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川西北莊稼人的忙月。
麥割了,金黃色的麥垛也高高地堆碼在院壩邊,莊稼人總算抖落了一身的汗水,抖落了一季的擔憂。
然而,還未等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接下去耕田、插秧的活路卻愈加繁忙了。
秧母田里的秧苗早已育好,旺旺地長著,綠得耀眼。
風一起,秧苗扭動它們柔軟的腰身,炫耀地搖起一股股綠浪。
收割了的麥地里灌足了水,在五月的太陽照射下,蒸騰出一股青草混雜的泥土的氣味。
麻雀們十多只、二十多只或更多的一群群,在田埂上下蹦跳歡叫,見了耕作的牛和人走近,大了膽子不慌不忙地跳到一邊。
莊稼漢子手揮柳條牛鞭,嫌耕牛慢吞吞的,啪啪啦啦毫不心痛地抽打在牛那寬厚的腚上。
呵呵,不難發現,耕牛這家伙其實很狡猾,稍不留神,就偷吃田埂上的青草……
一直等到莊稼漢子大吼一聲,耕牛才趔趔趄趄地后退,既驚慌又愧悔。
莊稼漢子粗野地罵牛,就像平時蹦天蹦地怒罵,祖宗十八代都罵出了口……
人們不覺耕地漢子粗俗,他那一串串責罵與五月鄉村的風景,渾然一體,別具風味。
眼見秧母田的稻秧兒仿佛是在和人們較勁似的,憋足了勁,正用力向上瘋長著。
水田還未平整,肥料也未投放,誰心里都窩著一團火,著急啊!
鄉村人家圖謀個啥呢?下一季的收成就指望著這幾天的辛勞和搶種了!
一條坡度和緩的山谷,兩側都長滿了青青的樹木和野草。
那一灣溪水在山谷間蜿蜒迂回,曲曲折折劃著無數條支流,流向平仄的田地。
村莊的形狀寧靜而又零落,順著山的走勢,平平緩緩、高低錯落地延伸,家家門前的屋檐下,幾乎都端端正正地擺著幾條結實的板凳,放著一大壺泛著綠意的涼茶。
貓兒警惕地豎起耳朵,在門檻柱上蜷縮成一團。
系著圍裙、挽著袖子的女人,在飄飛著裊裊炊煙的灶屋里忙著,間或跨出門檻,手搭涼棚望望正在田里耕作的男人,又惦記著鍋里煮著的那塊半肥半瘦的老臘肉,忙顛兒顛兒地踅回屋里。
這時,男人的活路最辛苦,丟了鐮刀扛起犁頭,母秧出了,田平整了,抓緊時節趕忙兒又接著插秧。
平時壯得像條耕牛的男人,晚間一上床就不曉得翻身了。
女人心疼啊,嘴里雖然沒說出口,其實心里惦念著呢。
女人這時候總要做幾樣下酒菜,等勞作的男人晌午返回家,喝幾口解解乏。
此時,也有幾畝趕早耕出來的水田中,不少人在忙碌著插秧。
燕兒們似乎覺察出人類不會傷害它們,也不害怕,成群結隊地在水田上空畫出無數的虛點,而后猛地一折,貼向水面,又歡快地叫了幾聲,驀地朝上斜斜地飛去。
間或有吆牛的幾聲硬朗的吆喝,在四下飛散開來。
被父母阻攔而沒有出門打工的黃家幺妹子,悶著一肚子氣,懶懶地坐在田埂邊,懶懶地看著父母雞啄米似的插秧。
幺妹子看了老久,覺得沒多大意思,才畏畏縮縮地挽起褲腳,露出白花花的腿,斯斯文文地下了田。
太陽明晃晃的,把插秧的人影映在水田里。
盡管沒有人抬頭,但隔了幾個田埂,還是有人在大聲地擺龍門陣,開玩笑。
“媽呀!”幺妹子突然尖叫了一聲。
“么事?”旁邊的女人直起腰。
“螞蟥!”幺妹子驚惶地說。
“沒出息,用手扯掉就是了。”男人陰沉著臉,頭也不抬地說。
幺妹子就尖起手指,捉住螞蟥,閉上眼,將吸附在腿上的螞蟥扯了老長才扯下來。
望著幾滴血在渾濁的泥水里漾了漾就沒了,幺妹子直愣呆了許久……
一旁,才學走路的細娃趴在有樹陰的地邊,專心致志地在尋找螞蟥。
“坐好!”女人在田里一聲吆喝。
細娃愣了一下,坐好了,卻伸手在胯中的小雀雀上夾了幾夾,于是一條又長又大的黑螞蟻從那紅腫了的家什上掉了下來,眨眼就沒入了草叢。
太陽在遼闊的天空中仿佛是在打滾兒,滾到山邊時,陽光只剩下一片片、一塊塊。
然后,太陽稍稍一溜,便溜到山下去了,接著陽光一絲一縷地干凈了。
余下的是一片金黃,涂抹在山峰、田壟、房舍和樹梢上。
學校放學的鈴聲一陣陣飄來,送入人們耳鼓。
插秧的女人直起身,摟起田埂、地邊玩耍的細娃,陸陸續續回家,隨即村莊到處都有一縷縷的炊煙在繚繞。
男人們這才從田里扯出沾滿泥漿的腿,使勁在小溪的清流里淘了淘,抓起掛在樹枝頭的長褲,搭在肩上,一步一晃地朝自家屋里走去。
耕作的人也相繼扛起犁頭、牽著耕牛,在暮靄來到之前走了。
這會兒,只剩下水田這邊的菜地里,有人還在揮舞鋤頭,弓著腰,爭搶那快失去了的光亮。
夜幕徐徐降臨,鄉村五月的夜晚是最清新最美好的時刻。
天空像洗刷過一般,沒有一絲云霧,又高又遠。
一輪圓圓的月亮取代了白天的驕陽,如同一盞大燈籠把山間照耀得亮堂堂的。
夜風,竟然是如此的柔和,如此的輕軟。
勞累了一天的鄉村,終于在疲倦中慢慢安頓下來,田壟間的蛙鼓聲咯咯地響起來。
在綠陰環抱的各家庭院里,包谷酒的清香在四處飄動著,家家戶戶的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大很響,新聞、電視劇和電影在大顯身手,展開了鄉村以外的世界。
夜,如同女人溫柔無比的雙臂,將五月的鄉村緊緊地擁抱著,正孕育著一個更加繁忙、更有希冀的明天。
(指導老師:南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