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舒山沖坐落在大別山腹地的皺褶里,四面大山環抱,4個自然村落依山而建,組成一個建制村,各個自然村相隔1公里許,攤開在一片面積約3000平方米的山間平壩里,中間是一片田野,鳥瞰像一個小的盆地,自然村就成方塊形狀綴在山腳的四角。田野中間是一條小河,彎彎曲曲,從北邊兩山交錯的出口淌出,再一路蜿蜒,流進不遠處的姚河水庫。
往年一到秋天,稻谷成熟,田野上翻滾著金色的波浪,真有“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的豐收景象。如今,這景色不再,連門口的田地都荒了。20年前紅火時,舒山沖還有500多人,共有楊、吳、項、陳四大家族,可以說是聚族而居。1990年代初農民負擔最沉重的時候,許多村民拋荒棄田,離家出走,舒山沖開始衰落。2005年,國家取消了農業稅,但搬走的人不再回來。如今,全村僅剩下200來人,平時,村里年輕人和中年人打工一走,村里更冷清了,只留下一些老頭子、老婆婆看守家園,田地自然沒人種了,長滿了半人高的蓑草,滿眼荒蕪。
日漸凋敝的鄉村
今年春節,逗留之余,我在村里到處走動,凋敝和荒蕪已是不容回避的事實。到處是倒塌的房子,連路邊的田都荒了,長了一人多深的蒿草。我村對面中寨村的郭家崗原來是個300多人的自然村,現在,就剩下20多個老頭和婦女,還有一座破破落落的村莊:一個個空洞的門樓,像經過戰爭的炮火一樣;一扇扇大門上掛著銹跡斑斑的鐵鎖……
偶爾碰到個熟人,是郭家崗的老村官郭生元。他有4個兒子,大兒子郭安心當兵轉業后在縣工商局開車。二兒子郭國心為了孩子讀書,在鎮上租了房子居住,老伴幫忙照看孫子去了。三兒子在外面打工談了個女朋友,但女方嫌郭家崗遠,不愿嫁過來,三兒子只好到女方那邊當坐堂女婿。四兒子也因為娶不到媳婦,經人牽線,到孝感市女方家當了上門女婿。家里就剩下郭生元一人了。兩處房子,垮塌了一處,他也懶得修。他說:“修了也沒人住,等于白修。”
他感嘆:“真是想不到啊,這郭家崗說敗就敗了,原來300多人,大集體時可紅火了,只是近20年時間,打工的打工,搬走的搬走。許多年輕的后生呆在家里連個媳婦都找不著,只有搬出去,就剩下我們這些老頭和老太婆。等我們這些老人一走,郭家崗就沒人了,村子也就沒了……”
我平常下鄉采訪,經常看到耕地大面積拋荒、農村人口大量流失的情景,也時常看到媒體公布“億萬農民進城”的喜訊。我覺得,農民進城并非壞事,城市建設也是靠農民在搞,但如果換一個角度想:倘若9億多農民都涌入城市,城市能承受得了嗎?一旦這些進城的農民失業,在城里生活不下去,村里又回不來,將會是什么樣的結果?
現在的政策允許和鼓勵農民進城,但全國農民如果都像郭家崗農民一樣拋荒棄田,國家糧食安全也會成問題。
黨中央提出搞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但最大的困惑是農村漸漸沒人。
農村不應該荒蕪和沉寂下去。一個民族和國家的復興夢不能只拴在大都市的大馬路、霓虹燈或摩天大樓上,沒有鄉土文明魅力的展現,再繁華、喧囂的社會也是有缺憾的。
變味的城鎮化
這個春節,我還走訪了幾個鄉鎮集市,所到之處是密如樹林般的樓房,毫無規劃。
由于當地政府在片面推進城鎮化發展,可鄉鎮沒多少企業,倒是催生了房地產過快發展。有錢人買一塊農田,大肆建小產權單元樓出賣。在外打工的青年農民手上有了幾個錢,本想把樓房建在村里,但建得再漂亮,農村還是日漸凋敝,于是,紛紛在鄉鎮上買房。一部分人買了房后,另一部分農民也攀比跟風,不然顯得自己沒能耐。在農村,如今,已經形成一種不成文的規則:誰家兒子要娶媳婦,第一條件必須城鎮有房,否則免談。這也相對逼迫農民在鄉鎮購房,變相加速了鄉鎮小產權房的膨脹。
我的一個遠房親戚,兩口子是弱智,倆兒子十四五歲就失學跟著建筑隊去打工。倆孩子老實,每年工錢也就掙1萬多元。干了5年舍不得用,攢了5萬多元辛苦錢。兄弟倆都已長大,要買房子娶媳婦了,也將僅有的這些錢付了買房的定金。日常生活,就靠弱智的老父親打柴換來的錢維持,過年只割1公斤肉。連生活都過不下去的人,都急著要進鎮上買房。城鎮化把這些一無技術、二無特長、三不會經商的農民逼到城鎮,到底要干什么?!
春節期間,我故鄉所屬的大悟縣城停水半月,居民苦不堪言。原因是大量的農民進城買房,人口膨脹過快,自來水廠供水不足。
在外漂泊久了,會想到故鄉。但回來了,卻讓人失望。曾無數次地表達對故鄉的熱愛,因為那里有我的童年,有青山綠水、清脆的鳥鳴聲,這些常出現在我的夢里。但現實中,親愛的故鄉不再是我夢中的樂園,記憶中的故鄉圖景如今在褪卻,現實的故鄉殘酷地擺在我的面前!
每一次回家,心情都會沉重甚至悲涼。故鄉再也不是兒時的故鄉了,曾經萬山紅遍的楓樹也砍光了,剩下的是芭茅和刺生林,門口的小青河也干涸了。
我真想撲倒在故鄉的土地上大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