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君豪和袁鴻,一個戲劇狂人一個金牌制作,終于相遇。
在此之前他們是神交已久的朋友,成為酒友再成為茶友。
他們依然一碰面就開始聊戲劇,關于戲劇的傳承與尊嚴,
其間勾動許多故事,叫人向往那時節人的專注與踏實。
話劇界的未來
當聽到前青藝院長陳颙老師對謝君豪說“你是香港話劇界的未來”時,謝君豪嚇了一跳,但事實是,他不但成了香港話劇團最年輕的首席演員,還知道了一件事—舞臺上的每一件物事都要有話說。
謝君豪:我記得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還是演《情話紫釵》的時候,毛俊輝老師問我是不是認識袁鴻,我說不認識。當時聽名字還以為是個女生,后來發現微博上有個叫“袁鴻N劇場”的人關注了我,想起毛老師提起的名字,多方求證原來就是你,這才互發私信聯絡了一番,約了北京碰面。你還專門給我準備了好酒,一見面我們就成了酒友。
袁鴻:現在則是從酒友變成了茶友。我很早就知道你,2007年就去香港看你的現場,《梨花夢》,你早期的戲我也看了錄像帶,譬如《南海十三郎》,真是喜歡!香港話劇團有我很多朋友,他們一說起你都是贊嘆:“哇,謝君豪,站上舞臺就是不得了的一個人!”今年《情話紫釵》在香港重演,我真的是要去看的,酒都準備好了,結果擺了個好大的烏龍:我的港澳通行證過期了,因為馬上要去上海,我就讓他們把證件快遞到上海,但在上海期間沒收到,又要去深圳,只好再轉寄深圳,結果你們戲都演完了我在深圳也沒有收到通行證,看著那條河恨不得要偷渡過去。
謝君豪:你算是我在內地戲劇界中青代認識的骨干吧,我對內地戲劇人的了解多數是老一輩的導演,他們曾經到香港話劇團當導演,譬如中央戲劇學院前院長徐曉鐘老師、以前青藝的院長陳颙老師……那時我在香港話劇團還是年輕演員,受過他們不少教誨,對他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種傳統師徒觀念,經常看見我就拍拍我肩膀,“這個小孩子有意思,你是香港話劇界的未來啊!”我一聽都嚇一跳,沒有人這么說過!
袁鴻:我知道在香港你們是不輕易扛那么大旗幟的。
謝君豪:是啊!那時候我們香港演藝學院畢業出來演話劇的就六七個人,其他都拍電影或者做幕后去了,說我們是“香港話劇界的未來”,想想也沒錯。另外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們都是身體力行,陳颙老師導演《關漢卿》,我當時在劇團不過一兩年,覺得她肯定要找一個年紀大的演員來演主角,我索性選擇一個花花公子的角色,搞搞笑,蠻容易出彩的。等我試演完了要出去,陳老師叫住我,問你為什么不選關漢卿?我說我年紀是不是有點小?她說,年輕人應該上進!不能只選好演的能演的角色,出去準備一下再回來試試關漢卿的戲!這件事讓我知道她真的把年輕人當做“話劇界的未來”,不是空口說的。
等這個戲排到合成的階段,有次我坐在觀眾席上看,嘀咕著紅背景不好看,被陳老師看到了,她就細細闡述了一通為什么要用這個紅,這個紅又能如何配合這出戲……后來我導了一出戲叫《人間有情》,舞臺做得挺漂亮,有石頭鋪就的小路,還有做舊的木頭,陳老師來看戲,問的第一句是“為什么用這個木頭”,我除了“好看”答不出別的來。陳老師就說,在劇場里任何東西都有話要說,你用了木頭就要想好它在戲里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袁鴻:陳颙老師那樣的戲劇人已經很少了,她最后是在排《立秋》的時候累倒的,真是把一生都付出在戲劇上了。
劇場的儀式感
如今一個明星為一部戲肯花兩周時間排練已算難得,但謝君豪提起香港話劇團的往事,一個明星接了兩百萬的廣告也費了好大勇氣才敢向導演請假,還被勒令“一定不能耽誤排練”。不管對誰,戲劇都需要保持自己的尊嚴和底線。
袁鴻:我覺得你是明星,也很忙,但當你投入到劇場,你對舞臺是有尊重有情緒的。內地的許多明星要讓他用兩個月的時間來排練幾乎是不可能的。前年我接到一個合作過的老總的電話,問我最近是不是經濟有問題,我說沒有啊,我很好,他就很氣憤地說,你當然不缺錢了,你不擇手段了!說得我莫名其妙。正巧過幾天我有事找他的助理,助理說他前幾天請客戶看了場戲,以為是我制作的,結果看完客戶說了句“原來你就是這個品位啊”,搞得他好幾天都很不高興。我說那不是我制作的,我制作了之前的一版,但那一版跟我沒關系。后來我約他喝茶,他說不見;去年他大概知道了那個版本不是我做的,又給我打電話約喝酒……后來我聽說就是因為那一版有明星加入,排練時間很短,只有兩個星期。甚至現在兩個星期排練都算長的,有的明星排練一周就上臺了。同樣的情況,如果你排一個時間表給毛俊輝老師,說導演這是我的 schedule,我相信他的反應一定是:那你回去吧,不用來了。
謝君豪:怎么可能我跟導演排時間表!如果只有兩星期,我會直接說我演不了——兩個星期怎么排啊!這些年不管怎么變,香港話劇團的底線還是守得住的,排一個戲要用多少時間,都是有很嚴格的概念的。像《情話紫釵》這次重演,中間隔了半年,我們也排練了兩星期,已經感覺時間很緊張了。香港劇團的理念是:什么都可以變,你有任何古靈精怪的設想都可以講,但排練時間上一點不能變,一變就完了。我已經算是有經驗的話劇演員,排一個話劇花四個星期算是剛剛好、還差一點點,何況沒經驗的呢?
袁鴻:你是演過兩千場話劇的人,好多演員不過在學校里排過幾出作業戲,上過幾回影視劇或者在晚會上演過小品,就覺得自己有經驗了。
謝君豪:那不算的,我最怕聽到人講“我演過很多晚會,所有東西我都知道怎么弄。”怎么弄啊?話劇有話劇的專業底線,一定要遵守。之前毛老師排《煙雨紅船》,我是副導演,主演有劉嘉玲、梁家輝和陳寶珠,排練的時候有個演員—就不說哪一位了,接了個兩百萬的廣告要去拍,都不敢問毛老師請假,后來覺得兩百萬不是小數目,躊躇了好久還是跟毛老師講了,毛老師算是網開一面允許他去,但一定叮囑“準時回來,回來之后也不能沒精神,絕不能影響排練”。
袁鴻:前年《情話紫釵》在北京演出,我特別希望更多的戲劇人去看這部戲,你們的舞臺呈現那么復雜,可是看起來舉重若輕,演員調動節奏、燈起燈落包括音樂的配合,每個節點十分契合。我希望大家在贊嘆之余能思考一下:你們怎么做到的?這背后花了多少工夫?這個工夫不是誰有型、站上去帥就可以的,舞臺表演是一種能量交換,演員在臺上為什么讓觀眾感動?他不付出真心的能量,觀眾的能量是給不到他的。
謝君豪:劇場就是這樣,它最初是一幫人圍著火堆嗚嗚嗷嗷地喊,中間有一位武士,大家共同參與,彼此相信。
袁鴻:有種儀式感。
謝君豪:這才是劇場最根本的東西,不是說寫實,這方面它跟電影電視比不了,但舞臺有特定的吸引力,那就是觀眾和演員共同創造的一種氛圍,它不光是演員完成一段戲,也是觀眾完成一段經歷,演員和觀眾一起完成一種交流,這也是直至今天劇場還存在的原因。許多影視劇演員想上舞臺,不光是可以一氣呵成地演出,更重要的是劇場有種夢幻的氣氛,大家在這里更容易把自己打開,演完了你會特別懷念演的過程,那種徹底的相信,相信舞臺,相信對手,相信觀眾。
斗到最后是經驗
有的年輕演員說把話劇當事業把影視劇當掙錢的手段,但袁鴻和謝君豪都不同意這種觀點,不管話劇還是影視劇,演員到最后斗的是人生經驗是氣場是沉淀,而排練場上抑或鏡頭前都是經驗的來源。
袁鴻:這些年越來越多的戲用明星出演,我覺得用明星可以,前提是這個明星要合適這個戲,不能光考慮借明星的名氣,還要看明星的心態是什么樣的,有的上舞臺是為了鍍金,證明自己除了影視也可以是舞臺藝術家,有的是對舞臺感興趣,也有的是覺得拍影視劇挺累,到舞臺一段時間算作放松,不管怎樣,重點是要投入,用心演一部適合的戲,起碼在寫履歷表的時候愿意把這部戲放進去。
謝君豪:我的經驗是,演過話劇再拍影視劇再返回來演話劇會演得更好。一個演員必須三方面都有經驗才算是一個健全的開始。我跟很多明星合作過,他們的心態多是想通過演話劇來感受一下不同的東西,倒真不是為了錢,因為話劇的收入比影視劇差太遠了。明星和話劇到底該是什么關系,關鍵還是落在戲劇人身上,我們應該接納他們,同時把最后一關守住,你來歡迎,但既然來了就要聽從話劇專業的安排。
我在舞臺上還算有威望,往往明星過來我先跟他們講:“我排這個戲要一個月,每天八小時回去之后還要練劇本才能勉強登場,你是第一次上臺,要多花點工夫。臺上好或者壞,都是你的——如果不好那真好像是脫光了衣服被人看,但別怕,我會照顧你。”要恩威并施,把戲劇這個團體的氛圍帶動起來。
袁鴻:我也很贊成話劇演員一定要有影視經驗。話劇演員對影視劇往往是兩種心態,一種是看不上一種是羨慕,但你必須要去體驗,之后才可以說“不過如此”或者“挺有意思,不可懈怠”。我覺得你在影視劇中的那種自在跟你在舞臺背后的付出有關,就像好萊塢影星也經常上臺表演,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常態的工作方式。排練場上和鏡頭前是可以互相觀照的。
謝君豪:對,兩者絕對不是矛盾。很多時候我們說影視演員演不好話劇,其實不然,誰第一次演會好?我第一次拍影視劇多難看啊,被導演喊:“聲音太大了兄弟!”很多影視劇演員來演話劇會有話劇演員不及的地方,譬如那種松弛自然的感覺是話劇演員缺乏的。演技誰不會?為什么有的人好有的人不好,中間的差別就在于演員的經驗、氣場、沉淀。
袁鴻:我也聽到一些年輕演員說他們把舞臺看做事業,把影視劇看做掙錢的手段,這種說法是值得商榷的。比起港臺的、國外的演員,內地演員對物質的要求還是太大了,他們會覺得開QQ不合適,因為別人都開寶馬了。到底什么樣是最好的生活,我的回答是“自在”,能承擔對家庭的責任、過一種相對可以把握的生活就行。香港的林奕華導演,演出票房很好,但他還在租房子,寧愿把賺的錢投入到做最好的舞臺、請最合適的明星上;日本導演家協會的副主席前幾年很高興地寫信告訴我他終于在東京買了房子,40平米,臥室前面就是排演室。他收入不少,但他發起的導演家協會每年會拿收入的大部分用來支持年輕的導演;毛俊輝導演是香港戲劇的泰斗人物,沒多少錢可是心態很好,2002年他一場大病之后心態更好了,比我還樂觀,去年深圳開演《情話紫釵》一周前演出方退出,我有點壓力,他知道就說沒問題,我們一起來面對……所以我會覺得,這么年輕就考慮錢的問題,很可能兩方面都做不好,不如抱著一種“既然演戲就演到最好”的心態,反而更能成就自己。
謝君豪:我也覺得這種想法很不全面。香港話劇團的同事這些年光靠話劇不也都活得好好的嗎,事情沒有那么嚴重,頂多你自己感覺沒有明星那么有錢,沒有別墅沒有豪車而已,但重點還是在演戲上。想著把話劇當成事業把影視劇當成賺錢手段,真是想太多了,不夠純粹。純粹不是對錯的問題,而是對你自己不好—就像上了臺,好壞都是你自己,你可以這么想,但你要承受:這么想害的是自己。
袁鴻:現在內地的戲最大的缺點是太單一,一寫實就是講生活壓力、房子車子再加點情感困惑,這種東西是需要的,但電視劇已經不停在講,站在舞臺上總該有一些提煉和升華吧?但我看到的往往是沒有經過提煉和升華的東西甚至還低于生活、或者說我不相信這就是生活,只是把我們從手機上網絡上看到的段子再改頭換面一下放上舞臺而已,看完隔了一天我就想不起它的名字和劇情,更不會有向朋友說起它的沖動。好的戲會讓人想分享,但當下的戲多數沒有。
謝君豪:我更看重演員演得好壞。在舞臺上說話的是演員,能不能吸引住觀眾演員要起很大作用,也許劇本一般,但演員用自己的沉淀讓戲煥發了生機也是可能的。對演員來說,好的戲差的戲區別到底在哪兒?不在題材,而在于你是否喜歡、是否享受、是否愿意把這喜悅跟觀眾分享,戲說到底還是要回到最初——最初的興奮最初的生命力。
謝君豪
香港話劇團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首席演員,因主演舞臺劇《南海十三郎》一炮而紅,繼而主演電影版《南海十三郎》獲臺灣金馬獎影帝。后在電影、電視劇等各種平臺上嘗試多方面發展,代表作有舞臺劇《情話紫釵》、影視劇《醫者仁心》等等。
謝君豪在香港就是一個傳奇。我很早就看到他的戲,也聽過很多人對他的評價,“這是個難得的演員”,對他傾心已久。這兩年我們認識了,交往之后我發現,他本人不辜負我之前對他的感覺。他從不把自己當明星,而是把自己當演員,在演員這份工作之外他把自己當普通人,我們一起喝酒喝茶聊天,他都沒有障礙,這是我非常欣賞他的地方。 —袁鴻
袁鴻
20世紀90年代中期起參與戲劇作品的策劃、制作工作,是當今內地著名戲劇制作人,曾創建北兵馬司劇場。參與制作和擔當制作人的戲劇作品有《戀愛的犀牛》《千禧夜我們說相聲》《暗戀桃花源》(2006內地版及2007兩岸三地版)等等。
第一印象是,這個人愛喝酒!正好!后來慢慢了解,看到這么多年他在戲劇方面的堅持,非常不容易。劇場里會有不少事讓一個人放棄,但他一直在其中做事—熱情,真誠,永遠抱正面態度,源源不斷地給予別人正面能量。可能像我這樣演戲的人很多時候就是關起門來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但他還能把門打開關注社會,證明他有非常好的心態。
——謝君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