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報刊上曾披露過這樣一個案例:一位語文教師在一篇學生作文的評語中,在肯定這是一篇寫得很不錯的文章的同時,認為該文章存在的一個重要的不足是“可惜成語使用得太少”。盡管上述狀況的存在并不能代表目前整個語文教學情況的全部,卻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目前語文教學存在的一些與語文的實質相關聯的、引人思索的實際問題。
語文到底是什么,不同的學人對此曾有過不同的理解,出現過語言文字說、書面語口語說、語言文學說、語言文章說、語言文化說等種種不同的認識。不管人們對此曾有過怎樣的不同的認識與理解,就語文的本質而言,今日之語文作為與政治、歷史、地理等學科與課程相并立的一種學科與課程,語言問題(包括語言和言語)始終應該是語文的主要內容與核心,這也是今日之語文區別于歷史上一些學科內容尚未分立時期的傳統語文,區別于今日與之并立的政治、歷史、地理、思想品德等學科與課程,并使其成為今日之語文的根本所在。因為語言文字說也好、書面語口語說也好,說到底,都屬于語言問題;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章實際上也是語言的架構,所以,語言文學說也好,語言文章說也好,主要還是語言問題;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而不同于文化的本身,語言的運用要承載一定的文化的運用,但語文課畢竟不是也不該是文化課,所以,語言文化說說到底,也主要還是語言問題。
語言實質上是人類實踐活動的音義結合的表現符號。其中,人類的社會實踐活動是語言的底層本質,表現是語言的核心本質,符號是語言的特殊本質,三者有機地聯系在一起。學習與掌握語言的目的在于運用。而衡量語言運用恰切與否的標準,是要看語言運用的實踐表現情況,也就是看語言在表現其所要表現的對象與內容時是否得體。而語言得不得體,主要又要看其適不適合所要表達的題旨與情境(語境)。在語言的運用上,沒有放到哪兒一定都絕對好的那樣的語言,也沒有放到哪兒一定都絕對不好的那樣的語言。語言運用得好與不好,只有得體與不得體之別,或者說是適不適合所要表現的題旨與情境之別,而并不在于一定要有多少華麗的詞藻及不適切的假大空套話,甚至也不在于語言一定要完完全全地合乎生活的本真才好,更不在于是否用了多少成語之類的詞語了。大文豪魯迅先生一生著述等身,其作品中所使用的詞語也不過幾千個,也很難見到其作品語言中有多少華麗的詞藻。其語言運用的功夫與功力,完全體現在其尋常詞語藝術的得體運用中。魯迅當年在其《立論》一文中,曾通過一個課堂上教學生如何立論的先生之口,講述了一個與語言如何得體地運用密切相關的很經典的例子:說的是一個人家生了一個男孩兒,全家高興透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自然是想得到一點好兆頭。來客中的一個人說“這孩子將來要發財的”,他于是得到了一番感謝;又一個人說“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了一句恭維;還有一個人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這個故事里面存在的令人深思的東西是:前兩個人說話不一定合乎這個孩子將來成長的實際,帶有夸著說的“許謊”的成分,但卻因合乎這種喜賀的情境及相應的國人的文化心理,因此令主人高興,取得了比較好的語用效果與交際效果;第三個人說的話則是合乎人將來都終有一死的規律的,是句大實話,但卻由于不合乎這種喜賀新生兒的情境及相應的國人的文化心理,因而遭致在場的人們的一頓痛打,取得了很不好的語用效果與交際效果。語言運用得得體不但要適合一定的內容,一定的時間、地點,也要適合一定的對象。有一個笑話說,一個秀才在買柴時對賣柴的農夫說:“荷薪者過來!”賣柴人根本聽不懂“荷薪者”(擔柴的人)何意,因聽得懂“過來”兩個字,于是試著把柴火挑到了秀才跟前。 秀才又問:“其價幾何? ”賣柴人仍聽不太懂,但因聽得懂“價”這個字,于是就又對秀才說了柴價。 秀才接著說:“外實而內虛,煙多而焰少,請損之。”(你的柴火外表挺好里頭并不好,燒起來會濃煙多而火焰小,請降些價錢)此時,聽不懂秀才話的賣柴人挑起柴火就走了。上述例證說明,語言應用得得體與不得體,不在于使用者所使用的言辭是否辭采文雅與華麗,也不在于言語的表達一定都要與生活的真實情況完全相合,而是要看其適不適合所要表達的具體題旨與情境:適合就合適,不適合就不合適;適合,平常的表達也很合適,藝術真實也很合適;不適合,即使是辭采文雅華麗、符合生活真實也不一定能有好的表達效果。而這一切的把握,只能依據具體的實際狀況而定。至于曹雪芹《紅樓夢》第七回中寫賈府的下人焦大醉酒罵人時所說的“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之描寫,則完全沒有必要像有人所理解的那樣需要改為正常的“再說別的,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因為前者的寫法恰恰非常符合醉酒人說話顛三倒四的情形與口吻,恰恰屬于是非常適切的、很得體的也是很高明的寫法。若改為后者的正常說法,就不是醉酒之人顛三倒四的說話情形與口吻了,反倒是不得體也不合適了。
要想提高自己的語言運用水平,需要伸開兩手一起抓:一手伸向書本,抓理性規律,即從前人已有的相關理論總結中汲取相關的理論營養、理性規律,以指導自己的語言實踐,避免語言學習運用上的盲目與盲從;一手伸向生活,抓實踐素材,即從生活的源頭活水中體味鮮活的實踐素材、語用典例,吸收其精粹,以為相關的語言運用實踐服務,避免語言學習運用上的空乏與干癟。這兩手都要抓,這兩手都要硬。語言教學亦同此理。沒有理性規律支撐的語言教學與運用,是失魂的語言教學與運用;沒有實踐生活積淀的語言教學與運用,是落魄的語言教學與運用;二者皆失的語言教學與運用,是喪膽的語言教學與運用。
竊以為,這是今日之語文教研、語文改革,包括語文學習,需要認真研究與思索的東西。
語文必須回歸到語文的本真狀態。
于全有(1962- ),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主要從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方面的教學與研究工作。曾兼任中國修辭學會理事、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民俗語言學專業委員會副秘書長、全國語言理論研究會常務理事、遼寧省語言學會副會長、遼寧省語言文字工作者協會副會長、遼寧社會科學院中國民俗語言文化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等職。著有《語言本質理論的哲學重建》《語言理論與應用研究》《現代漢語專題研究》《普通話概論》等著作多部,發表論文百余篇。曾獲遼寧省第八屆優秀社會科學研究成果一等獎、遼寧省語言文字優秀論文一等獎、遼寧省高等教育教學成果一等獎、國家教育部優秀教學成果二等獎、沈陽市優秀教師、遼寧省優秀青年骨干教師、遼寧省優秀語言文字工作者、北京師范大學名譽校友、遼寧省本科教學名師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