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周振甫先生學寫《審讀報告》

摘要：周振甫先生是我國著名的編輯家、著作家。本文以周振甫先生關于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編》的《審讀報告》為藍本，談談編輯如何撰寫《審讀報告》。

關鍵詞：周振甫 管錐編 學習 審讀報告

撰寫《審讀報告》是編輯的基本功之一。近年來，由于年輕編輯缺乏這方面的訓練，撰寫的《審讀報告》往往不合要求。最近讀書時，看到周振甫先生的兩篇《審讀報告》，作為從事編輯工作二十余年的老編輯，我深受啟發，嘆為觀止。

周振甫先生是我國著名的編輯家、著作家，新中國成立后，周先生先后在開明書店、中國青年出版社、中華書局、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作為編輯家，周先生編輯出版了大量的文史讀物。在中華書局工作期間，他審閱加工的書稿就有《管錐編》《談藝錄（補訂本）》《李太白全集》《歷代詩話》《歷代詩話續編》《楚辭補注》《酉陽雜俎》等多部傳世之作。

周先生雖然學養深厚，在學術界頗有聲望，但他一生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默默無聞的編輯工作上。對于“為他人做嫁衣”，他甘之如飴，從之若素，從不拒絕編輯室委托他審讀的書稿。對青年作者，他是熱情扶植，助人為樂。對青年編輯，更是循循善誘，耐心幫助。在道德文章、業務知識和工作作風上，都堪稱編輯工作者的楷模。

撰寫《審讀報告》是衡量編輯對書稿內容質量掌握程度的標尺，也是決定書稿是否采用的關鍵環節。責任編輯撰寫《審讀報告》，一般應包括書稿內容、作者情況、書稿特色、出版價值、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預測，以及對書稿觀點、論證的評價，對結構、體例、文字質量的看法，對書稿的處理意見等。

這里，以周振甫先生關于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編》的《審讀報告》為藍本，談談編輯如何撰寫《審讀報告》。

1977年，錢鍾書先生將《管錐編》書稿交付中華書局出版，并希望周振甫先生擔任責任編輯。周先生接到書稿后，于1977年10月24日，撰寫了題為《建議接受出版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編>》的《審讀報告》。周先生這篇《審讀報告》堪稱圖書《審讀報告》的典范，值得我們認真學習和效仿。周先生的《審讀報告》可分為八個部分，姑且稱之為《審讀報告》“八股文”。

一是書稿由來，在《審讀報告》開頭，周先生即交代了書稿的來源及組稿的經過。周先生說：“馬蓉同志昨天去看錢鍾書先生，錢先生談起他的新著《管錐編》，說最近胡喬木同志去看他，看了《管錐編》的部分稿子，很欣賞，建議早日出版，不宜延擱。錢先生愿意把這部稿子交給我局出版。因為我看過部分稿子，希望由我來做編輯工作。由于這部稿子里有五種外文，校對工作可由他自己看清樣?！倍潭處拙湓?，交代了書稿的由來，介紹了胡喬木對書稿的評價以及周先生對書稿的處理意見。

二是對作者的學術成就及其在國內外學術界的地位加以簡明扼要的介紹。周先生說：“錢先生在英國文學界有較高的地位，英國人編的文學史，有專章講述錢先生的文學創作。錢先生的《宋詩選注》，日本人極為推重，有專文介紹。錢先生通幾國文字，專研比較文學。他博覽群書，把中國文學名著和西洋各國文學名著中之藝術手法，把中國的文藝論和西洋的文藝論互相比較，足以啟發人的智慧?！敝芟壬赋觯哄X先生是中西兼通的學術大師，不僅是比較文學研究大家，且其在文學創作和宋代文學研究方面的成就也被海內外文學界所欽佩。

三是對書稿內容及其規模的介紹。周先生說：“《管錐編》是分一部一部書講的，共講了《周易正義》《毛詩正義》《左傳正義》《史記會注考證》《老子王弼注》《列子張湛注》《焦氏易林》《楚辭補注》《太平廣記》《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十部書，約有八十萬字?！?/p>

四是對書稿體例結構的介紹。周先生說：“他（指錢鍾書——引者注）就每部書中提出各個問題來講，講的時候往往用古代名著來比較；有時引用外國的名著或文藝論來作比較闡發。引用外文的部分在正文中都作了翻譯，把外文的原文列入附注，不懂外文的人都可看。”既贊揚了錢先生熔鑄古今、貫通中西的大家氣象，又稱贊了書稿所具有的學術價值。尤其可貴的是，錢先生還將“外文的原文列入附注”，看似不經意的一筆，卻透露了老一輩學者的博學與嚴謹，更是流露了老一代編輯家的慧眼識珠。

五是對書稿觀點、論證的評價。周先生說：“這部著作不限于比較文學，也接觸到其他學術問題，但以文學藝術為主。在講《周易正義》里，講到‘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引了黑格爾的話，黑格爾稱贊德文含義豐富，貶低中國文字貧弱，不宜思辯。錢先生就據中文含義的豐富，有并行分訓，如‘空’有虛無、誠愨兩義；有歧出分訓，如‘亂’兼訓‘治’，‘廢’兼訓‘置’。用來糾正黑格爾的錯誤，對加強我國人的自信心有作用。”該書內容偏重于比較文學，但并不局限于比較文學；錢先生的觀點糾正了黑格爾關于中國文字的錯誤看法，對于增強國人的文化自信有重要作用。

六是對書稿創新價值的判斷。周先生說：“講《易經·艮卦》的‘艮其背’，引《紅樓夢》風月寶鑒不可照正面，只可照背面。又引德國詩寫貴人臥病，忽見美女儀表似天人，其背皆白骨，以及《鏡花緣》之寫兩面國。通過中西作品的對比，對人有啟發。講《易經·歸妹卦》，據斯德噶派‘萬物有二柄’說，指出比喻有二柄，褒貶相反，如‘水月’既喻玄妙，又喻虛妄。比喻復具多邊，如‘月’，既可喻明亮，又可喻圓形，又可喻明察，又可喻女主，各取月之一邊。二柄多邊之論修辭，未經人道。由于通過古今中外名著的比較研究，很有發前人所未發的創見?！绷攘葦嫡Z，點明了書稿內容的創新之處。這樣一部“發前人所未發的”書稿，其創新價值和出版價值不言而喻。

七是對圖書出版后社會影響和社會效益的預判?！斑@書如果出版，至少在英國和日本，會引起重視”。由于當時的出版單位是事業單位，圖書的經濟效益尚不受重視，所以關于書稿的市場反應和經濟效益，周先生沒有提及。

最后，提出具體的處理意見。周先生說：“根據陳原同志的指示，我局有責任出版有學術價值的著作，是否可以接受出版，請批示?！奔戎赋隽顺霭嬖摃谋匾?，又留有余地，請有關領導決策。

中華書局文學編輯部接到周先生的《審讀報告》后，第二天即作出決定，同意出版這部書稿，并要求從審稿、發稿直到排印出書都作為重點書予以優先考慮。其辦事效率之高，即便放在今天也毫不遜色。

1977年12月1日，周先生又拿出一份更加翔實的《審讀報告》。這份報告長達38頁、數萬字，是周先生在審讀完《管錐編》第一批原稿（《周易正義》《毛詩正義》《左傳正義》）后提出的具體評價和修改意見。作為該書的第一讀者，周先生對該書的價值作出敏銳的判斷和準確的評價，因而這篇《審讀報告》也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報告指出：“本稿是讀書札記，這樣的札記以前國內沒有見過，因為它包括古今中外，偏重于比較文學，包括文字訓詁修辭兼及哲理等。”之后，周先生用長達30余頁的篇幅提出了對于書稿的修改意見。難能可貴的是，對于周先生的修改意見，錢先生高度重視，認真對待，逐一作了批注，有的意見被錢先生采納，沒有采納的也予以說明。1979年8月，《管錐編》出版，錢先生在序中說：“命筆之時，數請益于周君振甫，小扣輒發大鳴，實歸不負虛往，良朋嘉惠，并志簡端?！?/p>

從這個典型事例中，不但可以看出編輯大家是怎樣撰寫《審讀報告》的，更可以學習老一代編輯家是如何處理與作者的關系的。周先生與錢先生的互相信任、互相尊重，不僅是出版界流傳甚廣的佳話，也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編創合作的典范，值得我們編輯工作者學習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