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私房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既然家國都一體化了，那么皇帝就不應該再有什么私房錢，不應該私設小金庫。道理雖然如此，但事實上在清朝以前，皇帝照樣有獨立于國家財政之外的小金庫。小金庫里面的錢財有時比外朝國庫的還要多。

中國歷史上有一個傳統，皇室財政與國家財政很多時候還是分開的，皇家的歸皇家，國家的歸國家。不過，因為天下是私人的天下，皇帝免不了要把手伸到國庫中，把國庫的錢財竊取到皇家的小金庫中。

先拿西漢來說，當時國家規定，田賦、14歲以上成年人的人頭稅、賣官鬻爵的收入、鹽鐵專賣的收入都歸國家所有；而土貢、山澤園池的出產、關稅酒稅的收入，都歸皇家所有。有意思的是，14歲以下未成年人的人頭稅，叫做口錢，每年23文，其中20文歸皇家、3文歸國家。就是說，皇帝及其老婆孩子瀟灑揮霍的費用中，有不少是來自3歲到14歲孩子的人頭稅。那么，小孩人頭稅對老百姓有多大影響呢？

歷史記載，大臣貢禹上奏皇帝說，有些人家因為交不起孩子的口錢，孩子一生下來就被掐死了。按理說，一個孩子一年23文錢好像并不多，至于把自己親生孩子活活掐死嗎？但實際情況并不是這么簡單。每個孩子每年23文只不過是上面的規定，下面實行起來卻是一年中多次重復征收，再加上地方還有種種附加，數額早已經是規定的數倍了。漢武帝把孩子的人頭稅從7歲提前到3歲，下面征收的時候，常常是孩子剛出生就要交稅。因此，孩子的人頭稅造成了民間大量殺嬰現象。由此可見，漢朝皇帝的小金庫是如此罪孽深重，血跡斑斑。

即便到了如此地步，歷史上臭名昭著的漢靈帝還不滿足，還在打創收的主意。他開了個大商鋪，專門批發官帽，并毫不客氣地把賣官鬻爵的收入放進自己的小金庫里。為了讓自己的官帽批發部生意紅火，他專門在西園成立了一個官爵交易所之類的機構，和一些熱衷于買官買爵的人討價還價。一個叫崔烈的名門望族花500萬錢買了個司徒，問兒子人們怎么看他買官的事，兒子實話實說：“論者嫌其銅臭。”

此后的朝代，基本都是這個樣子。宋朝從開國皇帝趙匡胤開始，就專門設立了內庫，名字叫做“封樁庫”，即把每年國家財政節余的錢都藏到這個庫里面，初衷也是作為財政準備金，用來應付國家突發事件。但后來性質卻變了，“封樁庫”成了皇帝的小金庫。國家一旦遇到戰爭、災荒之類的大事，大臣們總是念念叨叨想讓皇帝拿出小金庫的私房錢使國家渡過難關，有時就連主管財政的三司官員也會厚著臉皮跑去向皇帝借錢，皇帝雖然極不情愿，但也只能借錢給政府。雖然政府很講誠信，總是能按時歸還皇帝的私房錢，但皇帝還是忍受不了這種借錢方式。宋真宗不得已，一面規定以后每年從小金庫無償給三司撥款60萬，同時下詔“切誡三司，毋得復有假貸”；一面又惡狠狠地規定，“內藏庫專副以下，不得將庫管錢帛數供報及于外傳說，犯者處斬”。因為有這樣的家法，宋朝皇帝的小金庫到底有多少私藏，沒有人知道。在宋高宗時期，坊間流傳他的小金庫每年占去了國家財政收入的一半。

宋朝的皇帝盡管很不情愿，有時還是會拿出小金庫中的錢財資助政府。到了明朝，皇帝完全反其道而行之，不再從自己口袋里往外掏錢了，而是想方設法勒索政府，把國庫的錢財弄到自己口袋里去，內府動輒將國庫數十萬兩銀子挪到內庫成了平常事，最多的一次居然拿走了2400萬兩銀子。在內憂外患面前，政府沒有銀錢支付軍餉，而皇帝卻“諭廷臣足國長策，不得請發內帑”。意思是說，大臣們要想出長久的解決辦法，不要總打皇帝小金庫的主意。

大臣們除了增加稅收外，沒有別的法子可想，只好向老百姓加派征三餉：遼餉、剿餉、練餉。所謂“三餉”就是征討東北后金、征討李自成的軍費以及練兵開支。“三餉”之外，還向大臣們攤派“助餉”。“三餉”和“助餉”惹得天怒人怨，更加激化了各種社會矛盾，明王朝就在這種雞飛狗跳的財政困境中垮臺了。李自成入京后，發現崇禎皇帝小金庫中財寶如山積，多達3700萬兩，于是組織數千騾馬、上萬騎兵，浩浩蕩蕩地把這些金銀財寶押運回陜西老家。崇禎皇帝辛辛苦苦一場，不過替他人蓄積私藏而已。

到了清代，皇帝不再設自己的“小金庫”了，統統歸入國家財政，但皇帝的日常開銷并不因此受到影響。皇帝要花錢，隨時可以向戶部支取。這樣一來，戶部管理的國家財政，就直接成了皇帝的私人財庫。當皇帝花錢如流水，或者皇室人員太多而又奢靡浪費的時候，國家財政就要承受極大的壓力，很容易變形乃至癱瘓，導致社會混亂。

皇帝個人亂花錢導致國家財政危機的現象在中國歷史上不勝枚舉，但畢竟一個人的奢靡浪費還是有限的，而整個皇室卻是個龐大的群體，又是必須保障的特殊集團，他們的耗費對國家財政的沖擊尤為可怕。朝臣們對此十分憂心，卻毫無辦法。

以明代皇室而論，在建國初期不過幾十人，而到了萬歷年間，皇室人口已增加到近20萬。日益膨脹的皇族宗室人口，成為國家財政的最大包袱，也成為明代中晚期嚴重的社會問題之一。早在萬歷之前的嘉靖時期，就已經有人把北虜、黃河和宗室看作社會的三大禍害。

按照明初的規定，藩王的祿米，親王一年萬石，但后來國家財政不堪重負，只好降低支付標準。即便如此，嘉靖年間宗室祿米仍達853萬石，超過全國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一。按照原先的設計，南方省份向北京提供400萬石的漕米，北方省份向邊境軍隊提供800萬石的軍糧。而宗室祿米居然超過了軍糧，嚴重破壞了財政安全。一個國家連養皇室成員都成了問題，還談什么發展？最終的結果是軍餉無法正常發放、地方受災無法救濟，前者導致軍隊嘩變，后者導致流民遍野。官方為了保證財政安全只得加重稅費征收，這又導致農民反抗。財政問題引發社會不穩定，致使社會發展陷入惡性循環，最終病入膏肓，到了無可挽救的地步，明王朝在內外交困之下焉有不亡之理？

如何解決皇室財政，讓其獨立于國家財政之外，避免其對國家財政安全造成損害，是清代統治者考慮的重大問題。清朝解決這一問題的辦法，就是成立內務府，專門用來管理皇室財政，與主管國家公共財政的戶部分灶吃飯，各自保持相對的獨立，互不干涉。戶部通常只需每年向內務府撥10萬兩銀子，作為皇帝的花銷。其他情況下，皇帝無權要求戶部向其撥錢，為了保持花錢有度、節儉愛民的“仁君”形象，皇帝一般也不會主動向戶部提出此類要求。

內務府與戶部分灶吃飯的制度，對清代財政的正常運轉發揮了重要作用。一直到太平天國起義之前，清政府的財政一直保持相對穩定狀態，各項收支運轉也都比較正常。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財政關系已完全理順，實際上仍然存在諸多問題。其中一個比較突出的問題就是皇帝自己造成的，因為皇帝不便向戶部伸手，他的個人花銷受到了約束，只能想別的辦法來彌補。

清代皇帝想了很多招數，其中一個辦法，就是讓地方督撫大員交“議罰銀”，所得除少數特例外，均“解交內務府充公”，匯入內務府財政。“議罰銀”少則萬兩，通常在3萬兩上下，最多的一例，是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兩淮鹽政全德被議罰交銀達到了38.4萬兩。

另一個辦法是特派內務府人員主管鹽政和稅關，從商人那里榨取錢財。清代的皇帝們認為，農業是“本”，商業是“末”，為了保持社會穩定，不能隨便加重農民的負擔，但向商人伸手，關系不大。所以，清代征收鹽稅和關稅比較多的地方，大多是皇帝自己特派內務府包衣去管理。比如鹽稅，是兩淮最多，關稅方面，以粵海關最多。

內務府的奴才們在為內務府財政撈錢的同時，也不忘自己發財，致使商人負擔加重、商業秩序混亂，以及商人與官方的沖突。特別是粵海關的撈錢做法，屢屢引發中英矛盾，對鴉片戰爭的最終爆發也有一定的影響。

皇帝可以讓地方大員交“議罰銀”，又可以通過委派內務府人員掌控鹽稅、關稅而獲得好處，這保證了內務府財政的有效運轉，但地方官吏卻沒有這些好處，他們從國家財政中取得的正式收入極其有限，必然要想方設法謀求灰色收入甚至貪污受賄，這就導致了他們在征稅時的浮收，以及司法不公等問題。另外，盡管清代皇帝不能隨便向戶部要錢，但這畢竟不是剛性約束，一個廣為人知的事實是，慈禧曾向戶部要錢修建供她晚年享樂的頤和園，挪用和侵占北洋海軍軍費，成為甲午戰敗的原因之一。

中外歷史上無數史實都證明，財政制度的缺陷，是許多社會亂象的深層根源。要減少社會亂象，必須使財政符合現代國家的要求。國家財政是用于提供公共服務的，決不能被“私家”或少數利益集團操控，成為他們營私的工具，必須避免小集團利益凌駕于公共利益之上。（責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