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牽拉薩的陽光與藍天白云

1956年3月一天的中午，一輛在高寒的青藏公路上奔馳了十多天的篷布卡車，如釋重負似的停在了拉薩布達拉宮前的廣場上。司機下車對坐在車上的人大聲說，拉薩到了，大家下車看看雄偉的布達拉宮吧!車上的人頓時活躍起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終于到拉薩了!”他們都是從中共中央各直屬機關調來西藏工作的干部，其中的我來自中共中央辦公廳，總共十五六人。我們從篷布車廂跳下來后，放眼一看，整個拉薩河谷都鋪滿了燦爛的陽光；抬頭一看，那天空湛藍湛藍，像被人為地撕成均勻薄片的云朵，白得不能再白，天因白云而更藍，云因藍天而更白，整個天空是那么潔凈而透亮。在陽光的照耀下，全城的色彩都顯得濃重而奪目：布達拉宮不僅雄偉壯麗，還被染得一片金黃，那金色的屋頂更是不停地閃爍著耀眼的光芒。不時還有雄鷹和鴿群貼著布達拉宮屋頂掠過。眼神離開布達拉宮向遠處眺望，又見那披著銀裝的山峰，圍繞在拉薩河谷的周圍。白雪與陽光交相輝映，拉薩四周又似披上了多彩的衫裙。在那剛剛解凍的草灘和濕地上，則游蕩著一群群正在覓食的大雁和黃鴨。這美景令我們個個陶醉。這陽光使我們全身感到溫暖。“這里的大自然太美了!”我禁不住對同伴們大聲說。從這一天起，拉薩的陽光、藍天、白云，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神奇的日光夜雨

拉薩，是太陽特別眷顧的神奇之地，因日照時間長，被譽為“日光城”。與之相匹配，則有“拉薩夜雨”之說。資料顯示，拉薩的年降雨量是453.9毫米，年雨日為87.8天。雨量并不少，但拉薩的下雨時間80％以上是在夜間，一般在晚上8時至早上8時之間。經(jīng)常的情況是，下午還是烈日高照，晴光炫目，夜幕降臨，雨水就淅淅瀝瀝從天而降，一掃白天塵埃，全城一片光潔。清晨，又是陽光滿城，天空和大地都像是被清洗過一樣潔凈、清新。

在1956年至1972年的長達17年的時間里，我都在新華社西藏分社工作，除少部分時間離開拉薩深入西藏廣大農村牧區(qū)采訪外，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拉薩。在這漫長的歲月里，我飽享了拉薩陽光的恩惠，令我終生懷念。

滿城艷麗的拉薩之夏

不知疲倦的拉薩陽光，賜給了夏天的拉薩滿城艷麗。那高大蔥蘢的樹木、綠油油的草地、鮮艷欲滴的又大又壯的奇異花卉，隨處可見。但這種美景最集中的地方，還是在那眾多的林卡(園林)里。因此，夏季逛林卡成了拉薩人享受陽光和陽光所賦予的美景的首選。一有空閑，人們就會迎著初升的朝陽，帶著酥油茶、青稞酒、奶酪、風干牛肉、點心等食品，甚至帳篷，奔各個林卡而去。他們坐在林卡的草地上，沐浴著陽光，一邊聊天一邊品嘗美食，悠閑自在，其樂無窮。

我去的次數(shù)最多的林卡是龍王潭林卡。究其原因，一是，我所在的單位離這里很近，大約兩華里左右；二是，這個林卡游人較少，比較安靜；三是，也是最主要的，這里的地勢、建筑、景色和游玩項目，有別于大多數(shù)林卡，很有特點，令我神往。人稱龍王潭林卡小巧玲瓏、青柳依依，甚是確切。龍王潭位于布達拉宮后面，系五世達賴喇嘛修建布達拉宮時，從山腳下大量取土而形成的大水潭。它的藏名為“宗角祿康”，意思是布達拉宮后面的龍王廟。龍王潭東西長270米，南北寬112米，呈長方形狀。潭水中有一小島，不規(guī)則圓形，直徑約42米。島上建有樓閣，共3層，面積3700平方米，系佛堂和沿廊。連接小島和陸地的是一座五孔石拱橋，橋長24.6米，寬3.5米。島上及潭水四周林木茂盛，垂柳成行，一派翠綠。四周均可見布達拉宮和垂柳的倒影。潭水中可以劃船。我每次來到龍王潭，首選項目就是在潭水中劃牛皮船(用幾張牦牛皮縫制、以粗柳條作骨架撐成的船)。我們披著無時不在的燦爛陽光，坐在船上，漫漫漂游，往水下看，可見被陽光染成金黃色的潭水下面飄著布達拉宮和垂柳的倒影；抬頭看，可見近在咫尺的布達拉宮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再往上看，則是無垠的藍天白云。這藍色、白色、金色、綠色，相互襯映為一體，大自然的美景盡收眼底，使我不舍離去。我每次要告別龍王潭時，又總是忘不了登上小島的樓閣，與同行的朋友一道喝著酥油茶和青稞酒，聊聊天南海北。

1956年，中央決定西藏六年之內不進行民主改革，西藏的工作進入大收縮時期。當時我們新華社西藏分社只留下了五個人，并且還經(jīng)常無事可做。于是，我們常常早早地吃完晚飯，就四處閑逛。一天，我和袁定乾、郭超人、任用昭等逛到拉薩東郊一個占地面積大約只有10多畝的小林卡。我們一看，這里的游人個個穿著破爛，面黃肌瘦，蓬頭垢面。經(jīng)了解，他們都不是游人，是在這里棲身的流浪者和乞丐。對于這個林卡而言，我們是它的過客，而他們則是這里的“歸人”。但是大自然并沒有虧待這些無家可歸的人，陽光照樣灑滿了這個林卡的每個角落，在陽光的照耀下，林卡的樹木和花草也同樣茂盛蔥蘢。這時我不禁想起英國偉大的劇作家莎士比亞說過的一句話：“同一的陽光照著他的宮殿，也不曾避開我們的草屋。”我們把隨身帶的藏銀(當時西藏的通用貨幣)都給了這些“歸人”并同他們進行了交流。我們問，你們?yōu)槭裁床坏酱罅挚ㄈネ嫱妗Ｋ麄儾患s而同地回答說，那可不敢，那些林卡是老爺們玩樂的地方，不過這里也同樣有陽光、樹林和草地。我說，是啊!大自然是公平的。有趣的是，在我們返回住地走到這個林卡邊緣的一條小溪時，看到一群藏族老鄉(xiāng)在小溪里嘻嘻笑笑地洗澡。我們沒太在意。忽然，這些人一同上了岸，個個全身裸露，男女老幼都有，并且婦女居多。他們有人朝我們喊道：來!來!快來同我們一起洗澡。有的人還朝我們走來，欲拉我們去洗澡。我們幾個人一時被嚇呆了，一邊說不洗，一邊快步離開了這條小溪。不過，他們也沒有追上來，只是在我們身后發(fā)出一陣陣大笑。很顯然，這些人是在同我們開玩笑，逗我們玩。因為，他們知道漢族干部不會這樣做，而他們的習俗卻又對此很不在乎。

1960年藏歷5月15日，一年一度的拉薩林卡節(jié)開始了。我迎著初升的太陽，隨著人流，早早來到拉薩羅布林卡。放目遠眺，清晨的拉薩，山谷間縈繞著漫漫的云霧，明媚的陽光越過山峰，透過薄霧，灑向大地。整個拉薩就像一個披著薄紗輕盈舞蹈的圣潔而曼妙的仙女。羅布林卡就像是仙女手上攥著的一朵十分艷麗的鮮花，在燦爛的陽光里格外迷人。

羅布林卡是拉薩規(guī)模最大、風景最佳、宮殿和樓閣最多最富麗，并有碧波蕩漾的人工湖的林卡。它曾是達賴喇嘛夏秋季節(jié)辦公和居住之地。在西藏民主改革前，西藏的貧民和農奴是不能涉足的。這年的林卡節(jié)，是西藏民主改革后的第一個林卡節(jié)，我看到了從不曾有過的熱鬧，上層貴族和比較富有的市民來了，翻了身的平民、工匠和農奴、奴隸也來了，搭在林卡里的各色各樣的帳篷也更多了。人們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迎著燦爛的陽光，有的游玩，有的坐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喝茶飲酒，到處是歌聲、弦子聲和歡笑聲。說來也巧，我在一頂白色帳篷旁邊，看到我認識的小女孩格桑和她的父母一起坐在草地上聊天。小格桑是拉薩小學的學生，她家同我們單位在一條小巷內，她上學和放學回家都要經(jīng)過我們單位門口。我經(jīng)常碰到她。每次見到她，我都要同她說說話，時間久了，也就很熟了。我多次去過她家。她父親叫土登，是織氆氌的工匠，性格豪爽。民主改革前，她家只有一間又暗又濕的房子，民主改革時又分得一間向陽而寬敞的房子。我叫了一聲小格桑。她聽出了我的聲音，連忙站起來，拉著我的手親切地說，劉叔叔，您來啦!快坐下，同我們一起喝茶聊天吧!她父親也連忙說，我們能在一起過節(jié)，真是太好了，歡迎歡迎!她母親連忙給我斟酥油茶和青稞酒，向我遞送牛肉干和奶酪。土登豪放的性格，今天更顯得熱情和歡暢。我剛一坐下，他就端起酒杯要同我干杯，并說，今天要為兩個太陽干杯。我不解地問，什么意思?他說，毛主席是太陽，給我們雪域高原帶來了幸福吉祥，使西藏百萬農奴翻身做了主人，我們才能來到這往日只供貴族老爺享樂的羅布林卡休閑娛樂；拉薩天上還有個太陽，有了這個太陽，拉薩才能有這么好的陽光，我們也才能有羅布林卡這樣的美景可以享受。小格桑說，爸爸說得太好了!劉叔叔，你就干了這杯吧!土登說，今天不是干一杯，要按照我們藏族的習俗，連干三杯。我照辦了。小格桑和她媽媽為我們一再鼓掌。接著，小格桑又請她爸爸彈弦子琴、媽媽起舞伴奏，演唱了當時在拉薩甚為流行的歌曲《在北京的金山上》。在這滿地的陽光里，我看著聽著他們那愉快而優(yōu)美動人的表演，身心倍感溫暖。我激動地站起來向他們鞠躬致謝。因為他們全家還要到各處走走看看，我也就告辭了。土登又對我說：“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向陽，別忘了去我家享受陽光，我們還有酥油茶和青稞酒招待你啊!”

愜意的冬季暖陽

拉薩，由于其地處青藏高原，很多人似條件反射地認為，拉薩的冬季一定是冰天雪地，大風呼嘯。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拉薩季節(jié)氣溫的變化情況是，夏秋一般是15攝氏度左右，進入10月以后，就下降到7—8攝氏度，以后就又逐漸下降到攝氏零下2—3度。這個冬季氣溫的數(shù)字，較比我國北方一些城市的冬季氣溫數(shù)字要高得多，并且這里冬季的下雪天不多，刮大風的日子也不多。

拉薩是日光城，而冬季的晴天幾率又多于一年中的任何季節(jié)。由于陽光每天不停地照射在這里，致使在拉薩人的感覺里，冬天拉薩的氣溫沒有氣象部門報告的那樣低。

如果說，夏天拉薩的陽光，有時還使人感到有些火辣辣，拉薩冬日的陽光則異常地溫柔，使人感到暖洋洋的。冬日曬太陽，成了拉薩人的一大享受。拉薩人除在自家的屋前屋后和窗前、屋頂?shù)钠脚_曬太陽外，還有集中曬太陽的地方，主要是大昭寺廣場，布達拉宮廣場和拉薩河畔。

進入冬季，拉薩河水急劇下降，那河水也不再似夏日雨季的渾濁，而呈透明的瓦藍色緩緩向前流淌，那一顆顆往日深藏在河底而難以見到的小石頭，也泛著青白色的亮光，清晰可見。一到冬天，聚集到拉薩河畔曬太陽的人群，就構成一道道風景線。他們有的成行地坐在岸邊，有的圍坐或躺在岸邊的草地上，有的則漫步在原來河床的邊緣或干涸的河灘上。他們在這里盡情地享受著陽光和欣賞著陽光照耀下的拉薩河的美景。我和我的同事們也經(jīng)常來到這里曬太陽。我最引以為樂的是，坐在河岸邊，久久地看著陽光照耀下，那透明的河水泛起微波緩緩流動的姿態(tài)；下到河灘，走到水邊，專注地看著那水里的小石頭，緊緊地貼在河底，在陽光照耀下散發(fā)著青白色的光澤；仰躺在岸邊的草地上，全身沐浴著陽光，雙眼望著似乎清洗過的天空，緊盯著那無比透明、潔凈而又充滿夢幻的藍天白云，思緒飄浮在無垠的天空中。

我在拉薩的那些日子，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打開窗子，讓早晨的陽光射進屋里，曬滿房間，使我那剛起床的迷糊狀態(tài)迅速消失，清醒而精神抖擻地開始一天的生活和工作。為了曬太陽，我們有時把開會的地址也挪到那毫無遮攔的屋頂平臺上，讓陽光直射我們全身。吃飯也大多在空闊而無遮攔的院子里，以接受那傾瀉下來的陽光的直射。

當然，拉薩冬季的夜晚還是比較冷的。記得當年我們深夜加班寫稿時，就不得不用報紙點燃柴禾烤火御寒，但早晨太陽一出來，氣溫很快上升，寒意就悄然離去。

陽光下的雪域奇跡

拉薩的陽光是公平的。這里由于地處雪域高原，蔬菜生長較慢。千百年來，拉薩人極少種植蔬菜。上世紀50年代，由于拉薩市場上沒有蔬菜銷售，進藏干部和進藏部隊指戰(zhàn)員只得以干菜代替蔬菜，吃一次蔬菜就像打牙祭似的，蔬菜湯都要吃光。后來，干部和指戰(zhàn)員就自己墾荒種菜。由于這里的日照時間長，晝夜溫差大，光合作用好，我們竟在這里創(chuàng)造了蔬菜的高產(chǎn)奇跡：收獲的白蘿卜，一個個又圓又大，一般都是5—6斤一個，大的超過10斤，蓮花白(包菜)一般一個有10多斤，大的超過20斤，西紅柿和辣椒也個個體大而質好。大家看著這些奇跡般的果實，無不感謝拉薩的陽光。后來，拉薩的干部和部隊指戰(zhàn)員就依靠這陽光，大力種植蔬菜，徹底解決了吃蔬菜難的問題。

這里的陽光紫外線強，人們在夏季的烈日下曬得太久，皮膚容易變黑，有時甚至感到有些疼痛。但是它又有補償。人的身上如有小的傷口，不用吃藥打針，陽光就會將它治愈。在拉薩大昭寺的石墻內，有一塊當年清朝駐藏大臣立的名為“勸人種牛痘”的石碑。歷史學家解釋，藏地因強烈陽光普照，細菌難以存活，但一旦藏人從高原進入內地，便容易感染天花，所以駐藏大臣立此石碑，勸藏人種牛痘，以免引起天花。

更令人興奮的是，充足的陽光，使拉薩有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太陽能資源。這種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對拉薩有著特別的意義。因為拉薩和整個西藏，都是煤炭、天然氣、石油等傳統(tǒng)能源的嚴重短缺區(qū)。這種情況，既制約著地區(qū)經(jīng)濟的發(fā)展，又使全市生活用燃料，主要只能依靠畜糞、草皮和薪柴，造成人們整天在煙熏火燎中度日，并使敏感、脆弱而又難以恢復的高原生態(tài)環(huán)境日益惡化。因此，西藏民主改革后，拉薩就把廣泛開發(fā)太陽能資源提上議事日程。經(jīng)過這些年的努力，如今的拉薩，四處可見太陽能灶、太陽能熱水器、太陽能暖房、太陽能浴室、太陽能溫室、太陽能燈、太陽能牛羊暖圈，以及太陽能光伏電站，等等。太陽能被應用到生產(chǎn)和生活的各個領域，開始填補傳統(tǒng)石化能源的短缺。群眾譽稱這些設施是“沐浴在陽光下的新希望”

拉薩的陽光，熾熱而又溫柔、持久而又適時、公平而又大方。這種品格，使人感到它極富人性，遠遠超出了自然的意義。在很多人的心里，拉薩的陽光，就是美好和希望之光。它能使人在順利時懂得珍惜，在困難時鼓起勇氣，在遭難時騰起希望。這種感受和體驗，使我禁不住產(chǎn)生了如此想法：要是這個世界所有人的心靈都能像拉薩的陽光那樣明媚、像拉薩的天空那樣透明、純凈和充滿夢想，那這世界該是多么美好!但愿我自己的心靈永遠都能像拉薩的陽光和藍天白云那樣美麗，給自己和別人帶來幸福與美好!

（作者單位：新華社湖南分社）

責任編輯：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