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民為天本;民為君本;民為國本;民為吏本
摘 要: “民本”的完整說法是“民惟邦本”。在歷史發(fā)展中,“民本”思想形成了四個要點:民為天之本、民為君之本、民為國之本、民為吏之本。“民本”思想確立了人民群眾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主體資格,這與現(xiàn)代政治文明是相通的。新時期以來,中央政府亦以“執(zhí)政為民”為核心理念,閃爍著“民本”思想的熠熠光輝。
中圖分類號: D092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1
Key words: people as a god; people as a king; people as a basis for a country; people as officials
Abstract: People
oriented theory refers to “people as a basis for a country” in its full name. In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there are four elements in it: people as a god, people as a king, people as a basis for a country and people as officials. The theory confirms people's subjective qualification in the political life of a country, which is compatible with modern political civilization. Since the New Period, the central government supports the core concept of \"governance for people\", with the splendor of “people
oriented” thought.
“民本”的完整說法是“民惟邦本”。 根據(jù)《尚書》記載,夏朝的開國君主大禹曾留下訓誡:“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尚書·虞夏書》)人民只可親近,不可輕視;只有人民才是國家的根基,根基牢固了,國家才會安寧。
《尚書》是由春秋之際的孔子編訂的。西晉永嘉年間,今、古文《尚書》均在戰(zhàn)亂中散失。今天看到的《尚書》是東晉梅賾所獻的《孔傳古文尚書》,也有人認為它系后人偽造。“民惟邦本”究竟是出于夏禹之口還是出于后人假托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它是先秦儒家反復闡述的基本思想,漢以后不斷被重申。如漢初賈誼總結道:“夫民者,萬世之本也,不可欺。”“故夫民者,大族也,民不可不畏也。”“與民為敵者,民必勝之。”(《新書·大政》)西漢劉安《淮南子·泰族訓》發(fā)揮:“國之有民也,猶城之有基,木之有根。根深則本固,基美則上寧。”東漢王符《潛夫論·本政》強調:“夫民者,國之基也。”南朝范曄《后漢書·張奮傳》揭示:“國以民為本。”唐初張九齡說:“民者國之本也,惟本固而后邦寧,邦寧而后國治。”(《千秋金鑒錄》卷二《勸民》)宋代程頤說:“民可明也,不可愚也;民可教也,不可威也;民可順也,不可強也;民可使也,不可欺也。”(《二程集·遺書·伊川先生語十一》)清代唐甄論證“民本”:“封疆,民固之;府庫,民充之;朝廷,民尊之;官職,民養(yǎng)之。”(《潛書·明鑒》)在歷史發(fā)展中,“民本”思想形成了如下要點。
一、民為天之本:“欲求事天,必先恤民”
“民”所隸屬的種概念是“人”,而不是“神”、“天”。所以,“民本”是建立在“以人為本”思想基礎上的,其對立面是“以神為本”、“以天為本”。夏商時期盛行萬物有靈論,人們普遍匍匐在神靈、上天面前,顯得非常渺小。到了周代,情況不同了。周人發(fā)現(xiàn),不是“天”、“神”最高貴,而是“人”、“民”最高貴;如果天子只是尊“天”敬“神”,放縱自己的所作所為,褻瀆、踐踏人民的利益,就無法獲得“天”、“神”的庇佑。“天”、“神”的意志都是由人心、民意決定的:“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人心、民意是獲得上天保佑的根本。“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詩·大雅·烝民》。烝民:眾民。秉彝:天性。“忝稷非馨,明德惟馨。”(《周書·君陳》)《孟子》記載了一則關于天子權力交接的對話:“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孟子的回答是:“天與之,人與之。”為什么呢?孟子解釋說:“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授)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授)之也。”(《孟子·萬章上》)這里,“天”與“民”是二位一體的;天意就是民意。
漢初,賈誼總結秦朝滅亡的教訓,系統(tǒng)提出“民本”思想,其中重要一項是“民”為“天”之本:“災與福也,非粹在天也,又在士民也。”“行之者在身,命之者在人,此福災之本也。道者福之本,祥者福之榮也。無道者必失福之本,不祥者必失福之榮。”“行之善也,粹以為福己矣;行之惡也,粹以為災己矣。故受天之福者,天不功焉;被天之災,則亦無怨天矣,行自為取之也。知善而弗行,謂之不明;知惡而弗改,必受天殃。天有常福,必與有德;天有常災,必與奪民時。故夫民者,至賤而不可簡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于今,與民為讎者,有遲有速,而民必勝之。”(《新書·大政》)劉向主張把人民當作“天”來供奉:“君人者,以百姓為天。百姓與之則安,輔之則強,非之則危,背之則亡。”(《說苑·建本》)董仲舒通過對“王”字的訓釋,指出君王的使命就是順天應人:“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與人之中以為貫而參通之,非‘王’者孰能當是?是故‘王’者唯天之施,施其時而成之,法其命而循之諸人,法其數(shù)而以起事,治其道而以出法,治其志而歸之于仁。”(《春秋繁露·王道通三》)東漢的王常說:“民所怨者,天所去也;民所思者,天所與也。”只要“下合民心”,就能“上合天意”。(《后漢書·王常傳》)王符說:“天以民為心,民安樂則天心順,民愁苦則天心逆。”(《潛夫論·本政》)北宋編纂的《冊府元龜》總結說:“國以人為本,害其本則非國;神以人為主,虐其主則非神。”(《冊府元龜》卷五四六《諍諫部·直諫》)朱熹概括:“人君為政在得人。”(《四書章句集注》)明太祖重申:“人者,國之本;德者,身之本。德厚則人懷,人安則國固。”(《明太祖實錄》卷四九,洪武三年二月辛酉)因此,明太祖將神妙莫測的“事天”落實在切實可行的“恤民”上:“天以子民之任付于君,為君者欲求事天,必先恤民。恤民者,事天之實也。”(《明史·本紀第三·太祖三》)可見,“民本”在處理“天人”關系、“神人”關系上是以敬人事、恤民利、得人心為本。
二、君以民為本:“民本君末”,“民貴君輕”
一國之中,看起來君王權力最大,地位最高,其實他的命運和地位是由人民決定的。關于“君”與“民”的相反相成關系,古有舟、水之喻。《荀子》記載:“傳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此之謂也。故君人者,欲安,則莫若平政愛民矣。”(《荀子·王制》)在荀子以前的古書中,就有“君舟民水”、“載舟覆舟”的比喻。最早著錄于《漢書·藝文志》的《孔子家語》重申:“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后來,這個思想被唐代的魏征所強調:“聞古語曰: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貞觀政要·政體》)“怨不在大,可畏唯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貞觀政要·君道》)唐太宗深以為然,他告誡太子諸王:“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爾方為人主,可不畏懼?”(《貞觀政要·教戒太子諸王》)他還飽含自己的切身體會發(fā)揮說:“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貞觀政要·政體》)“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禮記·緇衣》)
因此,不是君主的地位最高貴,而是人民的地位最高貴。這就叫“民貴君輕”。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已成為人們的普遍共識。孔子說:“民以君為心,君以民為體。心莊則體舒,心肅則容敬。心好之,身必安之;君好之,民必欲之。心以體全,亦以體傷。君以民存,亦以民亡。”所以《左傳》說:“民者,君之本也。”(《左傳·僖公二十六年》)《春秋谷梁傳》說:“民為君之本。”(《春秋谷梁傳·桓公十四年》)孟子明確宣稱:“民為貴,君為輕。”(《孟子·盡心下》)孟子的推理過程是:“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到天子的賞識,只能封個諸侯;得到諸侯賞識,只能封個大夫;得到廣大人民的擁戴,才可以成為天子。墨子指出:“君,臣萌(通氓)通約也。”(《墨子·經(jīng)上》)君主既然是天下臣民共同推選出來的,臣民也可以罷免君主。所以荀子說:“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荀子·大略》)呂不韋指出:“人主有能以民為務,則天下歸之矣。”(《呂氏春秋·愛類》)“凡君之所以立,出乎眾也。立已定而舍其眾,是得其末而失其本。得其末而失其本,不聞安居。故以眾勇無畏乎孟賁矣,以眾力無畏乎烏獲矣,以眾視無畏乎離婁矣,以眾知無畏乎堯舜矣。夫以眾者,此君人之大寶也。”“夫取于眾,此三皇、五帝之所以大立功名也。”(《呂氏春秋·用眾》)戰(zhàn)國時期趙國的趙威后明確聲稱“民為本君為末”;齊國高士顏斶公然宣稱“士貴耳,王者不貴”。(《戰(zhàn)國策·齊策》)
到了漢代,賈誼舉例說明:“堯舜禹湯之治天下也,所謂明君也,士民樂之,皆即位百年然后崩,士民猶以為大數(shù)也。桀紂,所謂暴亂之君也,士民苦之,皆即位數(shù)十年而滅,士民猶以為太久也。故夫諸侯者,士民皆愛之,則其國必興矣;士民皆苦之,則國必亡矣。”(《新書·大政》)董仲舒重申:“天之生民,非為王也,而天立王以為民也。故德足以安樂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春秋繁露·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文子·上仁》要求君主:“以天下之目視,以天下之耳聽,以天下之心慮,以天下之力爭。”《白虎通·爵》曾將“天子”視為天下最高的爵位:“‘天子’者,爵稱也。爵所以稱‘天子’者何?王者父天母地,為天之子也。”清初顧炎武則從“民本”思想出發(fā)堅決否定了這個說法:“為民而立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與公、侯、伯、子、男一也,而非絕世之貴。代耕而賦之祿,故班祿之意,君、卿、大夫、士與庶人,在官一也,而非無事之食。”(《日知錄·周室班爵祿》)王夫之強調:“高以下為基,鴻以纖為積,君以民為依。”(王夫之《詩廣傳》卷三)康有為說:“一畫貫三才謂之‘王’,天下歸往謂之‘王’……夫‘王’不‘王’,專視民之聚散向背名之,非謂其黃屋左纛、威權無上也。”劉夢溪主編.康有為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519.譚嗣同從君主由人民推舉產(chǎn)生的歷史角度說明“君末民本”:“生民之初,本無所謂君臣,則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于是共舉一民為君。夫曰‘共舉之’,則非君擇民,而民擇君也。……夫曰‘共舉之’,則因先有民而后有君,君末也,民本也。”(《譚嗣同全集·仁學》)從“君末民本”的角度出發(fā),唐甄要求統(tǒng)治者愛民如身:“民之于君,他物不足以喻之,請以身喻民。身有疾,則心豈得安?身無疾,則心豈得不安?有戕其身而心在者乎?是故君之愛民,當如心之愛身也。”(《潛書·明鑒》)關于“民為君本”,歷史上傳誦著三個故事。
第一個出自《左傳·文公十三年》,是關于春秋時期諸侯國國君邾文公的。邾文公晚年,健康狀況欠佳,但遷都也成為邾國存亡攸關的大事。占卜的結果是遷都“利于民而不利于君”。左右大臣們都不贊成遷都。文公得知原委后對大臣們說:上天生育百姓,為他們樹立君主,是為了讓君主為百姓謀利益。只要對人民有利,也就是我國君的最大利益。應當遷都。大臣們再勸:不遷都,您的身體可逃過一劫,壽命能夠延長,您為什么要遷呢?邾文公仍然不為所動。他的回答是:“命在養(yǎng)民。死之短長,時也。民茍利矣,遷也,吉莫如之!”最終邾國的國都從邾瑕遷到了嶧山之陽的繹城。巧合的是,遷都后不久,文公果然病死。邾文公以民為君之本,為了民利犧牲君利、視死如歸的精神,令人肅然起敬。
第二個故事出自《戰(zhàn)國策·齊策》,是關于戰(zhàn)國時期趙威后的。齊王派使者到趙國看望攝政的趙威后。國書還沒打開,趙威后就問使者說:“你們齊國這幾年的收成還好嗎?老百姓的日子還好嗎?齊王的身體還好吧?”齊國的使者很不高興:“我奉齊王一片好意來拜訪您,現(xiàn)在您不先關心我們大王的情況,而先問什么年成和百姓,豈不是尊重低賤者,貶低尊貴者嗎?”趙威后不動聲色地回答:“不然。茍無歲,何以有民?茍無民,何以有君?故有問,舍本而問末者邪?”這里明確以民為“本”、以君為“末”。
第三個故事是關于戰(zhàn)國時期齊國知識分子顏斶的,也出自《戰(zhàn)國策·齊策》。齊宣王是齊國有名的仁君。他曾用重金進一步打造稷下學宮,招攬?zhí)煜掠⒉牛_一時之盛。孟軻曾長住稷下30多年,為齊宣王的座上賓;荀子15歲就來齊國,是稷下學宮中資格最老的一位導師,曾三為祭酒,充任學宮最高領導。他聽說顏斶是有名的高士,就舉行隆重的禮節(jié)召見他。見顏斶從門外進來,便有點急不可耐地召喚:“顏斶,你到我跟前來!”沒想到他這種態(tài)度使自尊心很強的顏斶覺得人格受到冒犯,便回敬一句:“大王,您到我跟前來吧!” 齊宣王吃了個閉門羹,頗為不悅。群臣紛紛說:“大王是人之君主,你不過是人臣罷了。大王叫你過來,你也叫大王過來,像話嗎?”顏斶回答:“我到大王跟前,屬趨炎附勢;大王主動走到我跟前,是禮賢下士。”齊宣王雖然一向很尊重人才,也不乏雅量,但從沒遇到過這種場面,臉都氣得變色了。他問:“王者貴乎?士貴乎?” 顏斶回答:“士貴,王者不貴。”宣王說:“你憑什么這么說?”顏斶說:“從前秦國攻打齊國,秦王曾下過一道命令:有誰敢在高士柳下季墓地五十步以內砍柴,格殺勿論!他還下了一道命令:有誰能砍下齊王的腦袋,就封他為萬戶侯,賞千鎰金。可見,一個活著的君主的頭顱,實際上還抵不上死去的高士的墳墓。”齊王一時語塞。顏斶不依不饒,乘勢而下,歷數(shù)古來圣王無不是得到眾多士人輔佐才成就偉大功業(yè)的,所以都自稱“孤”、“寡”、“不谷”,說明君王的地位不如士人高貴。宣王招架不住,連連說:是我錯了,愿拜你為師,成為你的弟子。
可以說,深刻認識到“民為君本”,是君主專制之下啟發(fā)、調動最高統(tǒng)治者克己利民道德自覺的最為有效的途徑,具有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
三、國以民為本:“重社稷必愛百姓”
夏禹傳啟,是“天下為家”的開端。自此以后,中國進入了帝王世襲制的家天下社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jīng)·小雅·北山》)土地是國家的,臣民是國家的,國家的地位高踞于人民之上。西周厲王時期的榮夷公是為國家理財、與民爭利、橫征暴斂的有名大臣。他主張封山占水,實行國家專利政策,壟斷山林川澤的一切收益,禁止老百姓采樵、漁獵,致使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禮記·檀弓下》記載了這么個故事:
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于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于虎也。”
孔子路過泰山時,遇到一個婦人在墳前哭得十分傷心。孔子讓子路去問是怎么回事。婦人說:“我的公公被老虎吃了,我的丈夫也被老虎吃了,現(xiàn)在我的兒子也被老虎吃了。”孔子問:“那你為什么不離開這里呢?”婦人回答說:“這里沒有苛政。”孔子吩咐弟子們記住:“你們記著:暴政比老虎吃人還厲害。”與民爭利的暴政可能帶來國家一時的強大,但不能帶來長治久安,最后的結果大多是官逼民反,爆發(fā)政治危機。比如重用榮夷公為國家理財?shù)闹軈柾踝罱K就因為國民暴動狼狽出逃,丟了江山社稷。經(jīng)歷了多少次政治教訓,到了民本思想成為天下共識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國家利益高于人民利益的傳統(tǒng)觀念遭到挑戰(zhàn)。孟子響亮地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孟子·盡心下》)表現(xiàn)在利益分配上,就是國家以民為本,不與民爭利,而是與民分利。《禮記·大學》提出:“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國家的財富積累得太多了,人民手中就沒錢了,就會離心離德;如果將錢財散發(fā)到民間,人民就可以同心合力為國效勞。孔子說:“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論語·顏淵》)春秋時期楚靈王的大臣伍舉說:“夫君國者,將民之處;民實瘠矣,君安得肥?”(《國語·楚語》)百姓富足了,就是君主、國家最大的富足;百姓貧窮,君主、國家怎會強大?春秋時期陳國大臣逄滑對陳君說:“國之興也,視民如傷;其亡也,以民為土芥,是其禍也。”(《左傳·哀公元年》)
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種“民貴國輕”思想,在后世得到進一步的發(fā)揚光大。賈誼告誡說:“故夫諸侯者,士民皆愛之,則其國必興矣;士民皆苦之,則國必亡矣。故夫士民者,國家之所樹,而諸侯之本也,不可輕也。嗚呼!輕本不祥,實為身殃,戒之哉,戒之哉!”(《新書·大政》)唐太宗李世民說:“國以民為本,人以食為命。若禾黍不登,則兆庶非國家所有。既屬豐稔若斯,朕為億兆人父母,唯欲躬務儉約,必不輒為奢侈。朕常欲賜天下之人,皆使富貴,今省徭賦,不奪其時,使比屋之人恣其耕稼,此則富矣。敦行禮讓,使鄉(xiāng)閭之間,少敬長,妻敬夫,此則貴矣。但令天下皆然,朕不聽管弦,不從畋獵,樂在其中矣!”(吳兢《貞觀政要·務農(nóng)》)宋代朱熹在給《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作注時進一步發(fā)揮說:“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四書章句集注·孟子·盡心下》)南宋呂祖謙說:“國以民為本,無民安得有國乎?重社稷必愛百姓也。”(呂祖謙《東萊別集》卷一《宗法》)元中書右丞陳天祥指出:“國家之與百姓,上下如同一身。民乃國之血氣,國乃民之膚體。血氣充實則膚體康強,血氣損傷則膚體羸弱,未有耗其血氣能使膚體豐榮者。是故民富則國富,民貧則國貧,民安則國安,民困則國困,其理然也。”(《元史·陳天祥傳》)“民”作為“國”之本,不僅國家的財富都由人民創(chuàng)造,而且國家必須滿足老百姓的生活需要,才能永葆安寧穩(wěn)定。宋代包拯說:“民者,國之本也。財用所出,安危所系,當務安之為急。”(《包拯集·請罷天下科律》)清人顧炎武主張“利不在官而在民”。(《日知錄》卷十二《言利之臣》)他批判說:“自三代以下,人主之于民,賦斂而已爾,役使之而已爾,凡所以為厚生正德之事,一切置之不理。”(《亭林文集》卷五《郡縣論六》)而民利與官府之利其實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民生愈貧,國計亦愈窘”,“民得其利,則財源通,而有益于官;官專其利,則財源塞,而必損于民。”(《日知錄》卷十二《言利之臣》)最值得注意的是唐甄指出:我們追求的富裕,應是“富在編戶,而不在府庫”。“府庫”就是國庫,“編戶”是戶口本上的老百姓。“若編戶空虛,雖府庫之財積如山丘,實為貧國,不可以為國矣。”(《潛書·存言》)如果一個國家國庫里富得流油,國防很強大,但是老百姓手中沒錢,日子很難過,這樣的國家是不是“富國”呢?不是,還是個“貧國”,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正是這種“民為國本”的思想推動古代政治家實行輕賦薄斂的仁政。應當指出的是,這種民本思想與現(xiàn)代民權理念不無相通之處。富有西方現(xiàn)代民權意識的梁啟超曾經(jīng)揭示:“國者,積民而成,舍民之外則無有國。以一國之民,治一國之事,定一國之法,謀一國之利,捍一國之患,其民不可得而侮,其國不可得而亡,是之謂‘國民’。”(梁啟超《新民說》)
四、吏以民為本:“凡吏于土者,蓋民之役”
君主的地位是由廣大人民的擁戴決定的,必須愛民惠民才能長治久安;官吏是由君主任命的,必須服從君主愛民惠民的大業(yè),幫助君主打理天下。賈誼指出:“夫民者,唯君者有之;為人臣者,助君理之。故夫為人臣者,以富樂民為功,以貧苦民為罪。故君以知賢為明,吏以愛民為忠。”(《新書·大政》)
明代海瑞在《政序》中指出:“爵位者,所托以為民之器也。”清代陳宏謀指出:“朝廷設官,原以為民,官必愛民,乃為盡職,固府州縣官以‘知’為名,又名之曰‘地方官’,謂地方之事,府州縣當無所不知也。”(《清經(jīng)世文編》卷二十一《吏政》陳宏謀《申飭官箴檄》)因此,設置官吏雖然是為了管理人民,但辨別人才、任用官吏還必須聽取人民的意見。戰(zhàn)國時,齊宣王問孟子:我怎樣辨別、使用人才?孟子回答:“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見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后可以為民父母。”(《孟子·梁惠王下》)而且要看到,官吏本質上是由人民供養(yǎng)的,人民供養(yǎng)官吏,目的是要官吏公平地為自己辦事。在這個意義上,官吏扮演的是人民公仆的角色,不能反過來凌駕于人民之上奴役人民、魚肉人民:“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職乎?蓋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者,出其什一傭乎吏,使司平于我也。今我受(授)其值怠其事者,天下皆然。豈惟怠之,又從而盜之。向使傭一夫于家,受(授)若值,怠若事,又盜若貨器,則必甚怒而黜罰之矣。”(柳宗元《柳河東集·送薛存義序》)做官的只有好好報答養(yǎng)育他的人民、勤勤懇懇為百姓服務,才可以問心無愧:“夫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無報耶?今吾將致其慈愛禮節(jié),而去其欺偽凌暴,以惠斯人,而后有其祿,庶可平吾心而不愧于色。”(《柳河東集·送寧國范明府詩序》)
關于“民”為“國”之本、為“君”之本、為“吏”之本,賈誼在《新書·大政》中概括為“民無不為本”,堪稱精辟:“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本也:國以為本,君以為本,吏以為本。故國以民為安危,君以民為威侮,吏以民為貴賤,此之謂民無不為本也。”此外他還以“民無不為命”、“民無不為功”、“民無不為力”加以補充:“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命也:國以為命,君以為命,吏以為命;故國以民為存亡,君以民為盲明,吏以民為賢不肖,此之謂民無不為命也。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功也:故國以為功,君以為功,吏以為功;國以民為興壞,君以民為強弱,吏以民為能不能,此之謂民無不為功也。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力也:故國以為力,君以為力,吏以為力。”(《新書·大政》)
五、古代“民本”思想的現(xiàn)代意義
中國古代以儒家為代表的“民本”思想是一項寶貴的政治財富,它與西方現(xiàn)代政治文明并無不可逾越的鴻溝。梁啟超曾經(jīng)指出:典型的民主政治包含“政為民政,政以為民,政由民出”,這在中國古代已包含萌芽:“國為人民公共之國(如‘民為邦本’、‘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原注),為人民共同利益故乃有政治(如‘天立君以為民,天非生民以為君’、‘庶民、富民、教民’——原注),此二義者,我先民見之甚明,信之甚篤。”《飲冰室合集·專集》卷50,第4頁。在梁啟超看來,如果說古代“民本”思想有何欠缺,是尚未落實到人民參政的操作層面:“惟一切政治當由人民實施,則我先民非惟未嘗研究其方法,抑似并未承認此理論。夫徒言民為邦本,政在養(yǎng)民,而政之所從出,其權利乃在人民之外。此種無參政之權民本主義,為效幾何?”然而,儒家極富人民性、具有積極意義的“民本”思想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打倒孔家店”的激進主義狂飆中卻被一鍋端。新中國成立后直到“文化大革命”時期,“民本”被當作“封建文化”,受到了更加猛烈的批判。改革開放翻開了歷史的新的一頁,傳統(tǒng)的“民為邦本”思想煥發(fā)出新的生機,“執(zhí)政為民”成為中央政府的新的政治理念。鄧小平同志號召:“全黨要始終把人民擁護不擁護、人民贊成不贊成、人民高興不高興、人民答應不答應作為黨的一切工作的出發(fā)點和歸宿點。”他提出“三個有利于”,將改善人民生活水平與增強綜合國力聯(lián)系起來,作為發(fā)展生產(chǎn)力的最終落腳點,改變了過去三十年只注重國家利益、不顧及人民生活水平和個人利益的基本國策。胡錦濤總書記曾經(jīng)對各級管理者提出要求:“情為民所系,權為民所用,利為民所謀。”“要時刻關注民生、了解民意、集中民智,珍惜民力。”中組部曾多次組織“問政于民、問計于民、問需于民”的民意調查。黨的“十六大”報告指出:“要深入了解民情,充分反映民意,廣泛集中民智,切實珍惜民力。”“十七大”報告重申:“必須堅持以人為本,尊重人民主體地位,發(fā)揮人民首創(chuàng)精神,保障人民各項權益,促進人的全面發(fā)展。”從這些理念、政策的調整變化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古代“民為邦本”思想的承傳痕跡。
責任編輯:鳳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