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百來平米的房間前端,搭了一個高約80厘米的小臺子,臺子上鋪滿了紅毯子,紅毯上坐著一位赤身裸體的八旬老頭。老頭頭發稀疏,且已花白。那張滿是溝壑的臉,正是歲月的見證。老人的眼有些渾濁,但他卻聚精會神地望向前方。
房間的四周,支滿了畫架,一張張年輕的面孔站在畫架前,偶爾瞧瞧坐在紅毯上的老人,再低頭在畫紙上勾勒幾筆,有時對作品不滿意,便扯下畫紙,揉作一團,隨意地甩在地上。間隙,老人會從臺上起身,把地上的畫紙一一拾起來,再慢慢展開,左瞧瞧,右看看,然后評論:“這張沒把我臉上的皺紋勾出來,這張把我畫胖了……”
這位老人叫王肅中,在西南民族大學當裸體模特。別看他入行沒幾個月,卻能對未來的“畫家”們評頭論足一番。老人進入人們視野,是因為2012年10月10日,某報社一篇《84歲獨居老人瞞著兒女當人體模特》的新聞。“八旬老頭”、“裸體模特”這兩個詞一出來就勾起了人們的好奇心,一時間,街頭巷尾討論的都是一個84歲的老頭如何干起了裸體模特這件事。
84歲的老頭出了名
2012年10月18日,陰雨不斷的成都終于放晴。三環郊外的大觀里,是一片上世紀90年代的居民樓,記者幾經輾轉才找到王肅中老人的家。他的家只有50來平米,客廳擺著一臺24英寸的電視和一張竹沙發,所以電視臺的攝像機一架在屋中,頓覺客廳逼仄。
對記者的到訪,王肅中并不意外,只是沒想通,自己不就當個裸體模特嘛,怎么就出名了,然后就來了大大小小的各路媒體,紛紛要求采訪、拍照。
王肅中今年84歲,四川成都人。他一歲那年,父親去世,他由母親一手帶大。這樣的成長經歷,養成了他孤僻、倔強的性格。這或許也為他后來不幸的婚姻生活埋下了禍根。他15歲那年因成績不好而輟學,母親找了一家裁縫店,讓他跟著老板當學徒。他學得一手好本領,衣服做得時尚又大方,連政府要員都點名讓他裁剪衣服。
那時的他驕傲自大,不僅因為手藝好,還長得一表人才,來他家提親的人把門檻都踩爛了,但他媽媽還是選擇了比他大一歲的表姐與他完婚。
沒有感情基礎的兩人相處得并不愉快,再加上王肅中的工作必須接觸女性,所以兩人的日子總不平靜。
一天,王肅中的店里來了一位女顧客,說想做條裙子。王肅中一邊笑著跟女顧客說話,一邊拿著軟尺在她身前身后量尺寸。正巧,他妻子進來,見兩人有說有笑的,她頓時變臉,“一天就跟這些女的摟摟抱抱,說起是工作,不曉得一天打的啥子主意。”
本就倔強的王肅中怎會容忍妻子的無理取鬧,“婦道人家,啥子都不懂,還在這里胡攪蠻纏,要鬧回去鬧,莫在外面丟人。”
這樣的吵鬧天天上演,但并不影響兩人的兒女出生。兩兒兩女的到來沒能讓這個家充滿生氣,反而如冰窖般寒冷。王肅中總說工作忙,幾乎不回家,就算偶爾回家,也很少跟妻兒說話。妻子對他有怨言,卻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只好把怒氣發在兒女身上,兒女總是在膽戰心驚中過日子。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1997年才結束。因為這一年,跟王肅中吵鬧了幾十年的妻子跳河自殺了。如今,王肅中還是不知道妻子為何要自殺,但一說到妻子,他還是頗有微詞:“她性格古怪,沒有文化導致思想封建,覺得我的工作太曖昧了。”或許硬拉在一起的兩人,并不是王肅中想要的婚姻生活,但他要強和不善言辭的個性才是導致他婚姻失敗的最終原因。
都是為了錢
妻子走了,王肅中以為日子清凈了,卻沒想到因為房子,他和兒女們的親情也開始一點點撕裂。
王肅中名下曾有三套房產。小兒子做生意虧了本,就把其中一套房子拿去賣了還債。剩下的兩套房子,他一套給了三兒子的兒子,一套給了小兒子的女兒。對他的分配,兩個早已嫁作他人婦的女兒沒有任何意見。
不幸在2002年突然而來,王肅中的小兒子因喝酒意外死亡。原本跟著小兒子住的他只得搬去三兒子家。在三兒子眼中,王肅中自私、愛挑撥。他還一直把當年母親跳河自殺的原因歸在王肅中身上,“他長期不理睬我媽,拿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家庭冷暴力,我媽是有苦無處訴說才跳河的。”三兒子直言,很不喜歡父親。
最終引發家庭大戰的是一套快要拆遷的房子。這套房子當初分給了三兒子的兒子,那時不值錢,但如今要拆遷,能值50多萬元。這下,兩個女兒不干了,紛紛要求重新分配家產。
大女兒性子沉穩,默默地坐在三兒子的客廳里。二女兒性格乖張、火辣,比手劃腳地埋怨王肅中分配不公。王肅中明白,吞進肚里的肉怎么可能吐出來,所以他一聲不吭,任憑二女兒大聲吆喝。
兩個女兒這么一鬧,弟弟對兩個姐姐也親熱不起來了。自此姐弟三人不再齊心,對老人也有了芥蒂,待他再不如從前。有次,三兒子更是借著酒勁對他大打出手,說他要是敢重新分配就把他踢出家門,不給他養老送終。
這之后,王肅中明白了一個道理:血濃于水是有了錢才會血濃于水。他告訴記者,1980年時,二女兒做生意有困難,他二話不說就拿了1450元給她救急,還親自出面幫她解決了門面問題。“那個年頭,1450元不是個小數目。手心手背都是肉,能給的我分毫沒留。”他哽咽了,本就渾濁的眼更加渾濁。或許他至今都不明白,與子女、妻子的關系,不是僅靠物質就可以維系的。
2010年,王肅中搬出了三兒子的家,一個人住進了當初分給小兒子的房子。見他一個人居住,兩個女兒也沒再提重分家產的事,他暫時得到安寧。每天清晨6點他就起床,然后燒水、喝茶、看電視,再一個人去菜市場買菜做飯。偶爾,他會拿出與小兒子一家三口的合照,一看就是三五個小時,然后搖頭感嘆,“最終還是因為錢,讓一家子四分五裂了。”
裸模是藝術
王肅中的獨居生活分外冷清。二女兒只在搬家時來過一次,剩下的一兒一女大約一個月來看他一次,偶爾會拿點錢補貼家用。
沒有兒女陪伴,也沒有什么交心的朋友,他僅僅與樓下一戶人家還有些來往。唱歌便成了他最大的愛好。他拉開電視柜,里面全是翻舊的歌碟,他說全靠這些歌碟才讓他打發了那些寂寞時光,他笑著說:“這些歌碟比我兒女陪伴我的時間還要長。”
說起唱歌,老人情緒高昂:“有幾首歌我特別喜歡,反復地聽。”還翻出曾經參加合唱隊時跟歌友的合影給記者看。照片中的他,精神煥發,可是茫然不知地望向何處,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2012年4月,因為合唱隊解散,王肅中沒有再去練歌。閑暇時,便四處走走。一天,他走到西南民族大學旁,突然被一個男子叫住,“老太爺,我看你五官很立體,要不我介紹你去當模特吧?”模特這個詞,王肅中并不陌生,在上世紀50年代還在當裁縫的他就曉得模特這個職業了,于是他點頭應允。男子見他這么爽快,很高興,但還是有些猶豫道:“我們這個可是裸體模特哦。”
王肅中一愣,但立馬笑了,“沒關系,沒關系,這個是藝術嘛。”就這樣,思想前衛、開放的王肅中來到西南民族大學的畫室,給一幫年輕人當起了模特。
他的生活頓時充實了。從早上8點半第一節課開始,上到中午11點半,中午午休一會,然后又從下午2點開始上課,直到下午5點結束。一天坐下來,老人從不喊累。
他第一次走進畫室,并沒有擺出一副扭捏的姿態,而是默默地走到教室一個角落,背對著40多個學生坦然地脫下衣服,再赤身裸體地轉過身,按照要求擺起姿勢。在他看來,人體模特是神圣的職業,這是為藝術做貢獻。“都活得一把年紀了,沒啥子害羞的,而且這是藝術。”王肅中說他喜歡這樣的狀態,“當模特時什么都可以不用想,完全拋開了生活的煩惱。偶爾還能跟畫畫的同學聊兩句,與他們相處反而比跟子女相處要容易得多。”停頓半秒,他又說道:“我覺得打發時間更容易了,而且看著那些年輕學生說笑打鬧,我也會跟著很開心。”
干裸體模特,王肅中說他并不是為了錢,“就是為了找個精神寄托,打發時間。怕一個人在家胡思亂想,想過去的那些不如意。”他說這行也賺不了幾個錢,“只畫臉,一天大約是60元;裸露上半身,一天大約是80元;裸露全身,一天大約可以得到100元。”他斷斷續續地干了4個月,只收到1650元錢,在物價橫飛的今天,這點錢還不夠年輕人買件像樣的衣服。
當人體模特的事并沒有告知子女,“他們都不關心我,沒有跟他們商量的必要。”對于子女,老人只說在大學里找了一份查資料的工作。
真不寂寞嗎
被媒體曝出來,源于有記者想以“獨居老人的現狀”為題材寫一篇報道。作為獨居老人,王肅中認為他們的問題值得被重視,再三考慮,強調是用化名后,他欣然答應。出人意料,報道一出就引起了全國轟動。三兒子很快就知道了父親在當人體模特,他覺得這是奇恥大辱,氣沖沖地打來電話,說要斷絕父子關系,更恨恨地指責他,“你吃多了,當模特還登報,家里已經換鎖了,你不要過來,我丟不起這個人。”
在水碾河社區守大門的三兒子王益民覺得父親掃了他的面子,“我兒子都那么大了,肯定我們還是要面子的嘛,他說他沒有生活費,我就給生活費,他要買社保,還是我兒子出錢給他買的。”在王益民看來,他對父親已經很孝順了。說到最后,他臉冒青筋,說能和父親和好,那就是天方夜譚,他已決定不再管他,“他死了,就直接送到火葬場去,隨他自生自滅。”
大女兒也指責他,并要求他不要再踏入她家的門。二女兒維持著長期不露面的狀態。其實,在中秋節時,大女兒和三兒子還相繼送來了月餅。
“你怎么當初不把當裸體模特的事告知兒女呢?”記者問。“他們都不關心我,沒有跟他們商量的必要。”王肅中有些賭氣地說。
“他們不跟我來往就算了,我也不想跟他們和好。”王肅中倔強地說道。但他卻把一句話掛在嘴邊:“我不寂寞,一個人生活習慣了。”不知道是想說服別人相信,還是想說服自己是真的不寂寞。
當記者問他:“看到別人家其樂融融的,您羨慕嗎?”他抬眼望向窗外,“早就不想了……”嘴上說著,眼眶卻不自覺地濕潤了,他默默地用那雙干枯的手輕輕擦拭眼角,臉上是斂不住的哀傷。個性使然,即使面對世上最親的人,他也不肯服輸示弱。
或許這正是他一生悲涼的由頭吧。害怕被傷害,所以把自己偽裝保護起來;不敢去奢望,所以把曾經的渴望統統摒棄。其實,兒孫繞膝的情景哪位老人又不向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