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盲刺客》;阿特伍德;加拿大歷史;“左手書寫”
摘要: 當代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文學作品《盲刺客》,以蔡斯家族史見證加拿大自獨立以來的歷史。阿特伍德在這個歷史書寫過程中,一方面描寫了加拿大民族性格中的受害性特點,另一方面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反美立場。這部小說還體現出阿特伍德對于歷史書寫的獨特創作理念——“左手書寫”,即非正統的、女性的、帶有后現代和意識流色彩的書寫方式,以此可以看出阿特伍德獨特的歷史觀:歷史并不僅僅是對過去的記錄,更是過去的存在方式。
中圖分類號: I106.4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1
The Blind Assassin: Writing Canadian History with Left HandZHANG Wen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Key words: The Blind Assassin; Atwood;Canadian history; lefthand writingAbstract: The Blind Assassin, a work of Margaret Atwood,Canadian contemporary female writer, is based upon the history of the Chase Family to reflect Canadian history since its independence in 1867. In this process of historical narrative, Atwood describes the victimhood of Canada, and also reiterates her stand of anti-America. The book displays Atwood’s unique concept of writing — left-hand writing, which is non-traditional female post-modern writing with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It can be concluded that Atwood's attitude towards history is that history is not only the documentary of the past, but it's the existence of the past.
作為在2000年獲得英語文學最高獎布克獎(Booker)的小說,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的《盲刺客》(The Blind Assassin)自然引起了國內外評論界的廣泛關注。一般評論者多從女性主義和敘述學的角度來分析這部小說中的女性成長主題或者結構模式。但是實際上,這部創作于世紀之交的小說更可以從個人和家族的歷史中探究阿特伍德對加拿大歷史的書寫,以及她對于歷史書寫所持有的獨特的創作理念。
家族史:見證加拿大的過去
綜觀阿特伍德迄今為止的十三部長篇小說,讀者會發現她很喜歡“從頭講故事”,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們總是試圖追憶自己的一生,但是《盲刺客》的女主人公艾麗絲對自己過去的講述卻一直追溯到自己祖父母那一代。艾麗絲為什么不像《女祭司》(Lady Oracle)中的瓊、《肉體傷害》(Bodily Harm)中的雷妮和《別名格雷斯》(Alias Grace)中的格雷斯一樣從自己有記憶的時候開始敘述呢?祖父及其紐扣廠在小說中又有什么特別的寓意呢?
艾麗絲的祖父本杰明·蔡斯創建紐扣廠的時間是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初,這個時間與加拿大擺脫英國殖民獲得獨立的1867年很接近。從祖父本杰明19世紀七十年代創建紐扣廠,歷經艾麗絲的父母那一代,再到艾麗絲去世的1999年,正是加拿大從獨立到現在的歷史進程。在這個過程中,讀者可以看到兩次世界大戰、勞資矛盾和共產主義等一系列20世紀重大歷史事件對蔡斯紐扣廠的影響。所以,蔡斯家族的創業史與加拿大獨立以來的發展歷程基本一致,可以看成是整個加拿大獨立后的歷史縮影。從這個角度看,就不難發現阿特伍德其實是試圖以一個家族的歷史再現獨立后的加拿大民族工業的發展,以及它所遭受的壟斷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沖擊。
如果說艾麗絲的祖父和父親分別代表了加拿大勤勞樸實的第一代創業者和步履維艱的第二代繼承者的形象,那么她的丈夫理查德則可以視為美國壟斷資本主義的掠奪勢力對加拿大民族產業的沖擊和破壞的象征。問題在于,理查德是加拿大人,不是美國人。但是阿特伍德對“美國人”這個概念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她認為“美國人”并不僅僅指的是國籍,更是一種性別和人格屬性。在她的另一部小說《浮現》(Surfacing)中,無名女主人公“我”雖然已經知道殺死蒼鷺的不是美國人而是加拿大人,但她依然說:“他們來自哪個國家并不重要,他們依然是美國人”[1]。可見,阿特伍德認為即便是加拿大人也可以是“美國人”。“美國人”這個詞是所有具備破壞力和侵略性、善于使用大型工具并且冷酷狠毒的人(尤其是男人)的統稱。“美國人”的另一特征是他們往往是征服自然和商業競爭中的“強者”。阿特伍德在她的加拿大文學評論《生存——加拿大文學指南》(Survival: A Thematic Guide to Canadian Literature)里說加拿大文學中的成功者是按照“國際(美國)標準屬于成功的人,他們是狩獵者、士兵和賦有侵略性的金融家。”[2]毫無疑問,理查德就是這樣一個極富破壞力和侵略性、在一戰以后迅速發跡的成功的投機商,他理所當然地屬于阿特伍德眼中的“美國人”的陣營。
阿特伍德這種獨特的“美國人”理念實際上來源于她對加拿大民族性的深深關注。長期以來,加拿大在歷史上無法擺脫英國的傳統,地理上受制于美國。但是自上個世紀以來,特別是1926年加拿大獲得獨立外交權以后,英國對其的影響逐漸減弱(《盲刺客》中祖母阿黛莉婭追求歐洲“高雅情趣”的失敗即是這種減弱的表征之一)。與此同時,隨著美國的日益強盛,加拿大這個“離天堂很遠,距美國太近”的國家在經濟和文化上開始越來越受到美國的影響。阿特伍德曾指出加拿大是“一個非帝國的、不強大的,沒有主流意識形態的民族”[3]。像加拿大這樣一個自身民族特色不是很鮮明的國家,又面臨強大鄰國全方位、無時無刻不在的文化滲透,如何保持加拿大特性而不被美國同化,是包括阿特伍德在內的許多加拿大有識之士所憂慮的。阿特伍德認為,從某種程度上講,美國是加拿大建構自己獨特民族性的一個障礙。作為一個具有強烈民族責任感的作家,阿特伍德的反美傾向是較為明顯的。
與此相應的,《盲刺客》中的“美國人”理查德是完全負面的形象。他不管是對于紐扣廠還是蔡斯家族都是毀滅性的破壞勢力。他暗中縱火燒毀紐扣廠、騙取與艾麗絲的婚姻,最后干脆吞并了所有蔡斯家族的廠并宣布其永久性關閉。這直接導致了艾麗絲父親的自殺。理查德后來又以亞歷克斯為籌碼欺騙和脅迫勞拉與之發生性關系。勞拉懷孕后,為了掩蓋事實真相,又將她關進精神病院并強迫她進行人流,這是導致勞拉后來自殺的重要因素。理查德還接管了象征蔡斯家族傳統和過去輝煌的阿維隆莊園,對其進行改造和翻修,完全改變了它原來的面貌。阿維隆莊園既是蔡斯家族的象征,也可以看作是加拿大民族經濟和家園的象征。它被理查德改造的經過象征了整個加拿大在美國強大經濟文化的破壞和沖擊下,其主體性和民族性的喪失。正因為如此,作為美國勢力象征的理查德雖然曾是艾麗絲的丈夫,卻被她視為外來者、“他者”人。
綜上所述,艾麗絲從祖父母輩開始敘述意在強調自己家族的加拿大傳統。她講述了從19世紀七十年代初到20世紀末這一百多年來蔡斯家族的故事。小說通過記敘蔡斯紐扣企業和阿維隆莊園由盛而衰的歷程反映了加拿大自獨立以來的發展過程,以及二十世紀以來戰爭、美國勢力等對這個國家的負面影響。
身手分離:不可靠敘述
以一個家族的興衰史為縮影來展現一個國家或民族在一定時期內的變遷是很多二十世紀現實主義作家采用的手法。但是阿特伍德的《盲刺客》卻帶有很濃厚的后現代主義色彩,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如一些學者所提出的“不可靠敘述”。我國阿特伍德研究者潘守文在《論〈盲刺客〉的不可靠敘述者》一文中說:“憑空想象,自由聯想,對其他人物任意猜測,成了艾麗絲這個敘述者向讀者提供信息的主要方式。”[4]57不過,該文在將艾麗絲界定為“不可靠敘述者”的基礎上,又對她的敘述方式進行了根本性的否定:“艾麗絲如此長篇大論的敘述,不過是將讀者引向這種無聊的悖論之中,戲弄讀者罷了。”[4]58
事實上,艾麗絲并無意做一個“可靠的敘述者”,她的講述特別是對家族史的回憶中有很多猜測和臆想的成分。而艾麗絲本人也承認自己是帶著主觀性在講述:“反正我并不是想要真正的事實;我只想把事情用簡單的線條明晰地勾勒出來,然后再涂上重彩。”[5]235她同樣并不隱晦自己作為講述者對于歷史的操縱權,比如當她回憶起戰爭時說:“我將結束這場戰爭——我獨自用這支塑料鋼筆一舉將它結束。”[5]60艾麗絲似乎是在試圖傳達這樣一個意思:我不用太顧及講述的真實性,過去的人和事已經消失,只存在于我的文本之中,而我要呈現的就是我講述的故事。現如今,過去只能以我的講述存在,那你(讀者)就將我的講述當成歷史吧。她與其說是在講述,不如說是在“重構”歷史。
被部分讀者所詬病的“不可靠敘述”其實是阿特伍德有意為之的,這正是她的后現代敘述手法的體現,即元小說手法、講述者對事實的重構以及敘述時空上的錯雜。這種帶有后現代文本主義色彩的講述方式又來源于阿特伍德一個獨特的創作理念:身手分離。她在《與死者協商——作家談寫作》(Negotiating with the Dead: A Writer on Writing)一書中提到一篇名為《有五根手指的野獸》的短篇小說。故事中垂死的老人的一只手異常活躍,它擅自寫下老人的遺囑說要砍掉這只手并寄給老人的侄兒。而這只手到了侄兒那兒也照樣不安份:會自己寫信,并簽上侄兒的名字。“這是一只脫離了書寫者,自顧寫字的手。”[6]43
44這只帶有異常魔力的手不再只是作為人的身體的一部分受主體的支配,而具有獨立的意志和行動能力。阿特伍德以此說明:擁有書寫能力的手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超越了作為身體某個器官的屬性而具備了不受控制的魔力。而《盲刺客》中書寫者艾麗絲的手似乎就具有這種魔力:艾麗絲在小說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她寫字的手與她身體的脫離,比如她說記錄她與勞拉的故事時“仿佛一只脫離了軀體的手,在墻上涂寫”[5]425。她在談到自己的書寫活動時又說:
現在我的手頭有活。說手頭是再合適不過了:有時似乎只有我的手在寫,而不是整個人在寫。似乎我的手有了它自己的生命;即使從我身上砍下來,它也會繼續寫下去。它就像用香熏過,施過魔法的某種埃及人的崇拜物,或者像干兔爪——人們把它懸掛在汽車反光鏡上以求平安。盡管手指患有關節炎,我這只手近來還是顯得異常靈活,似乎欲罷不能。當然,如果讓我平心而論,它的確寫下了許多不該寫的東西。[5]310
艾麗絲的手似乎與《有五根手指的野獸》里的那只手一樣,具有獨立的意志和魔力,它能脫離艾麗絲年邁的身軀自行講述,因此說出了許多艾麗絲不敢說的話。小說之所以一再強調艾麗絲寫作時手與身體的脫離,一方面是為了說明講述、記錄或者說書寫行為是艾麗絲對自己年過八旬的衰老軀體的超越,即書寫是對有限的物質生命的超越,另一方面更是為了強調她在《與死者協商》中一再重申的書寫過程本身的自主和自足性。換言之,強調寫字之手的獨立性其實就是強調敘述行為的獨立性,似乎這不是由個人完成的,而是在一種神秘力量的操控下完成的。
也許這股神秘的力量來自妹妹勞拉。《盲刺客》雖然是在勞拉死后寫的,但阿特伍德曾說過“死者控制過去,也就控制了故事,以及某些種類的真實”,而寫作是“前去死者的國度,將某個已死之人帶回人世”[5]178的過程。艾麗絲說:“再沒有比無視他們(死者)更危險的事了。”[5]421她要想將勞拉從死者那種“又饑又渴”的狀態中釋放出來,就必須“去到‘很久很久以前’,必須從這里去到那里,必須向下走到故事保存的地方”[6]171。“那里”就是死者所處的黑暗世界,那里保存著故事的秘密。艾麗絲進行的寫作,就是進入這個勞拉所在的黑暗世界里把秘密帶出,書中書《盲刺客》《盲刺客》的女主人公艾麗絲的作品名也是《盲刺客》,為避免與阿特伍德的小說名《盲刺客》混淆,本文將小說中艾麗絲所寫的《盲刺客》稱為“書中書《盲刺客》”。的寫成也確實依賴于勞拉在死前留給艾麗絲的秘密。同樣,通過艾麗絲的講述,勞拉獲得了另一種形式的復活。
由以上分析可知,艾麗絲的“不可靠敘述”體現了阿特伍德作為加拿大當代作家的歷史書寫觀。阿特伍德在另一部小說《強盜新娘》(The Robber Bride)中借歷史學家托尼之口說:“我們選擇一個重大事件,考察其因果,但事件是否重大又由誰來決定呢?我們決定,我們存在于此時;事件的真正參與者卻在彼時。他們早已不在了;同時,他們掌握在我們手里。就像羅馬斗劍者,他們存在于我們的指間。”[7]121可見,在阿特伍德看來,過去其實掌握在現在的講述者手里。歷史并不是過去本身,它是歷史學家對過去的重新建構。阿特伍德研究專家豪威爾斯(Howells)在評論她的歷史觀時說:“歷史是一個帶有關鍵性斷節的不連續文本,因此對于事件的不同解釋是永遠可能的。”[8]77這個觀點正好與歷史學家海登·懷特(Hayden White)對于史料記載的看法一致,他認為對于歷史的講述“總是在為現在的讀者重組過去殘存的史料”[9]。艾麗絲對于自己的家族史和個人的人生經歷的講述表明書寫是對過去的重建,不管是個人的歷史還是一個家族甚至整個加拿大的歷史。
女性:左手書寫歷史
艾麗絲在小說中聲稱:“勞拉是我的左手,我也是她的左手。我們一起寫出了這本書。這是一本左手寫的書。”[5]425《論〈盲刺客〉的不可靠敘述者》一文就此提出了“所謂的‘左手’到底在哪兒”[4]59的疑問。的確,這段表述也令許多讀者不解。那么,阿特伍德的“左手”到底有何寓意?
要回答這個問題,可以再看一下《強盜新娘》。這部小說的女主人公托尼是個左撇子,她說:“左手表現好也要被藐視,右手卻得到嘉獎和鼓勵。”[7]154女主人公托尼覺得“自己有個孿生姐妹,同一個卵子分裂但已死了的那一半是她左撇子的那一半”[7]153。但這左撇子的一半蘊含著神秘的邪惡力量,是為社會所不容的。所以托尼從小就被禁止用左手寫字,因為“這不是一個為左撇子設計的世界”[7]153。另外,《與死者協商》里提到左手和右手時用的不是最常見的“left”和“right”,而是“sinister”和“dexter”[6]37。后兩個詞既有一般意義上的“左”和“右”之意,同時也分別是“邪惡”和“吉利”的意思。因此可以這樣說:右手是“吉利”、被社會普遍認可的可以用來書寫的手;而左手則是被這個社會的正統觀念所厭棄、被視為“邪惡”的手。可見,阿特伍德的“左手”概念并不是一般意義的生理構造上的左手,而是作家挑戰社會和自我的另類書寫的一種隱喻。從這個觀念出發,可以想見,作家的“右手”屬于作家身體的一部分,是由作家本人所控制的;“左手”則不受作家身體的控制,而是被她的“邪惡雙胞胎”所掌控。用“右手”所寫的文字是溫和正統和容易被接受的,而“左手”寫出來的文字是“邪惡”大膽,不為社會所容的。阿特伍德認為:右手是被普遍認可的用來寫字和做其它重要事情的手,左手則是在某種意義上被否定的手。
現在我們可以回答“所謂的左手在哪兒”的問題了:左手就是那只具有魔力的、不受控制的(或者說被另一股神秘力量所控制)、能獨立書寫和講述的“邪惡”的手。那些不由作者控制的文字都是由這只“邪惡”的左手寫的。因此可以說,《盲刺客》中的艾麗絲是被那只不由她作主的“左手”牽引著寫下那些講述她生平的文字,并且艾麗絲寫作時與托尼一樣也是被“孿生姐妹的左撇子”的那一半——勞拉所控制。并且書中書《盲刺客》的內容也與所有用“左手”與寫的書一樣離經叛道、引起社會嘩然。所以說她的《盲刺客》也是用“左手”——艾麗絲和勞拉的左手寫作的。
由上文可知,“右手寫作”指代傳統的、符合社會一般觀念的書寫,而“左手寫作”指的是在一定程度上顛覆傳統的另類書寫。在歷史上,男性書寫一直是主流,女性書寫只是這個主流之外的雜音。英語中“history”一詞可以拆成“他的”(his)和故事(story)兩部分,也就是說長期以來人類的歷史都是男性的歷史。這不僅僅是說歷史是由男性構建的,也說明歷史是由男性的立場和眼光書寫的。從這個角度看,那些用“右手”來寫作的作家基本是正統的男性作家,而女性作家總是試圖以另一種眼光、從不同的角度來審視歷史和現實,所以可以說,女性作家是用“左手”寫作的。
阿特伍德倡導“左手”寫作,是希望男性∕右手記錄的歷史書寫領域加進女性∕左手所寫的不一樣的聲音。就像她把《強盜新娘》中的女歷史學家托尼設置成左撇子,就是暗示女性將會以不同于習慣使用右手的男性歷史學家的獨特的視角審視歷史。此處并不是說女作家、女歷史學家都是左撇子,而男性作家和歷史學家就一定用右手寫字,上文已指出,“左撇子”只是對反傳統的另類寫作的一種隱喻。在阿特伍德成長的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加拿大,女性寫作是不被認可的:“女人,我被告知,不能從事寫作除訃告和女裝頁以外的東西”[10],但她還是從事了普遍不被認可的寫作事業,從這個意義上看,阿特伍德自身也是一位“左手”書寫者。
從《盲刺客》這部作品中就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女性的左手寫作與一般的講述區別,阿特伍德大量地運用元小說的敘事方式,不斷地在講述過程中插入對自己所寫文本的看法,比如“回頭看看迄今寫下的東西,似乎顯得有點不恰當”[5]343、“原諒我把話扯遠了”[5]393等等。在一些習慣于現實主義明確性的讀者看來,這種獨特的講述方式會“導致了整部小說敘述失去了重心,冗長拖沓,雜亂無章”[4]59,然而事實上,《盲刺客》本身就不是一部正統的、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小說,而是一部后現代的、充滿元小說元素的女性書寫史。
根據阿特伍德的二元受害理論,加拿大與美國的對立和女性與男性的對立是一致的。也就是說,加拿大是美國的受害者,而女性是男性的受害者。[11]那么加拿大女性就是雙重受害者。所以說,作為雙重受害者的加拿大女性發出的聲音更為可貴。書寫是自己生命存在的見證,是對易逝而脆弱的肉體的超越。人的存在不應該僅僅是易逝而脆弱的肉體,而是一種更為持久和永恒的形式——文本。
我的胳膊旁是一堆稿紙:我月復一月辛勤積累起來的文稿。當我完成之后——當我寫完最后一頁——我將把自己拖出這張椅子,走到廚房,去翻尋一根橡皮筋,或一段繩子,或一條緞帶。我將把這些文稿扎起來,然后拆開我的扁行李箱的蓋子,把這捆文稿放在其它東西之上。它將在那里等待你旅行歸來,如果你確實回來的話。[12]
這似乎是一個帶有巫術性質的生命轉變儀式:艾麗絲結束了自己的肉體生命,開始以另一種文本的形式存在。這是一個猶如蛹化蝶的轉變過程。從此以后,艾麗絲就在她自己的記錄的文字中靜靜地等待她的讀者。而后者所能了解到的只能是文本中的她,艾麗絲在最后一頁寫道:“當你讀到這最后一頁時,那里——如果我在什么地方的話——將是唯一我存在過的地方。”[5]637所以艾麗絲對自己想象中的讀者、外孫女薩布里娜說“我將自己交給到你手中”[5]637——以文本的形式。
可見,艾麗絲認為一個人如果能書寫自己的故事,她就不會隨著肉體生命的死亡而消失,而這記錄她的文字將代替她本身而成為她存在。比如她在寫到1934年自己結婚時,這樣評價當時的自己:“如果那個女孩存在過,那只是存在我的記憶中。”[5]197過去只能在歷史中存在,而歷史就是一種講述。再進一步講,過去變成歷史,它的存在形式改變了,而過去和逝者只能以文本的形式存在。在這個轉變過程中,真實性其實已并不那么重要,就像蛹化蝶以后,就沒有必要再糾纏蛹與蝶兩者的相似性。
個人的歷史是如此,一個國家的歷史也是一樣。既然書寫是重建歷史的過程,文本是過去的存在方式,那么,阿特伍德覺得,加拿大如果想改變自己與美國關系中的弱勢局面,使加拿大的年青后代繼承她的傳統,想在世界民族之林發出屬于加拿大自己的聲音,就必須有人像阿特伍德一樣去挖掘加拿大的歷史,記錄、講述、傳承。
對于信奉“我說,故我在”[13](Suarez 230)的阿特伍德來說,講述∕書寫就是存在本身。即使肉體已經死亡,也應該繼續用那只魔力之手書寫自己的故事。如果能設法發出自己的聲音、書寫自己的故事,那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存在。在《盲刺客》的結尾,艾麗絲隨著充滿了動蕩和巨變的20世紀一起逝去了,但加拿大的歷史進程還在繼續,薩布里娜是蔡斯家族的繼承人,也代表了加拿大的新一代。阿特伍德與讀者一樣相信,薩布里娜最后會選擇回歸蔡斯家族。在這場與理查德的妹妹威妮弗蕾德之間曠日持久的對后代的爭奪戰中,艾麗絲最終會在死后勝出。這無疑寄托了阿特伍德對現今崇尚美國時尚的加拿大青年人身份歸屬的希望。
也許阿特伍德就是選擇在20世紀結束時,借《盲刺客》將家族與國家的命運、個人與民族性格聯系起來書寫一段加拿大歷史。豪威爾斯說:“加拿大和加拿大性生成于阿特伍德小說的文本空間里。作家植根于某個地方,而阿特伍德的地方是加拿大。”[8]20如果說19世紀的現實主義作家們是用正統的右手記下了他們的家族和社會的歷史,那么阿特伍德這位后現代主義作家是用不同于現實主義作家的另一只手——左手書寫了加拿大歷史。她用左手書寫加拿大的歷史和現在。再擴大來看,阿特伍德自己的文學創作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延續至今,而這段時間正是加拿大民族主義興起和加拿大文學發展壯大的關鍵時期。阿特伍德通過自己的作品在國際文壇上發出了加拿大女性的聲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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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俊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