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馬拉雅的精靈
風牽著雪花的小手,魚兒般游回了天空。
墨藍墨藍的夜,泛出滿天繁星,撒落在喜馬拉雅婀娜的雪線上,像銀鏈上綴著的一串水晶珠兒。
女孩兒桑金蘭澤趴在草地上,仰望蒼穹上神秘的銀河,想象自己化作了一顆美麗的流星,脫去凡間塵離,自在翔游天界。猝然間,天邊一顆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悄悄沉落在曠野。奇怪,彗星殞落之處,閃起了一個幽藍幽藍的亮點,似風中擦亮的一根火柴。它眨動狡黠的眼睛,一路蹦蹦跳跳,朝高高的瑪尼堆飄然而來。
“瞧……”男孩凱指著那亮點。
桑金蘭澤屏住呼吸,注視移動的亮點。一點,兩點,三點——哦,四顆發(fā)亮的綠點!是星星下的蛋嗎?喜馬拉雅金黃金黃的秋天,已到了成熟的季節(jié)。嫫拉說,每到秋天,星星們都會降落喜馬拉雅,孵出許多小星星……桑金微閉雙眼,陷入了美麗的遐想。
“天啊,是精靈!”男孩驚叫了一聲。
沒錯,一對雪白的精靈,風一般吹拂而來。桑金緊緊拽住凱的衣襟,整個身子都貼在凱的身邊,思緒曼妙,彷佛時空裂開了一條神秘隧道,丑小鴨不小心掉進了天鵝湖,灰姑娘踏破玻璃鞋,終于找到了小王子。她和男孩呢,則踩著黑頸鶴的翅膀,飛向神奇的精靈王國……
凱似乎聽見了女孩嗵嗵亂跳的心兒,緊捏住她汗?jié)竦男∈中摹!皠e怕,是精靈。”
桑金蘭澤斜視凱一眼,小聲道:“嫫拉說,喜馬拉雅是精靈的家園,看見精靈,就會有美妙的事情發(fā)生。會發(fā)生什么呢?”
她的聲音細細的,像黎明時藏羚羊憂傷的夢囈。
凱放開桑金的手,一臉認真地說:“別說傻話啦,精靈也分美麗和邪惡兩種。阿爸說,好些精靈是死去的怪獸變的,他們變成美麗的樣子,讓孩子們在草原上迷路。”
桑金蘭澤瞪大眼睛,望著凱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道:“但這對精靈一定是美麗的。”
“為什么?”
“你瞧,她們的身體那么潔白,那么透明,像一對美麗的天鵝。邪惡精靈是不會有那么美的眼睛的。”
白色精靈在不遠處停住不動了,并排站在一起,綠色的小眼睛咕嚕嚕轉動著,望了他們好一會兒。她們一定以為,眼前這對孩子和她們一樣,瞞著大人偷跑出來玩耍的吧?她們不知,今天已是桑金和凱迷失在喜馬拉雅的第三天了。
此刻,她們發(fā)出了“謔謔謔”的叫喚,像是暗號,好像在說:“喂,我們可不是邪惡精靈哦,我們是喜馬拉雅最美的精靈!”
女孩仿佛聽懂了她們的語言,試探著說:“喂,告訴我好嗎?你們是美麗精靈,不是邪惡精靈。瞧你們的眼睛多漂亮呀!”
精靈開始緩緩移動,爬上對面的瑪尼堆,伏住不動。桑金踮起腳尖,手臂張開,朝她們小心翼翼走去。可是凱伸出手,趕緊將她拉了回來。
“你不要命啦,你忘了咱們草原上,最美麗的東西是最邪惡的!”
凱從衣袋里掏出打火機,從棉襖里撕下一團棉花,“啪”地點燃,朝她們狠狠地扔過去,火苗竄起,瞬間映照出精靈的輪廓。但時間太快了,像流星劃過遙遠的地平線,只一晃眼看見了潔白的羽毛,一切又回到了神秘的黑暗。
桑金興奮地叫道:“瞧,她們一定長有一雙翅膀!”
男孩得意地笑起來。“那是用來迷惑人的。你忘啦,天鵝有一雙翅膀,丑小鴨還不是一樣有。”
“可是她們會飛!”桑金爭辯道。
“她們會像阿爸講過的大禿鷹,把咱們叼到天上去的。”
天邊突然飛來的火苗,驚動了精靈。那對藍色亮光像四只流動的螢火蟲,在風中哀怨地浮動著。模糊傳來羽毛摩擦的聲息。她們一定警覺地豎起了耳朵,發(fā)出嗚咽般的叫聲呢,仿佛在說:你們人啊,在這么甜蜜的夜晚,為什么要傷害如此美麗的精靈呢?
桑金讀不懂精靈的語言,她的眼里滾著比雪更冷的淚水。凱又從地上撿起石子兒,朝它們拋去,想要趕她們走。
“可她們是精靈。”桑金帶著哭腔叫道。
“我終于明白了,正是該死的精靈讓咱們迷路的。”
桑金不再理他,從掛包取出一個糍粑,在微弱的火苗上烤起來。香味誘得精靈發(fā)出了不安的聲音。
凱索性撕下一塊,狠狠扔過去,綠色亮光立刻跳起了舞。
桑金蘭澤好奇地望著她們,心想,精靈也會餓的,跟嫫拉口中的精靈不一樣嘛。嫫拉說,精靈不會饑餓,但會感到悲傷,會流出綠松石般晶瑩透明的眼淚,比蜂蜜還甜。誰喝了精靈的眼淚,就會變很聰明,能像嫫拉一樣講很多很多好聽的故事。可是,嫫拉卻忘了說,每只精靈都像天鵝一樣,會跳優(yōu)美的舞蹈。
凱不動聲色地看了女孩一眼,一腳踢開火苗。不料,火苗像是找到了著火點,絲絲絲地越燃越大。離他們僅一步之遙的地方,掩著一堆干牛糞。喜馬拉雅的夜晚有些冷,草原上起了霜,星星都冷得拉緊了衣襟。他倆也不禁靠攏挪了挪,尚未蘇醒的身體緊貼在一起,散發(fā)出美妙的香味。風中,聽得見土壤在腳下萌芽的呻吟。
熱烘烘的火苗把他們的臉映得紅紅的。凱一甩手脫光了潮濕的上衣,在火焰與星光的投映下,黝黑的肌膚頗具立體感,恰似一頭健美的小牦牛。
“凱,你要干什么?”
“陪精靈摔摔跤。”凱裂開嘴唇,神秘地說。
但精靈安詳地伏在那里,綠眼睛里滿含憂傷。她們在思考什么呢?女孩想,如果我的眼睛足夠明亮,就會看到精靈的眼中充滿迷惑吧?這兩個孩子離開帳篷,來到曠野干什么呀?男孩的周身被一層刺眼的白光籠罩,女孩呢,則被溫柔的藍光呵護著,好像飄浮在銀河中的一團夢幻星云。
凱突然轉身,問:“你同她愛得深嗎?”
桑金眼望著跳動的火苗,好像沒聽到凱的問話。搖晃的火光使她美麗的臉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看不見她的表情。
“就像我和我的格格烏那樣?”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他們是為了尋找格格烏才迷失在喜馬拉雅的。格格烏全身灰亮的羽毛,眼圈的黃如畫布上的顏料,那對圓圓的眼珠像兩顆晶瑩的瑪瑙,紅色腳爪緊緊抓住凱的手指不放。那是凱的阿爸在草原上執(zhí)行巡邏任務時,從獵人槍口下救回的一只會說話的鳥。在凱的精心照料下,格格烏漸漸恢復了傷口,又能飛翔了。
但它再也不愿回到草原,跟獵人捉迷藏,而留在了凱的身邊,成了親密的朋友。凱上學,格格烏就跑出籠子,去校門外等他。可有一天,格格烏遇到了大雪,天色越來越暗,誰也沒有想到,一聲槍響之后,格格烏嘎嘎嘎地笑了幾聲,就再也不見了。從山坡上沖下來的桑金,沒找到獵人的背影,也沒找到格格烏,但她以牧羊姑娘最快的速度,把這事告訴了凱。
于是,凱和桑金蘭澤就一起踏上了尋找格格烏的路。
“哎,要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你桑金這樣喜歡精靈就好了,你瞧,它們多幸福啊。”不知為何,凱放棄了和精靈摔跤的打算,頹然地坐下,一邊感慨道。
“你說,格格烏此刻會在哪里呢?”
“我知道他們獵人的德性。”凱從地上拾起一根枯草,放在嘴里嚼來嚼去。
“凱,求求你不要亂說了,咱們村莊的阿卡(老人)說,藏族獵人早就不打獵了,現在打獵的都是一些來自城市,夢想發(fā)財的人。”
桑金的臉一片潮紅,雙腳在忐忑不安地顫動。她根本不敢朝那對精靈看。她生怕同樣的槍聲,劃傷精靈的羽毛。
“殺格格烏的兇手要是被我抓到,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女孩插開他的話,“凱,你看,她們在跳舞呢!”
看不見她們的身體,但那幽藍色的眼睛,像夜空里飛舞的螢火蟲兒,在黑暗中劃出一道道十分優(yōu)美的弧線。
“好美的精靈啊!”女孩發(fā)出嘆息。
凱嘴里銜著草,很不舒服地從地上爬起來。
“她們餓了,咱們再給點吃的吧。”桑金撕下一塊牛肉,向精靈的方向揚了揚手。
“桑金啦,你小心點兒。她們會連你的手指也一起叼走!”凱警告道。
但桑金不理會。她不明白,凱為什么對一切都懷著敵意。
“噯,你的格格烏,也變成了一只精靈吧?”女孩一邊向瑪尼堆上丟食物,一邊說。
“我的格格烏沒有死!”
“我是說,等它死了以后……”女孩小心翼翼糾正。
“我的格格烏不會死!”凱生硬地重復。
女孩嘆了口氣,聲音像凋謝的花瓣一樣,散落在微涼的風中。“可是嫫拉說,我們每個人都會死的。善良美麗的人死后都會變成精靈。天空有好多好多精靈,像你的格格烏一樣飛啊飛啊,累了就停歇在星星的翅膀上,打個盹兒,醒來又接著飛。嫫拉說,精靈的故鄉(xiāng)在喜馬拉雅,阿媽是天上的星星。”
“也許吧。可是,”男孩支起身子,說:“殺害格格烏的壞蛋,死后會變成什么呢?”
女孩想了好一會兒,才說:“他們也會變成精靈的。”
“憑什么?”凱叫起來。
“因為,每個人都想變成精靈。這個世界,最壞的壞人,也想要像精靈一樣美麗,像精靈一樣在天空飛翔。”女孩一字一頓地說。
她的眼里又閃動著淚光。凱默不作聲。風吹散了火苗,吹滅了星星之光,只剩下四只綠瑩瑩的亮點,在寂靜的草原上不滅。
過了很久,凱終于重重地嘆息了一聲。“你們這些討厭的精靈,壞精靈!為什么不告訴我,格格烏現在在哪里啊?”
“你真的愛它嗎?”像是一聲風的夢囈。傳進了凱的耳朵。也傳進了女孩的耳朵。他們張大了眼睛和嘴巴,互相對望著,說不出話。
“我愛它,我怎么會不愛我的格格烏呢?”好一會兒,凱才喃喃道。
“可是你連美麗的精靈都討厭,說愛格格烏,誰信呀!”
精靈在偷偷的笑。那笑聲像什么呢?像一串掛在屋檐、被夜風撥醒了的風鈴?像流星劃過夜空時,摩擦出的聲音?像馬蹄跑過春天的草原,青草們輕輕彈起柔軟的身子?
凱仰著頭,看到天邊最亮的那顆星也失去了光澤。
于是,他一步一步向精靈走去。他一直在走,好奇怪,卻始終接近不了她們。那對精靈離他越來越遠。他感覺走了很遠很遠,但一直沒有走出桑金那憂傷目光的距離。
他終于跪在桑金面前,對著天空大聲叫喊:“桑金啦,桑金啦,你說過我們會找到格格烏的,你在騙我,它已經死了,被該死的獵人帶走了,對嗎?”
女孩不滿地說:“凱,你別再嚷了,精靈會不高興的。你沒聽見精靈說嗎,你連美麗的精靈都不愛,會真的愛格格烏嗎?”
“我討厭精靈!是精靈害死了格格烏!”憤怒裝滿了凱的胸膛。
他站起身,學著雪山上的老牧人,放開嗓子吼了一聲長調,那蒼涼悠遠的聲音,宛若一首走調的歌謠,雖然有些悲傷的味兒,但依然入耳。女孩聽得滿臉淚水。
精靈又返回了瑪尼堆上,深情地凝視著他們。仿佛在說:你們這對傷心的人兒啊,喜馬拉雅的夜晚這么美,為什么還要流淚呢?格格烏是你們人類自己害死的,而不是我們精靈。誰也傷害不了人,除了人自己啊!
“喂,你們這美麗的精靈啊,能告訴凱嗎,他的格格烏到底哪去了?你瞧他多傷心啊,他真的愛格格烏!”桑金小聲呼喚。
一陣風吹過,綠色亮點似乎動了動,但屋檐下的風鈴依然沉睡在夢里,流星在夜空中眨眼睛,青草等待著馬蹄跑過……
“他也愛你們精靈的,嫫拉說,喜馬拉雅的孩子,哪有不愛精靈的道理呢!可是格格烏不見了,他太難過了。”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最后只有風聽見她的哭訴:“可獵人的槍聲,讓喜馬拉雅越來越荒涼,我真害怕,遲早會把精靈也全都趕跑,喜馬拉雅什么都沒有啦,只有光禿禿的石頭和泥巴……”
她跪在瑪尼堆下,又想起了心愛的小羊羔娜夜。那個風雪夜,她和嫫拉找遍了村莊附近所有的山坡,都沒找到娜夜,最終是凱在圣湖邊找到了。借著幽暗的月光,娜夜?jié)嵃椎纳眢w,多了個黑黑的小窟窿。清澈的湖水也染紅了一大片,像一彎睡著的彩虹。娜夜剛滿一周歲。娜夜非常非常愛美,經常偷跑去湖邊,獨自欣賞自己美麗的倒影,還跟黑頸鶴比美呢。嫫拉說,一定是瞎了眼的獵人把她當成白天鵝……
所以,這次和凱私自出來,她也有自己的盤算。沒準會找到娜夜。她相信娜夜變成了精靈,在草原上等她呢。那么愛美的娜夜,怎么會不變成精靈呢?
遠方的雪山頂上,探頭探腦地冒出了太陽紅紅的大腦門。白霧卻彌漫了喜馬拉雅。
“格格烏啊,格格烏……”
凱情不自禁展開雙臂,用力呼喚。他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如同擦去斑駁銹跡的青銅,直奔如夢初醒的大地深處。
“娜夜啊,白天鵝娜夜……”桑金也在夢的深處呼喚。
后來,他們累了,白霧讓他們迷失方向。女孩輕輕地靠在凱的臂彎里,在漸漸熄滅的火焰旁,像一粒熟得透明的青稞,金黃金黃的,凱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透明的皮膚。
同他倆相處了美好一夜的那對白色精靈,不知何時,在白霧中隱去了身影。風從曠野輕輕走過,光禿禿的瑪尼堆上,留下了她們斑駁的痕跡。
凱背起行裝,牽起桑金蘭澤的手,沿著精靈的足跡,向著曙光走去。桑金邊走邊想,難道她倆是“白花神”昂雅朵布爾的化身,或是“第三女神”珠穆朗瑪派到人間的天使,引他們走出草原?也許都不是,而是格格烏和娜夜變成了精靈,前來跟他們告別?
沒錯,一定是格格烏和娜夜。桑金很想告訴男孩,但剛想張嘴,發(fā)現精靈消逝之處,茫茫草原波濤般洶涌起伏,七色的霧三秒鐘籠罩了他們的視野。
桑金蘭澤大喊:“凱,你快看,兩只精靈化作了兩顆星星,追趕群星的腳步去啦,這真是吉祥之兆啊!”
可剛說完,地層深處就傳來了悶雷般的巨響,世界在痛苦地顫抖,雪崩,氣浪,冰山崩碎,如潮奔涌,整個天空一片桔黃。凱將桑金蘭澤狠狠地按倒在地上,任憑風浪起,桑金欲掙扎,又被凱制服。
他大聲吼道——別動,這世界怎么發(fā)瘋了!
“不,不,凱,我像是聽到獵人的槍聲了!”
凱的聲音和顫抖的身體糾纏在一起。女孩想,他一定把自己當成了他的格格烏,再也不要被獵人傷害啦。
半晌,一切歸于平靜。槍響的回聲,過了很久才從天邊的雪山傳回。紅色的云朵如神鷹般緩緩落下,在遙遠天邊,在草原上,彷佛開滿了一朵朵紅色蘑菇,把他們久久吸引。兩只精靈怔了怔,繼續(xù)飄忽不定地向星光暗淡的天幕飛去。
凱忽然面朝喜馬拉雅,雙膝跪在大地,像迷宮一樣堆疊的紅云呼喚:“格格烏,我看見你了!啊,好多只格格烏!”
他轉向女孩,興奮地叫起來:“桑金啦,格格烏真的變成了精靈,你瞧,每朵紅云上,都有一只格格烏在唱歌呢!”
桑金蘭澤也跪在了他身邊,她心潮起伏,眼里滿含淚水,不知說什么好。她很想告訴男孩,是的,她也看見了,但那不是格格烏,而是娜夜啊,是白天鵝娜夜站在云朵之上,拉著黑頸鶴的翅膀翩翩起舞呢。
但她什么也沒說,望了望天上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的精靈,用力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的,她好想好想也拉著凱的翅膀,飛啊飛啊,累了就停歇在星星上,打個盹兒,然后接著飛,再也不擔心在草原上迷路了。還有娜夜,還有格格烏,帶上它們一起飛,風雪來了都不怕,獵人的槍聲再也傷害不了她們。
嫫拉說過,喜馬拉雅的孩子,都是精靈。精靈多美啊,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美。當然啦,誰也傷害不了星星的,獵人也傷害不了。
坐滿天空的石頭
“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這是詩人海子自殺前,對西藏的吟詠。在此之前,我只感覺海子是個熱愛西藏的人,他心甘情愿地把西藏當作自己對故鄉(xiāng)的傾訴。可西藏這塊精神高地并沒有聽懂他的熱情與憂傷,但作為世界最后一塊圣靈充滿的凈土,西藏的確承載了詩人們太多的想象與哀愁。我甚至在解讀海子的詩中,認定他是一個對石頭有著濃烈興趣的人,否則他不會面對西藏滿目光怪陸離的石頭說:“在這一千年里我只熱愛我自己。”
年輕的海子真的能夠讀透蒼老的石頭之心嗎?
在西藏,石頭的本質是孤獨;是蒼涼;是圣潔;是夜晚的冷;是正午的燙;是風過子夜的冥。
那么多結在天空的果實:是飛鳥與魚的結晶,是佛的牙齒,是妖的眼睛;是樹生的蛋,是文成公主進藏途中飛出的淚花;是拉薩河產出的卵,是西班牙畢加索畫筆下一張張變形的臉;是朝圣者壘在路邊的愿望,是雪融化不了的靈,是高高在上的蒼鷹坐在高處等待千年萬年的魂……
海子渴望用詩歌去喚醒睡在天空里的石頭,更多的人只能在遠方用湮滅的理想去埋葬那些石頭。因此,對于遠方的西藏,每個人都有一塊屬于自己的石頭;也可以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西藏。
我在西藏的時候,并沒有太在意西藏的石頭,那時我的身邊到處都是石頭。開門關門的瞬間,眼里都躲不開石頭的探尋,我隨時有一種被石頭包圍的感覺,不是一圈,而是一重一重的石頭。它們像渾身長滿了眼睛的佛,面色安詳地看著我。那是尼瑪的祖父?還是達娃的祖母?我在想,它們一定將我認作了佛。是的,在西藏,有許許多多的佛生長在石頭里面,但更多時候,人在石頭眼里,人便成了實實在在的佛。
直到走出西藏,在被車輪輾碎的日常生活中忽然感覺西天離我越來越遠了,才又猛然想起那些通靈的石頭,它們懂得欣賞離去者的表情嗎?就像此時我坐在垂直的射燈下,欣賞它們比夜色更安靜地坐在書廚里的表情。它們比城市里的麻木者清醒多了,而他們和他們有時真的連石頭都不如嗎?在歸去來的公交車上,他們除了得寸進尺地擁擠,有時眼睛也懶得睜開,仿若一張張與生命無關的面具。
曾經我客居的拉薩窗前有波濤陣陣的拉薩河,岸邊是褐色的山峰。當然嚴格地講拉薩河也應該是褐色的,我現在懷疑那些把拉薩河過分詩化為藍色的詩人,他們太不負責任了。詩人有時只為滿足浪漫,什么現實科學也不顧及。我知道山頂上有些雪是可以終年不化的,雪與河流之間的距離是排山倒海的石頭。被雪水浸染的石頭,面對太陽,渾身是膽;你看見它的第一眼,它就成了你的膽。很快,你會發(fā)現你真是太大膽,居然想獨自去高原之上的雪地里走走!
我曾光著腳丫,躺在石頭上面做夢。后來,我發(fā)現那些比石頭更多的夢,在西藏是永遠做不完的。因為它們從不畏懼黑夜的來臨,它們的熱情吞噬了來不及發(fā)育的夢的種子,滾燙的目光覆蓋了大地冰層之上的憂郁——那是手揮烏爾朵的牧羊人眼睛里透視出來的蒼天般的憂郁。
下午,約三點半開始展開的時光。一個男人常常坐在辦公室,透過蜘蛛織就的一張巨大的網,在兩棵古老的梧桐與紅柳之間,看夏天的河水從遠古的寺院冰涼流過。他不抽煙,也不喝茶,只喝采自海拔5000米的神水。他手上握著一瓶小小的神水,他在想一塊石頭在黃昏能吞沒多少雪的眼淚?一顆心能跟隨河水跑多遠?而一座山究竟又能藏匿多少塊石頭的秘密?鐵線桿上一掠而過的鳥兒暗示他:你不能知道答案,風一定可以知道答案。但風無語。在西藏,風最愿意干的事情就是把往事徹底帶走。所以鳥兒們常常站在凌亂的梧桐枝上唱:藍高原的風像一件件往事。
但風不語,水知道。當往事還在水里躑躅,眼光與思緒便被夕光鍍金的布達拉宮凝固。
緊接著,拉開我視線的是那些石頭鋪成的天梯,它們在轉轉折折中將一座神秘的宮殿挺舉到天空中,望著這個世界偉大建筑的高度極限,我努力的眼睛如何還能向上邁進一步?即使我看清了天堂為眾生敞開的比星星更密集的窗戶,然而在軍號響徹四周的營地里,我卻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肉身的沉重和腳步的無力……那時,我從未有過進入布達拉宮的歷史記錄的念頭,但我時刻想著布達拉宮隱藏的秘史。每一次仰望,高度對于任何一座偉大的建筑都可能構成魅惑,使欲望之眼不顧一切地攀升到天眼里去。從山底一級級升上去的石梯、鋸齒狀的院墻、下寬上窄的梯形宮堡,以及宮頂那組歇山頂式的金頂,使布達拉宮擺出一個類似于飛天的姿態(tài),令人們確信這座神乎其神的宮殿始終不停地沿著時間的縱向軌跡向宇宙挺進。
每當華燈初上,脫離人群,一個人望著霓虹流轉的樓閣,想起布達拉宮,感覺時間和空間的交織與變奏,已讓我徹底走出那一片魔幻的天空。剩下的只有石頭,高于天空的石頭,難以穿越的石頭,比城市里房子更多的石頭,它使我相信宗教指示的方向是一切生靈的必經之途,只是我忘記了布達拉宮的重要組成部分原來全都是石頭,它們構成了紅山的標志。生長于十萬個西藏的石頭,在陽光與風雪的雕飾下,成為宮殿不朽的注解,它們把巖石內部的力量轉化給朝圣宮殿的每一顆心靈。
早在公元前2世紀,雅礱王統(tǒng)第一代贊普聶赤贊普時期,藏人就憑借自身對世界的認知,修建了西藏的第一座偉大的宮殿——雍布拉康。在西藏的山南地區(qū),我曾多次攀上這座聳入云天的袖珍宮殿,它比拉薩的布達拉宮更接近于天空的距離,甚至它就是青稞與馬群仰望的天空,而在一株生長于天葬臺石頭縫隙里的邦錦梅朵眼里,它則是被念想或俯瞰的一座山下的村莊。每一次與這座宮殿相遇,我都看見它滿身散發(fā)出迷人的氣息與光束,我絲毫不懷疑那些白白胖胖的云朵是從宮殿的窗戶里跑出來的,只是一旦離開宮殿,她們的生命便有了新的分娩過程。宮殿里的各路神仙在不同時辰將她們放飛。她們形似自然萬獸,說變就變,這樣的光景,一般出現在午后二三點。通常她們在天空里一陣亂跑之后,天色就會重新呈現另一張面孔,不再任人看清她的表情。我喘著粗氣跑上去,一分鐘跑過了馬蹄劃過的煙塵,最終看見的只有或白或紅的石頭,它們組成了宮殿外衣的全部。這一證明與梁思成在他著名的《中國建筑史》中的結論“與歐洲比較,中國缺乏石構建筑的歷史”剛好相反。我不知梁先生在書寫他那部偉大的建筑史時,是否考察過西藏的宮殿?莫非,那時通往西藏的路遍布石頭?人只能像野獸一樣在天空中飛嗎?中國石構建筑的技術在2000年前就已成熟。而在這一系列復雜的力學與幾何關系之上,以西藏宮殿為例,高不可攀的天堂已一天天降低它的高度。更絕妙的事情在于:腳手架搭建于布達拉宮內部,那些被布達拉宮借以向天空攀援的無數只手被掩蔽起來,人們看到的是布達拉宮在紅山上不斷長高,這不是詩意的曲解,它暗示了一個事實:所有的功績都屬于永恒的石頭,所有創(chuàng)造奇跡的手都將消失于石頭的背后。
我第一次進入布達拉宮是一個下午。陽光普照的下午。而且是布達拉宮對一個特殊群體的法定節(jié)日免費開放的下午。那天因為只開放了二小時,里面許多小殿堂不得不止步,還有許多殿堂根本就不對游人開放。一千間房子,我只記住了其中一間里坐著不同朝代的佛,他們坐在不同的位置上,陪伴他們的是一樣的珊瑚,一樣的瑪瑙,一樣的綠松石,它們在不同的人眼里閃著不同的光。佛隔絕了外部所有的光,沉浸在自己獨幽的天堂。之后,在拉薩城幽深的寂靜里,我度過了一個無眠的難熬的夜晚,因為布達拉宮里面閃閃發(fā)光的石頭。記不清那是我在拉薩度過的第幾個“八一”建軍節(jié)了。因為讀不透的布達拉,因為數不清那些長滿了眼睛的石頭,它們看上去既有藝術的氣質,又充滿宗教的血肉。
多年以后,在布達拉宮以西的遠方,我還能想起那些來來往往的膜拜者,他們手里數著白色的念珠,脖子上掛滿了各種色彩斑斕的石頭,有的形狀像草莓,還有的像巧克力。那些打遠方趕來的游人,他們在陽光下從各個方向面對布達拉宮磕頭作揖,其實他們并沒有融入布達拉宮,只是將自己的貪嗔癡慢匍匐在布達拉宮折射的影子里,顯然他們的表情里還殘留著陽光洗不盡的俗世氣息。
在一個真正的信徒眼里,一座宮殿意味著一個人的前程,而布達拉宮就是世界上最高的碑,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南方還是北方,方方面面去去來來的人都在膜拜,一千三百多年前它已標明了死亡的尊貴和生命的卑微。走出宮殿,走不出石頭的內心,很久很久,我想我應該說出那句佛讓我不要隨便說出的話,我說布達拉宮終將有一天會成為天堂倒塌在人間的一個碎影。
常有天南海北的朋友向我問起西藏。他們更多問及西藏的石頭。仿佛那是他們掉在西藏的一塊肉,盡管他們沒有機會去西藏。莫非石頭也可以化作人心?這樣想,就可以明白是西藏偷走了他們的心。再確定一點,是布達拉宮偷走了他們的心。因為世界有了太多的隔膜,心便渴望更多的照應,于是布達拉宮的燈火日月通明。我想把心和石頭連在一起也是容易相通的。往往身在西藏的人,對于石頭卻有得來全不費功夫之感。在我西藏的那個簡陋的家中,書桌上,門簾上,窗臺上到處掛的都是生長于西藏各地的綠松石、水晶石、九眼石等等。家住成都龍泉的女詩人姓龍。多年前,龍詩人常常寫信給我,奇怪的是她提筆開始問候的是西藏的石頭,而不是我。雖然她沒有像海子那樣在最年輕的時候游歷西藏,但她一直惦記著西藏的石頭,惦記著我從西藏給她帶石頭回去。而且要帶那種在路上隨便拾起的古樸一點,形狀怪異一點的石頭。在她看來,那是天堂里流浪的孩子,她很想將它們領回家喂養(yǎng)。可我從沒把此事當回事兒。明明記得有過此事,但卻不能將此當回事。因為西藏的石頭一旦離開靈的土壤,后果不堪設想。但這其中的緣由,我一直沒有告訴龍詩人,這只是種在我個人心里的不能言說的秘密。那些已知和未知的答案只有水知道。
有一年,龍詩人早早就向遠在拉薩的我提出她生日,只愿收到我從西藏帶給她一塊石頭,足矣!但直到我走出西藏,她的愿望仍是泡影。我想我不能因為石頭的美麗,而讓自己內心的西藏變得矯情。這是包括龍詩人在內有所不知的隱情。關于石頭的隱情,即使在文字里,我也很少提及。
后來,一次十分偶然的機緣,在南方的都市里我有幸會晤過裝滿博物館的石頭,發(fā)現這個世界最愛石頭的人并非海子。也并非龍詩人。早在2005年7月,我被一位愛石人士迎接到了他的石頭組成的世界里。這位愛石之人曾經開辦過工廠,盈潤頗豐,數年間卻駕車全國各地,千金散盡,廣納美石,人們多不能理解,以為這是瘋子才干得出的事。在一座三層樓的家院里,上上下下擺滿了石頭萬件,有大若柜的,有小如珠的,五光十色,千奇百怪。一邊喝茶,一邊賞石,愛石人將一本書畫集遞到我手上。我發(fā)現上面有作家賈平凹的欣然題名:觀云奇石。序言中,有一句:今沒梁山伯,卻有觀云莊。遺憾的是我在觀云莊琳瑯滿目的石頭里沒有發(fā)現一塊產生于西藏的石頭,那么多石頭,在我眼里即刻失去了鮮活的生命力。其實,我知道是西藏影響了我的審美與判斷。當時我的表情多少讓他有些失望吧。
其實,我算不上愛石之人。但因為我的生命里有了西藏的血脈,在通往珠穆朗瑪的路上,我遇見過真正熱愛石頭的人,仿佛他們與石頭有著生命般的關系。
算起來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從阿里轉道珠峰的路上。同車有幾位法國老人,白發(fā)飄飄,和藹可親。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名字叫芳汀,另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先生名叫塞萊蒂?伊恩達。每當吉普車停下來休息,我們去雪山上摘雪蓮花,坐下來聽風,或唱歌,他倆就頂著高原的烈日,滿山遍野地找石頭,石頭撿來后就放在他們隨身攜帶的麻袋里,一個麻袋裝滿了,他們就踩在腳下。久而久之,那后座便儼然聳起了麻袋堆,估計不下于五六個吧。
第二天,芳汀從珠峰腳下的藏族人家里搬回一塊偌大的經石,起碼有五公斤重,形狀怪像牦牛的心臟,把大家嚇了一大跳。但不幸的是,同行的藏族向導低估了他倆對石頭的真摯與熱愛,把那塊最大的上面刻有經文的石頭,悄悄抱回到了一座瑪尼石堆積的山里。可想而知,這對極其有個性和原則的法國人是多么的不可接受。返程路上,塞萊蒂?伊恩達始終不愿與向導多說一句話,甚至拒絕給向導付小費。他倆的臉上一路寫滿了惆悵!
回到拉薩,塞萊蒂?伊恩達邀我去參觀他們住在雅魯藏布大酒店的房間。那里面從浴室到臥室,從床上、桌上到窗臺,擺放的都是各種各樣的石頭,他倆分工用牙刷把石頭上的灰塵洗凈,然后用陽光將它們吸干,用綢布把它們的部分身子包裹。再給它們施上各種滑油形成的養(yǎng)料。我看見組成千軍萬馬的石頭面前是一個木頭盒子做的佛龕,里面插滿了各種顏色的青稞,他們說看見這些石頭,就看見了圣地西藏的靈魂。桌面上還有一本藏紙做的筆記本,上面分別記下了每一塊石頭的來歷,還有其命名。這些石頭多數是他們在路上揀回來的,他們想有一天,將這些石頭托運回法國,測試他們離西藏究竟還有多遠?芳汀忽然說起了那塊寫滿經文的大心石,她甚至在夢里也將它捧在懷里。臉上布滿了抒情的波紋,那不是光陰的皺紋,那是西藏路上丟不下的遺憾。我一直將芳汀說那話時的表情記在心里。沒隔幾天,我替芳汀找來了那樣一塊模樣同等的石頭,只是它的體積比那塊石頭小一些。那是一位長發(fā)飄飄的詩人從珠穆朗瑪峰腳下花錢買回來的海螺化石,他說他買了一口袋,愿意讓我從中挑選一塊。我閉上眼睛很不經意地從中摸出一塊,他望著我,說它多像億萬斯年前那顆等待的心呀。我看著石頭,沒作答!當時,我想起了馬原和馬原筆下的《等待藍湖》。
芳汀捧著那塊石頭,端詳了許久,然后望著天空,嘴邊忽然哼起法國導演拍的電影《喜馬拉雅》里的音樂,那可是她的孩子?還是大地的嬰兒?當她轉過身,停下來,看著我的眼睛,突然嘣出一句話:這石頭原本就是一座海子,先生,你信嗎?
我心里念念有詞,海子,海子,原來海子只不過是一塊小小的石頭。只是我在西藏一直沒有對任何人說起,芳汀聽不見,塞萊蒂?伊恩達聽不見,西藏也不可能聽見。
離開西藏后,有一天在成都的寬窄巷子巧遇芳汀,在一家私人石頭收藏館里,我看見她與那塊與我親手送給塞萊蒂?伊恩達的一模一樣的石頭時,我大聲喊出了人類迫切認知自己內心的一句話——我與西藏好像離別了億萬斯年。
世界你聽見了嗎?
(作者原為西藏軍旅作家)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