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間代作家”概念的提出更多是一種商業手段,但是就這些60后、70中的作家來說,
他們無疑是一支文學的生力軍,歷經生活和寫作的磨礪,
此時正到了他們集中爆發的時候。正如在接受我們采訪時作家阿乙說的,“第一代文字大佬已經完成了他們的功業,告退江湖,‘中間代’的作家們就像‘山雞’這樣的第二代大佬,還要拼搏,還要混一個街頭的統治權,還要為文學史的份額而奮斗。”
中間代 老男孩
那是過去中國隨處可見的縣城,在泥濘的街道旁,耷拉著參差不齊的兩三層小樓,每逢下雨,雨水裹著屋頂的塵土從瓦縫流下,滴落在街沿上。在阿乙聽來,雨聲滴落的聲音猶如鐘表行走的嘀嗒聲響,永恒而慵懶。百無聊賴的老人坐在門口雙目無神,在他們身后的堂屋里,擺放著一把早已為自己買好的棺材。
阿乙說:“縣城是一個容器,充滿了夢想到外地發展的人,也充滿了鄉下到縣城的人。”阿乙則二者兼備。初二從鄉中學轉學到縣二中,考上警校,畢業后成為“警察艾國柱”。某天,警察艾國柱與副所長、所長、調研員一起打麻將。所長提出換位子,重擲骰子之后,四人按順時針方向各自往下輪一位,這一刻,艾國柱看到了他極度無聊的永生,于是決定打碎鐵飯碗,從縣城出走。從此警察艾國柱死去了,作家阿乙則活了下來。
雖然從縣城離開,但那個記憶里濕嗒嗒的縣城則留在他的作品中,成為他小說靈感的來源。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逝去的縣城在阿乙的小說中得到永生。
在李海鵬二十幾歲時,腦海里已經構想出一部充滿古典主義美學的小說。后來他做了記者,周圍人問他,為什么不開始寫小說。他總是回答,還有這部小說沒有寫。漸漸地,這部小說成為他心中塊壘。為了完成自己二十幾歲時的夙愿,李海鵬最終寫成他的第一部小說《晚來寂靜》。用他自己的話說,這部小說有不屬于今天這個時代的美感。在序言里,他如此寫道:“多年以來,一個畫面在我的頭腦中縈繞不去:一個讀高一的男孩背靠在鐵路橋上的欄桿上,火車駛近,橋面隱約震顫起來。那段時間他對這種震顫著迷,總去那橋上。他長什么樣?我不太關心。但我知道他對這個世界不習慣,茫然,想走,無處去。我還知道,有朝一日他會成為我小說里的主人公。”這個在李海鵬腦海中縈繞了十幾年的少年被他取名為夏沖,在書中的“圓石城”里,度過了他的青春期。
而在盛可以眼中,自己的青春期猶如一座荒蕪的山,充滿迷惘、苦悶、焦灼以及無能為力。鄉下女孩早婚,今天還花枝招展,轉眼變成一個邋遢女人,循規蹈矩的生活讓盛可以在童年時期就夢想離開,去陌生的遠方。十歲那年,她從一條河的這頭游至河的那端,發現對岸也沒有任何差別,于是她知道,自己還走得不夠遠,終于在19歲那年,盛可以抓住機會遠走高飛。當她現在打開童年記憶,遠望故鄉時,她卻發現那段時期從一座荒蕪的山變成一座寶礦。十年的寫作經驗,只是讓她將寶礦挖出一個小角。
更毋需提路內筆下永遠的技校少年路小路,馮唐的《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曹寇筆下的少年們,則掙扎在城鄉接合部,煩悶無聊。在這些被冠之以“中間代作家”的作家群落中,青春成長成為他們作品中最常見的題材。在馮唐看來,這是因為已經步入中年的“中間代”們正加緊回憶。
對許多中間代作家來說,寫作更容易從個人體驗出發,關注自身,關注個體的成長和個人情感的表述。馮唐如此描述個人體驗對創作的影響:“個人體驗是一個作家能抓住的最接近真實的東西。”曹寇則說:“沒有個人體驗,任何文學創作都是空談。”而厄普代克的“兔子三部曲”中的一句話讓李海鵬記憶深刻:“人生最重要的就是檢點你的倉庫。”
青春期的經歷正如倉庫中最珍貴、也最唾手可得的財富。但與過早擁抱商業的80后作家相比,中間代筆下的青春毫無矯飾意味可言,在這些真實的青春里,往往生出一股殘酷的詩意。
但從另一個方面看,對于這些“老男孩”來說,恐怕沒有任何一個人試圖將這個題材永遠進行到底。路內認為“只會寫自己成長經歷的作家”是一句雙重罵人語,李海鵬寫《晚來寂靜》只是想要將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換句話說,青春成長題材,遠遠無法滿足大多數中間代作家的寫作野心。
全副武裝的夜行軍
嘗試去定義“中間代”并不是一件討好的事情。在阿乙看來,中間代作家各有各擅長的一面:“每個人都有自己寫作的場,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共和國。馮唐偏向于他的趣味,苗煒偏向于城市里精英的生活狀態,路內是技校青年的青春暴力,而我則永遠是在一個小鎮里發生一件關于底層人的罪案。”他覺得這樣挺好,“就像去動物園,如果全都是猴子,那有什么意思。”
事實上,“中間代”概念的提出,源自出版機構“鐵葫蘆”想要將一批作者作為一個群體推入到市場的考慮,它本身亦是一個寬泛的概念。作為“鐵葫蘆”的文學主編,阿乙承認自己是“中間代”概念的推手之一。在《天南》雜志做執行主編的時候,阿乙已經意識到70后作家是一支文學的有生力量。按照生態法則,他們已經到了爆發的時候,而現在則需要把他們綜合起來。“把七八個人、十幾個人團在一起,里面只要有一兩個人爆炸了,影響就很可觀,否則就算有一兩個作家爆炸了,也不會引起大家對一個群體的關注。”
盛可以在這個群體中,隱約看見他們都是全副武裝的夜行軍。她認為中間代作家都有自己心中的堡壘,對文學的純正品質有一種近乎極端的追求。“這一代作家最大的特點是對于當下的介入,對現實社會的敏感,對生活本質的把握。”她承認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路數,但相同點是都會專注內心與人性沖突,追求語言風格與文本形式。
或許正是因為中間代個人化的寫作方式,讓許多作家并不愿意被劃入某一陣營中。馮唐認為“社會和出版界或許需要一個統稱,如此好簡單分類,但寫作是個很個體的行為。”李海鵬同樣對這個提法不以為然,認為這不過是出版商生造出的一個概念。
中間代概念提出的背后,固然有出版商出于市場的考慮,但是就這代人的境遇來說,卻多有相似。比如他們大多并非專職寫作,許多人都擁有媒體從業經歷:阿乙做過體育記者,苗煒是《三聯生活周刊》副主編,李海鵬則曾是《南方周末》的高級記者。
在李海鵬上高中的時候,文學還是一個好行當,當時余華、格非、莫言等一批作家已經被推上文學高位。然而到了他大學畢業的時候,他知道,如果他對自己的父母和當時的女朋友說,自己要去寫小說,他們一定會瘋掉。“我覺得那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文學地位最低的時候,文學就跟狗屎一樣。”最終他選擇進入傳媒行業,因為至少在當時看來,這個行業還是非常酷的。
許多受到當年風尚影響而成為文學青年的人,在大學畢業以后不得不選擇進入傳媒行業,在李海鵬看來,這一選擇是迫于無奈。整個周期一直到前幾年才結束,結束的原因并不是因為文學的地位提高了,而是這批人開始覺得生活的壓力沒有那么大了。阿乙也有相似的感受,“過去最害怕的是失去工作,但現在我如果錢花光了,再找一份工作就行了。”
中間代作家的另一共性,在于他們的閱讀經驗大多來自外國文學。馮唐坦陳:“不能否認,外國現代文學比中國現代文學豐富很多,向外國現代文學學習絕對有好處。不能否認,“文革”十年幾乎割裂了文脈,我們對于優美的古代漢語繼承不夠。”而曹寇說得更加極端:“當代文學傳統可謂‘認賊做父’,因為我們的親生父親早已被我們殺死了。”
在高一暑假之前,李海鵬看得最多的是《人民文學》《當代》《收獲》這樣的中國文學期刊,后來他買了一本《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詩選》,里面收錄了艾略特的《荒原》。那時候他看不懂,又覺得每一句都不錯,于是每天晚上都看,整整看了一個暑假,看明白了。從那時候起,李海鵬開始覺得國外的文學比國內的文學好很多。他認為國外文學的優勢在于它很高尚,通俗地講就是讓人感受到精神的洗禮。而中國的小說,會讓人覺得是在一個非常庸俗的軌道運行。
或許正是因為對中國當代文學的不滿,讓中間代作家嘗試建立一種新的漢語寫作風格。他們不悖逆內心,不迎合讀者,以一種個人化和先鋒化的態勢,試圖建立屬于自己的文學王國。
文學在“中間代”這里不會死
在一間舊式大廳里,吱呀轉動的電扇,在圍坐在圓桌旁的大佬臉上投下陰影,卻依舊遮不住他們臉上的倦容。在江湖打拼太久,他們已經獲得能夠獲得的所有榮譽。而在大廳外,一群新兵正在江湖上拼殺,書寫屬于自己的傳奇。
在阿乙眼中,這畫面便是當下文學“江湖”的寫照,“第一代大佬已經完成了他們的功業,告退江湖,像‘山雞’這樣的第二代大佬,還要拼搏,還要混一個街頭的統治權,還要為文學史的份額而奮斗。”
在中間代這一概念提出后,其尷尬處境便被屢屢提及。一方面60后作家如余華、格非、蘇童等曾以先鋒反叛的態度出現在文學界,并在當代文學的黃金時代迅速地消費掉人們對于純文學的熱愛。另一方面以郭敬明、韓寒為代表的80后作家急速躥紅,在商業市場上攻城掠地。唯有70后成為夾心層,長時間以來在文學和商業上兩頭都不討好。
然而在盛可以看來,這種描述不但過于表面化,而且并不客觀:“寫作才華不是外界給予的,是內在的。一個人的寫作就像一幅卷軸,這個卷軸你能展開多遠,十米,一百米,或者遠得伸展到天邊,全看自己的創造。”曹寇則認為權力和利益是寫作身外之物,所謂的尷尬描述不過是人們基于勢利和野心的妄言。即便是中間代作家中最早獲得認可的馮唐,也不認為早成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嚴肅寫作不是欺世盜名,不是短跑。‘夫水之積也不厚,其負大舟也無力。’”
因此“山雞上位”這樣的戲碼即便在現實中發生,也很可能并非中間代作家刻意所為。與對權力和利益的疏遠相輔相成的,是他們對于文學本質的追求。據阿乙說,馮唐在每寫一部長篇之前,都會先寫一篇短篇搭好骨架,然后拼命地鉆研古書,以熟悉古代的情景。為了寫出《不二》薄薄一本,馮唐花費了四年時間。李海鵬為了寫《晚來寂靜》,辭職在家一年,幾乎閉門不出。而阿乙自己也有兩三年幾乎沒有休過假,禮拜一到禮拜五給人打工,禮拜六禮拜天自己寫作。“如果突然有一天,一個人走進來對這批人說:你們寫作既沒有出版機會,也沒有發表機會,沒有一分錢。肯定沒有一個人會逃走。”阿乙說。
或許正是因為其文學寫作的純粹性,以及他們嚴謹認真的態度,反倒讓作品為其發聲,獲取了不少關注。“鐵葫蘆”剛剛出版的一系列中間代作品,如路內的《云中人》、曹寇的《屋頂上的一棵樹》,銷量甚至已經超越了很多中國知名大作家的作品銷量。阿乙的《鳥看見了我》賣了差不多五萬冊,接近一本暢銷書的銷量。
在阿乙看來,在未來五到八年的時間里,中間代作家會像一串鞭炮一樣,進入他們的爆發期。他們人生中最好的作品也一定是在這段時間里完成的。因此阿乙認為“中間代”這個概念重點并不在概念本身,而是一種善意的提醒,告訴大家這批人正處于一個行星爆炸的過程中,你再不關注他們,就可能錯過他們人生最美的作品。阿乙所在的“鐵葫蘆”也計劃長期關注這批作家,同時還包括80后中開始顯露出寫作實力的年輕作家。“這個概念很開放,不是一個排行榜,也不是排坐坐。它是一個提醒,文學在70后里不會死,在80后這代人里也不會死。”
但對于大多數中間代的作家來說,他們并不關心這個問題。寫作是興趣,充滿著無限的可能性。李海鵬還沉浸在寫完《晚來寂靜》后的自由狀態之中,在他的計劃里,還有許多類型各不相同的小說想寫。而馮唐則并不希望在他死前將寫作體系定型,而將自己置于永恒的探索之中。盛可以對自己和未來的某部作品一直懷著新鮮、好奇和迫不及待。阿乙則著迷于搭建自己的文學縣城,在一到兩年的時間里,完成這座地下宮殿。
談到未來中間代在文學寫作上可能取得的成就,阿乙說道:“他們能夠提供漢語寫作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