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潔,我知道你會來,所以,我在這兒等你。
你真的等我么?
我真的等你。我似夢非夢的。我剛剛走到一片草地上,身后不遠處,仿佛隨清風送來甜美的歌聲:上前叫聲哥,聽我說眉目,想起你從前受的苦,沒米沒油沒衣服……
我停住腳步轉過身去問梅潔,是你在哼一首古老的歌么?她低著頭輕輕兒說,她每時每刻都掛在嘴上嘞,吃飯睡覺,拉屎拉尿都默在心里的。我說你哼的歌曲是男女對唱呢。她抬起頭說那你接著唱吧。我清了清嗓門兒:從前受苦的娃子,自從有了共產黨作主,娃子們去參加紅軍,向右看齊預備向前看,排頭報數一二三四五……
謝謝你了,扎西。梅潔說:過去,她與我約定這樣見面是不可能的。那時候,她是土司家的丫環。你是土司的兒子,怎么可以在一起呢。你想想看你過的什么日子,她過的什么日子?那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說起來真奇怪,這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只活一次的,那是自然規律,可她就不同了,活了兩次,真的,她活了兩次??!
我后來才知道的。我邊說邊抬起頭望著天空飄飛的雪花。飄雪無聲無息,不一會兒,草地上都白了,耀眼的白……我說:梅潔,天這么冷,我們換個地方吧,到桑達茶樓去,那兒比這里暖和多了。
不冷不冷。梅潔說:扎西,你沒有那樣的生活經歷,是不會體會出來的。這人啊,是一個沒有滿足的家伙!這點風雪算什么。她知道我用心良苦,這么多年了,我從沒有放棄過對她的采訪,讓黑字落在白紙上,待后人記住那個艱苦的歲月,知道今天的幸福來之不易。她何嘗不想給我講述她的故事呢!她說她心里有顧慮。她說出來怕傷害我與她之間的和氣。她想現在可能不會了。過去的事情已經成了歷史。她指著我大聲地說,我的阿米①和我的阿爸曾經害死了她家三條人命呢!至今,那些悲慘情景都歷歷在目。不過,在發生那一樁樁慘無人道事情的年月里,她還是一個依姆②,我也是一個依勒瓊瓊③,她和我都還不知事理。不過,我當時已經十三歲了,她剛好十一歲。她說她看出我已經曉得愛女人了。說句實話,她非常感激我,一是我喜歡她;二是那年冬天,我從后門放她逃跑出去了,才救了她一條命。不然,她早被鞭子抽死了。當時,我還給她一塊銀元,叫她在路上買東西吃呢!梅潔說著從衣包里掏出那塊銀元,舉到嘴邊一吹“當”地一聲脆響,說:扎西,你聽……
呵嘖,都幾十年了,你還留著它的?我說著從梅潔手里拿過銀元。銀元正面是日月群山獅子圖案,背面鑄著“桑風雪阿”字樣。我說:梅潔,記得這塊銀元還是我的壓歲錢呢,家里人都知道是土司舅舅送給我的。后來,阿爸問起我那塊銀元時,我只好撒謊說不知在什么地方丟了。
謝謝你了,扎西。梅潔說:你挨打了嗎?
我挨打沒有你挨得那么兇。我說:阿爸指使管家用手板在我屁股上拍打了幾下,我就大喊大叫地哭,就沒事了。
她怎么能跟你相比呢。梅潔說:她挨一次打不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就是牛皮鞭抽打的傷痕。
我第一次看見管家打你時,我嚇哭了。我說:管家用一根牛筋鞭子抽打你的屁股,鮮血把褲子都染紅了。你在地上哇哇哭著直打滾,渾身是牛屎,臉上也是牛屎,簡直像死人一樣躺在地上不動了,家丁趕緊把你弄走了。
這種事情是經常發生的。梅潔說:還有你不知道的呢!也許你知道不會說出來。但她要講出來,你不能怪她。
不會怪你,你講吧。我說。
一九三三年的冬天。那天雪下得很大,無邊的草原像鋪了一層地毯,美麗極了。這時,從遠遠的地方傳來馬嘶聲,只見幾個士兵身背刷子槍,從扎木土司部落奔來,圍住了她家的破帳篷。士兵出示扎木土司的手令,要她阿爸償還三斗青稞的債務,不然,將她的姐姐格姆作抵押,做扎木土司的二老婆。阿爸雙膝一并跪在士兵面前,連磕三個長頭。說:高貴的扎木老爺,大慈大悲的救命恩人,我今天還不起三斗青稞,但我的女兒格姆也不會給你做二老婆的,求求你了,扎木老爺……傳令的士兵舉起刷子槍“轟”地一聲槍響,把她阿爸打死了。
對不起你,梅潔,我說。
這不怪你,扎西。梅潔說:這與你沒有關系。
我后來才知道阿爸很壞。我說:阿爸是扎木部落里的魔鬼。雖然,他非常聰明能干,但沒有逃脫解放那時的槍子兒。一顆奶頭一樣的子彈鉆進了魔鬼的胸膛。
阿爸死了,她們一家三口人圍著阿爸哭天喊地。梅潔說:她們沒有能力將阿爸天葬。原因是天葬要請僧人奏法號、誦經文,讓阿爸超度亡靈回歸天國,那樣會花費許多銀子的。那天,她們只好用撿回來的干柴和牛糞把阿爸火化了。當潔白的桑煙騰空升起,一群禿鷹在天空中盤旋的時候,格姆姐姐不見了。阿媽帶著她四處尋找,她們以為格姆躲在草堆里,她們把一堆青稞草翻了個遍,也沒有見到人影兒。扎木土司的士兵手持刷子槍,逼她們把格姆姐姐交出來。天啦,她們哪兒去找人啊!阿媽左手牽著她,右手扯起衣袖揩著悲傷的淚水。當她們找到破帳篷右邊的一堆牛糞旁時,發現格姆姐姐躺在地上,已經奄奄一息,嘴角流著的鮮血,兩眼鼓鼓的怪嚇人的。阿媽一頭撲了上去,抱起姐姐說不出話……
你姐姐是怎么死的?我心里難受極了。
她聽阿媽說,格姆姐姐害怕被士兵抓去給扎木土司做二老婆,她自己吃了“一枝蒿”給毒死了。阿媽說一枝蒿煮熟了再吃,就不會毒死人了,還會醫治很多病呢!那天,她們還是用火化的方式,架起干柴和牛糞把格姆姐姐火化了。阿媽牽著她鉆進帳篷里坐下,帳篷里空空蕩蕩的,好像籠罩著陰魂不散的喪氣,使人透不過氣來。這時候,扎木土司的士兵還沒有離開她們的破帳篷,他們走進來對她們說:你們一天死了兩個人,一老一小,兩條命能值三斗青稞嗎?償還不起三斗青稞債務,你們都得死!
該死的魔鬼!我心里說,如果我那時候是一個懂事的大孩子,手里又有刷子槍,我會出手救他們一家人的??墒?,我那時候是扎木土司的兒子,年齡又太小,滿腦殼是他們的聲音。后來,我才知道他們的聲音是野狼的嗥叫。雖然,我是從狼的聲音中走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但是,當我的聲音改變了他們賜給我的音符時,他們已經走進了天堂,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看著梅潔問道:那天,你們母女倆,怎么沒有被士兵槍殺呢,他們會給你們仁慈的心么?
扎西,你有所不知呢,她總覺得人活著是一個過程。梅潔說:那天天黑,雪停了。月亮掛在西邊的天陲。月光照進她們的破帳篷里,顯得陰森森的。士兵站在帳篷門口不走,逼著她們不放。多虧了隔壁鄰居的巴丹哥哥和卓瑪姐姐小兩口,是他們幫她們勸說走了士兵。當時,她聽他們說,哎呀,幾位好兄弟喲,這么冷的天,你們不怕冷么?唉,她們那家都揭不開鍋了,那里還有什么青稞還債喲。今天,你們親眼所見她們家死了兩個親人,真夠慘的了!我們都是媽生的,這人心都肉長的,求求你們不要再逼她們了……士兵還是能聽懂人話的,他們背起刷子槍就走了。說起來還挺奇怪的,士兵一走,她們原本繃緊的神經一下松馳了,顯得孤寂起來。卓瑪姐姐到帳篷里來安慰她們,送來糌粑和酥油,還送了一支羊腿。當時,她們已經是喪魂落魄的人了,哪還有心思煮肉吃。阿媽抱住她說:梅潔,我們怎么活喲,恐怕扎木土司還會來逼債呢!她依稀記得阿媽當時哭腫的那雙眼睛,紅紅的,像熟透的桃子。她當時有一種感覺,好像阿媽要離開她。她緊緊抓住阿媽穿的羊皮襖,母女倆在黑燈瞎火的帳篷里就那么坐著,四只眼睛望著帳篷外面白雪映襯的光亮。
那后來呢?我邊問邊作記錄,還要用采訪機錄音。對于梅潔的采訪,我是認真的。因為我們扎木家對不起梅潔她們一家人。雖然,我背著了自己的家庭,很早就投身了革命,而且,還當上了一名記者,但我總覺得對不起梅潔,在我內心深處總覺得欠她什么,我非常愧疚。
第二天上午,沒有太陽,天陰沉沉的。她和阿媽吃了早飯,因為頭天把干柴燒完了,正準備去山里撿柴,你扎木土司阿爸又派士兵要債來了。梅潔講故事的時候,總是心平氣和的。她說:你扎木土司阿爸心狠著呢,如果還不起三斗青稞債務,就要她阿媽去當奶媽,虧你扎木土司阿爸想得出來!后來她聽說,扎木土司不稀罕那三斗青稞,他沒有得到她姐姐做二老婆,惱羞成怒。所以,扎木土司對她們家百般刁難,致使她們走投無路。那天,巴丹哥哥和卓瑪姐姐都為她說情,但都無濟于事。士兵兇神惡煞地說,你們到底交不交?倘若還不起三斗青稞債務,就走人,給扎木土司當奶媽去!
天啦,這如何是好呢。阿媽到扎木土司家當奶媽去了,她怎么辦呢?她腦殼里一片空白。當時,她還不懂得“奶媽”是做什么的。心里猜想,扎木土司都幾十歲的人了,還吸人奶么?何況,阿媽當時根本就沒有奶了。因為,死去的姐姐16歲,她已經11歲了。難道是扎木土司叫阿媽去給他喂牛奶或羊奶?這時候,阿媽哭哭啼啼地對士兵說,家里沒有一根干柴了,她走了,梅潔一個孩子在家里怎么生活呢。她要到附近撿些干柴回來了,就跟著士兵去扎木土司部落當奶媽。沒有想到,阿媽這一走,就在也沒有回來了。
你阿媽去哪兒了?我覺得問得太愚笨。
那天下午,巴丹哥和卓瑪姐找到阿媽的時候,阿媽已經在一棵并不高的紅柳樹上吊自盡。梅潔說此話時的表情非常氣憤。她把拳頭捏得緊緊地又說,她跑過去一把揪住士兵,又是打又是罵的,在士兵的右手上狠狠咬了一口,血都流出來了。那些士兵見她是個小女娃娃,沒在意,只是說不要胡鬧,再鬧把她也抓了去!這時,卓瑪姐姐一把將她摟抱在懷里對士兵說:哎呀,幾位兄弟,你們就別難為這小娃娃了,她阿媽死了,能不叫人家傷心么,你們大人有大量,就放了這娃娃吧,算我求你們了……兵丁見沒有任何指望了,就灰溜溜的走了。就這樣,她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跟鄰居的丹巴哥和卓瑪姐一起生活,幫他們看小娃娃,在草場上撿牛糞,學著擠牛奶、打酥油、捏糌粑、熬馬茶,一天到晚,沒完沒了的干活兒。因為年小,慢慢的,埋在她心里的陰影就沒了,心情一天天快活起來了。
一九三四年五月,她做夢也沒曾想到災難又降臨頭上。因為,丹巴哥和卓瑪姐家里的牛羊遭瘟疫,牛羊都病死光了,日子過得非常緊張。一天傍晚,草原上全是月黑頭,不見星星和月亮,空曠的草原靜得出奇。卓瑪姐懷里抱著娃娃走到她跟前說:梅潔,家里的牛羊都病死了,這你是看到的,這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喲。卓瑪姐跟丹巴哥已經商量了,把她托付給桑木土司。桑木土司家有吃有穿有住,等瘟疫過了,家里生活好起來了,再把她接回家來!
她懇求卓瑪姐。她不去桑木土司家。她跟她們一起吃野菜都愿意??墒堑ぐ透鐓s說,她小小年齡,餓壞了身體,他擔當不起,也對不起她死去了的阿爸和阿媽。她死活都不愿意去。因為,扎木土司害死了她家里三條人命,那桑木土司不都一樣貨色么!
那你去了?我問梅潔。我看見梅潔怪痛苦的樣子。
不去能行么。梅潔說:第二天一大早,丹巴哥就帶她到了桑木土司家里。桑木土司的寨樓不很大,碉樓四角供著白石頭,樓底一間房子里有一位銀匠打銀子,那聲音咣當咣當的,怪好聽的。奇怪,那銀匠不在桑木土司寨樓里住。他每天打完銀制品,送給管家驗收后,管家給他一塊羊肉。他把羊肉掛在杈子槍干上,扛上肩一甩一甩走了。那銀匠邊走邊回頭來看她,從嘴里小聲哼出好聽的歌兒:阿妹愛哥嘛連連,是紅軍喲柳柳,哥愛阿妹嘛柳連柳,不變心喲阿妹喲……
那位銀匠是什么人?我聽了銀匠唱的山歌問道。
不知道。梅潔說。
你那么小年齡在桑木土司家里能干啥?我又問。
她說她已經12歲,看起來年齡雖小,但她已經長高了,大約一米三左右的個子。她每天按管家的吩咐,在寨前寨后掃地,擦桌子椅子。早上給桑木土司端牛奶,晚上端羊排。管家說:她是桑木土司買來的。那天她走進寨樓,管家親手給了她丹巴哥20斤酥油、10斤糌粑和一只羊腿。如果不好好干活,是不會饒她的。當時,她心里一驚,心想丹巴哥怎么會把她賣給桑木土司家了呢,天啦!但她也沒有任何辦法。所以,她干活很細心,害怕出岔子。有一天早上,她給桑木土司端早餐,左手端著酥油餅,右手端著牛奶,走著走著右腳滑了一下,那雪白的牛奶倒在地毯上了。按理說這點小事是無足掛齒的,擦干凈或洗干凈便是了??晒芗覠o所不用其極。他左手擰著他耳朵,右手舉著牛筋鞭子抽打。她的雙腿雙手和全身以及頸脖、臉上都是傷痕。但她沒流一滴淚,想方設法逃出去。那天晚上,她拿著竹掃帚假裝去掃地,剛剛走到門口,就被家丁抓了回去,問她是不是逃跑?她說門口太臟了去掃一下,不是想逃跑。家丁說天黑得像鍋蓋蓋著一樣,白天不掃黑夜掃,不是想逃跑是什么?!于是,他們用牛皮繩把她捆綁起來,用牛骨錐子錐她的雙腳和雙手,前胸后背錐了十二個小洞兒,血流出來把衣服都浸濕了,后來干成了像牛皮一樣的硬殼。當時,她沒哭也沒喊叫。如果喊叫就會割舌頭。說實話,她被折磨得站都站不起來,只有一口氣了。管家叫家丁把她丟在寨樓背后一堆青稞草里,不知躺了多少個日子。后來才知道,她躺在青稞草堆里的那些日子,是好心的奶媽悄悄兒給她送饃饃、糌粑和奶茶,不然,早就死了。她記得躺在草堆里的時候,好心的銀匠也給她送來煮熟的羊肉,但銀匠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但他口里仍然哼著那首怪好聽的歌兒。
你到我家當丫環是怎么回事?我問梅潔。
傷愈不幾天,不知怎么,像做夢一樣被丹巴哥和卓瑪姐接回家了。當時,她看見丹巴哥牽了兩匹白馬送給了管家。她猜想是丹巴哥以這種送馬方式贖回了她。不然,休想把她從桑木土司家接走。她在丹巴和卓瑪姐家住了大約半年多時間。當時,她已經13歲多了,1米5的個子,在人家眼里,她已經是大姑娘了。不是自吹,她長得很漂亮。(她說這話時還不好意思地格格笑了起來了)。誰都不知道,丹巴用兩匹白馬把她贖回去,是有用心的。一天,她在樹林里放牛羊。突然,她被來人兩手摟住。她嚇得一聲尖叫!那人說:梅潔,我是丹巴哥,不要害怕,你把皮襖拉開,我們掐巴④的打喲……說是遲那時快,他那只右手便伸進下邊皮襖里了。這時,也許是命里不該屬于色狼口中的食肉,她身背后傳來大聲喊叫:丹巴,你想干什么?不要臉的東西!原來,是卓瑪姐跑過來了,手里還舉著一根牛皮鞭,又說:丹巴,我早就看出你那種鬼一樣的神態了,人家還是個丫頭呢,就想打人家主意,你是人嗎?看我怎么收拾你,你給我滾回去!
她被卓瑪姐救了回去。奇怪,以前桑木土司的管家那么折磨她都沒掉一滴眼淚,不知怎么,這回她卻伏在卓瑪姐懷里大哭起來。但她沒說一句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卓瑪姐撫摩著她的頭說:梅潔,你雖然年齡小,但人家看你個子那么高,還以為你十七八了呢,那些男人像狼一樣想吃你了,你就成了一只色狼口中的羊,你以后要多加小心??!
這天晚上,丹巴哥沒有回家,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可能怕老婆收拾他吧。我說:丹巴也不是一個人。
她很生氣。梅潔說:丹巴哥是第三天回家的。他很不高興,看什么都不順眼。但他又不敢在卓瑪面前發脾氣,那樣子又痛苦又羞愧的。當時,她就想不能在他們家繼續住下去了。如果長期和他們一起生活,她會被狼吃掉的。有人說過,賣身女人說到底只是把自己的身子出租給男人,但人們可以用銀子買到夢境,這種觸摸不到的食糧可以用多種形式搞到手呢,她還能繼續在狼窩里生活嗎!出乎她的意料,第四天上午,太陽剛剛露面,光亮照在冰雪上,像撒了一層金粉一樣。這時,卓瑪姐對她說:梅潔,你還是走吧,她要帶她去一個地方……就這樣,她被卓瑪姐帶到了扎木土司官家,就是你們家里了。
啊,是這樣。我看著梅潔說。
你們的寨樓要比桑木土司的寨樓大得多,是一座四合院寨樓,大門兩邊還有背步槍的家丁站崗。管家站在樓梯上問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梅潔。她說,今年13歲多了。
差不多吃得肉了。管家說。
天啦,人家還是小娃娃呢!卓瑪說。
我婆娘12歲就生個兒子,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管家邊說邊上樓去了。
梅潔說她當時什么都不懂。但她猜想管家說的是壞話。還好,管家沒把她怎么樣。她每天要做很多活兒,掃地、擔水、在草場上撿牛糞,有時還要去放牛羊……她記得一天早上,她用銅盆端著牛奶給扎木土司太太洗手。太太剛把雙手伸進盆子里浸泡,盆里的牛奶上面蕩起一折一折波紋時,奶媽帶著你走進房里來了,你的右手指還含在嘴里呢。太太叫你不要吃手是不?
是的。我說:我是第一次看見你。我們家里那么多丫環,就你長得漂亮,嘖嘖,當時,你那雙眼睛像草原上的湖。從那天開始,我就跟著你一起去草原上放牛羊,快活極了。后來,阿爸和阿媽知道了,說一個少爺跟一個丫環經常去草場上放牛羊,那怎么行呢,還說了些難聽的話,你可知道我挨了多少回打呀!他們不讓我喜歡你,我偏要喜歡你!就這么,你在我們家的日子過得艱難了。尤其是管家,無事生出有事,經常找些岔子打你罵你。一次,我親眼看見你在樓下院壩里掃地,那管家在樓上從窗子里潑盆冷水下來,你渾身淋濕完了,你可還記得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嗎!
怎么不記得呢。梅潔說:她病倒了,發高燒。她住在柴棚子里,沒有被蓋也沒有火烤,好在阿媽生前留給她一件羊皮襖穿在身上,不然,她早就凍成了冰棍呢!當時,她的念頭就是逃跑出去,不管逃到哪兒,討口要飯都比在虎口里好。但大門口有家丁背著步槍站崗,從哪兒逃生去呢?后來,她在房前屋后打掃衛生時,發現廚房過道處,有一道通往山邊的后門。于是,她決定在深夜從后門逃了出去。如果這次逃不出去,她就去死!
我知道你要偷跑出去。我說:梅潔,你是我喜歡的人。所以,我每天都在觀察你的一舉一動。我不想你走。但我又無能為力。阿爸和阿媽吩咐管家把我盯得太緊了,尤其是那些家丁,討厭極了。那天晚上,我運氣來了,家丁們去房間里點酥油燈。我看見你的身影就追了過來。我給你送了一塊銀元,還說叫你在路上買東西吃是吧?你向我點了點頭,就從后門出去了。說句笑話,我在屋角里還哭了呢。
這塊銀元到死是不會用的。梅潔邊說邊把銀元放在手板里抬了抬。說:這都是你扎西的情和意。人,這一輩子光陰幾十年,你敢說你一生都會過得稱心如意?所以,人要記情意,那怕只有一句話呢,人,愛一個人不容易,你說是吧?不管怎么想法,她就這樣的。
那你逃出去以后,就找到了安寧的地方了?我問她。
她說她是死里逃生。那天晚上,她害怕家丁們抓她回去,心里如擂戰鼓一樣。果不其然,她剛剛跑出去不多遠,家丁們打著燈籠火把就追過來了。只聽到大聲叫喊:梅潔,你跑到哪兒去了?快出來,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抓到你,就弄死你!天啦,她嚇得連骨頭都散架了。她鉆進一片樹林里。那片樹林里有許多墳墓,陰森森的。她就躲在墳墓中間,一動不動的,連大氣都不敢出。她雙手并著祈禱菩薩保佑……大約三更天氣,家丁們沒有找到她就走了。當時,她想這里不能久留,要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后來,她想起在樹林的情景,那是埋死人的地方呢,如果在平時,她一個十多歲的丫頭敢在死人堆里躲著嗎?這人啊,都是憋出來的。你莫見笑,她每次遇到困難的時候,她都會掏出那塊銀元壯膽,給自己打氣。你別小看這塊銀元,它起了不小作用呢!
那你后來呢?我問梅潔。你準備逃到什么地方去?
扎西,真是一言難盡啊。那天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又冷又餓。但她已經橫下一條心,不死就是活,死了就死了,活著再苦也要拼命也要找到銀匠給她說的地方。銀匠悄悄給她說,只要走到那個地方就是幸運,只要走到那個地方就活出來了。她問銀匠那個地方叫什么名字?銀匠說不要問什么地方,叫她一直往北走……銀匠說罷給她一把吊刀,叫她防身用。她逃跑出來的時候,身上只有兩樣東西,一塊銀元,一把吊刀,除此什么也沒有了。
梅潔,你說的那個銀匠,是不是桑木土司家那個銀匠?我問:他不是當地藏族人?
銀匠說他是通南巴人。其它什么都不肯說。梅潔說:銀匠就是給桑木土司打銀子的那個銀匠,個子不高,長得很結實,會說一口流利的藏語,對人也和藹可親。
你是怎么找到那個地方的?我問梅潔。
她說她走到色達山埡口的時候,天還沒有亮。但她看見不遠處的樹林里有綠油油的亮光,一閃一閃的。她想壞了,遇到了狼群。怎么辦呢?為了不讓狼群發現,她只好躺在凹陷里等到天亮。當時,她想扎木土司和桑木土司害得她家破人亡,她好不容易逃出虎口,卻又遇到了群狼,天啦,這還怎么活人??!俗話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初二。她掏出銀匠給她的吊刀,準備與狼群拼個你死我活。萬一被狼群咬死或讓狼吃了,總比被土司頭人害死好吧。就這樣,她聽到山上有人說話,接著唱起了山歌“莫打鼓喲莫敲鑼,聽我唱個兵變歌”……她變別歌聲不是扎木土司的家丁唱的,是什么人唱山歌,不清楚。如果又碰到了土匪,她就只好去喂狼了。她右手捏住吊刀站了起來,像江姐上刑場一樣,左手理了理雞窩頭發,便大步走向狼群站立的地方,說:你們來吧,要吃就隨便你們!她背部一棵大樹,面前就是狼群。奇怪,那只領頭狼,居然只看著她,沒有一點想吃她的跡象。片刻,那只領頭狼抬起頭朝著天空“嗥,嗥”地大叫起來,隨后,群狼跟著它便走進樹林里了。
嘖 ,好險喲,我說:梅潔,你命真大,那群狼對你是慈悲為懷呢,要不然,你想想……
狼群雖然走了,她嚇出一身冷汗。她說:她的雙腿不知不覺地就軟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隨后,她就不知道了。
你怎么了?我關切地問。
昏死了。她說:她又冷又餓又驚嚇,你想一想,她一個十多歲的女娃經得起多少折磨呢。
是啊。我說:那你后來呢?
她被銀匠救了。她說,就是給桑木土司打銀子的那個銀匠,也是送吊刀給她的那個銀匠。銀匠不是專門打銀子過生活的人。他是借打銀子作上層人物和群眾工作的。那天北上路經此地看見她躺在草地上,就把她救了。
后來,你就跟著銀匠走了?我問。
一九三五年冬天,也是她人生轉折的最后那個冬天。那天下著雪,密層層的,她跟隨銀匠北上了。當時,銀匠把她編在兒童團隊,還發給她一桿紅纓槍。她們隨著銀匠的口令排好隊例,向右看齊預備向前看,排頭報數,數數數,一二三四五;銀匠還領她們唱歌:一把扇兒嘛連連,里面花喲柳柳,阿哥愛妹嘛柳連柳,妹愛哥喲連連,阿妹愛哥嘛柳柳,是紅軍嘛連連……這就是她從黑暗走向光明的故事。梅潔邊說邊掏出那塊銀元,舉在嘴上一吹“當”一聲脆響,說,扎西,你聽……
①阿米,爺爺
②依姆,姑娘
③依勒瓊瓊,小伙子
④男女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