒泉聽不同”。這些異文都是應該斟酌校訂的。
《畢命前之一剎那》結尾說:“憶其在獄時,常以文墨自遣……”說明這位記者在瞿秋白被關押期間曾經去牢房探訪過他,還見到他在獄中“常以文墨自遣”。文中所引兩句自我消遣之作,是出自他獄中所作《卜算子》,全句是:
寂寞此人間,且喜身無主,眼底云煙過盡時,正我逍遙處。
花落知春殘,一任風和雨,信是明年春再來,應有香如故。
這首詞以及另外兩首獄中之作,瞿秋白錄出后特贈給為他看病的國民黨第三十六師軍醫陳炎冰。陳在大革命時期本來是中共黨員,對這位中共領袖他自然抱有十分敬仰之心。
通訊記者在報道中描述了瞿秋白赴刑場前在汀州中山公園的亭子里用刑餐時情形:他自斟自飲,談笑自若,神色無異,酒半乃言曰:“人公馀稍憩,為小快樂;夜間安睡,為大快樂;辭世長逝,為真快樂。”這應是記者記下的烈士最后的遺言。翟此時的心境我們在《多余的話》中能得到印證:“我早已感覺到萬分的厭倦。……我當時覺著,不管全宇宙的毀滅不毀滅,不管革命還是反革命等等,我只要休息,休息!!好了,現在已經有了‘永久休息’的機會。”“我時常說:感覺到十年二十年沒有睡覺似的疲勞,現在可以得到永久的‘偉大的’可愛的睡眠了。”瞿秋白舍生取義赴刑場時所留遺言,正如《申報》文中所說是“頷頭作豪語”,絲毫沒有流露《多余的話》里的消沉情緒。他曾自問:“如果人有靈魂的話,何必要這個軀殼!但是,如果沒有的話。這個軀殼又有什么用處?”應該說他以犧牲證明了他更愿留住自己的靈魂。
(選自2012年第1期《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