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冬季,和往年一樣,我換上厚厚的御寒棉衣,圍上了溫柔的紗巾,并且高高地豎起了防風領子。天氣陰霾,嚴寒刺骨,在這樣的氣候下,無論是在室內,還是在街上緩慢地散步,都讓人感覺特別笨拙。冬天難以讓人歡喜,它冷得使人瑟縮,本來身材不是多么修長,個頭也不太高的我,再加身上這層厚厚的包裹,更加使人難以舒展。
在散步的路上,我時常能遇上以前的同事新一,我記得在三十多年前,也是一個冬天,我們因工作相遇在一起,住在一個簡單的員工宿舍里。天冷的時候,我們就躲在床上看小說,寫日記,一個個豪言壯語,把日記寫得如行云流水。那時候沒有電視,更沒有電腦,唯一可以學習的地方就是圖書室,周日鉆進去坐在長長的排凳上,一邊烘著炭燒的爐子一邊看書。
新一比我大了六歲,懂得多自然也成熟了許多,和她一樣大的同事不久就開始談戀愛,新一也不例外。男朋友是家里老人給她介紹的,第一次見面后她征求我的看法,我因為沒見著她男友本人也不好說些什么,她也好像有點滿意也有些不滿意,說不清楚是怎么個關系。只聽老人們說過男方的家庭背景,當年她父母曾和男方的父母一同工作過,家中各種人等為人處事也不錯,可是新一還是拿不定主意。
就這樣談了很久,新一才下決心把男友領給我們看,她們約好的時間正好是在晚上。那天下了一天的大雪,到了晚上,雪停了,新一正式領著男朋友來了。我因為事先一點不知,正躺在床上看書,聽見新一的男友來了的消息,一下子把自己捂進被窩,動也不敢動地躲在里面。后來,新一給了我一個機會,帶男友出門五分鐘,我趕緊穿好棉衣,起床走向屋外,在寒天雪地里足足站了三個小時。
那次,我還是沒有見上新一的男友,回到屋子我卻看到一盆花,是方正的青花瓷盆里栽著一棵黃色的臘梅。是新一的男友專門送給我的。新一知道我喜歡梅花,在我的詩歌里也常常要寫梅花的。直到新一訂婚,我才看到她男友的照片,黑白底片,斜倚著身體,在照相館一個花窗布景中,探出一張年輕的臉,透出成熟男孩特有的氣質。
他比新一大,新一比他小一歲,可骨子里卻仿佛比新一要小,新一得處處讓著他,不管做任何事新一都得要聽他的。新一有些愁,讓我給她看手相,原因是我看過有關手紋相術之類的書。我記得當時比照著書上的手紋,胡亂說了一些,按說這都是女孩子的一種游戲,就如解夢求平安之類樂得個安慰的。說實話對于感情我還不太很懂,我才十幾歲,人太小對待感情也還太朦朧。對于他們的感情,我卻沒有質疑,真心希望他們一直好下去直到白頭到老。
我們的工作是編麥桿活,洗好浸透的麥桿可以編得很長很長,圓圓地盤在一起再上交到社里,然后加工做成農民愛戴的那種草帽。這是我父親給我找的工作,對我來說過于簡單了些。新一是我們的老師,在眾多學徒中我學得比他們都好。我會把新選的麥桿浸到一定程度,編成多種辮花后,再用搟面軸壓平,使麥桿的辮花顯得更加整齊平滑,更加漂亮,這樣的質量自然屬于上乘,為此我受過領導無數次表揚。
后來我們開始編出口的掛飾,用玉米棒子的外皮編各種提包,把玉米皮剝下來洗凈晾干,放進一口底部架著鐵網的大缸里,鐵網下邊擱一個小碗,小碗里放幾小塊硫磺,徐徐點燃后再用一塊厚重的木板壓在上面,約三個小時后打開,但見原先黑黃的玉米皮已經變成潔白的了,握在手里十分柔軟。用它編成的手提包在當時是很時興的,潔白的玉米皮手提包上用染過的玉米皮在包上編進各不相同的圖案,樣式十分漂亮,提這種包的人大街小巷隨處可見。
老師是鄉鎮企業局從外面請來的,女的,有二十一、二歲,年紀和新一差不多。年輕女草編教師教了我們一周,單等新一和一些接受能力強的學生學會了,漂亮的女老師就要走了。我們湊錢給她買了一面小鏡子,看著她和我們一一握手,由新一把她送出去很遠。她坐的是社里的拖拉機,從心里覺得那位老師很氣派。
之后,新一的男友經常來,給我的臘梅澆水,趁我們不在家,在煤油爐子上做一頓好飯。社里有個大水庫,不時有人打一些魚,用小車推著送到廠院里來賣,拖著長長的腔調,抑揚頓挫的吆喝,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特別誘人。新一的男友把一尾小魚加入調料進行蒸燉,讓香味在屋子里四處沸騰。大家吃飯也不太講究,哪怕是普通的棒子面粥,也能使人大開胃口。
好像是過了兩個冬天的樣子,新一調進了城里,她的男友也調進一家事業單位,并且提升了一個小組長,借著這一點勢力,不久又把新一調到另一個單位,這個單位也是事業編制,每個月還可以看一場電影,發一次電影票,從此,新一的工作就更輕閑了。我也進城,開始了另一種普普通通的人生。
新一結婚時我去吃了一頓飯,我并沒有覺得新一有什么變化。在單位分的一間平房里我看到了新一和愛人的合影,整個房間里只貼有一個雙喜字,另外就是床上鋪的是大紅床單和粉紅面罩的被子。時間正好是在夏天,床上的一切都好像不重要,所以也不那么齊全,也沒有什么更多的裝飾。新一也和往常一樣,沒有多少羞澀,表現得大大方方。
沒有夸張地向我敘述結婚過程,就那么吃了一頓飯,這就是我所參加的新一的婚禮。我還順便向她告了她的弟弟一狀。新一走后我調到新的崗位,而她的弟弟剛好又成了我新的同事。因為有新一這層關系,我和她弟弟走得很近,不過只是以兄妹相稱,絕對不是人們背后所說的在談戀愛。可新一的弟弟聽了人們的嫌言碎語后卻從此不理我了,這使我很傷心也很無奈。
就這樣,新一走進了婚姻生活,這以后,我也找到生活中的另一半,為了避嫌,我再也沒有和新一以及她的弟弟來往過,直到許多年后,我才從她弟弟的口里知道新一的情況。也就是在那天,我從報上看到一則消息,確切地說那是一個訃告,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熟悉的名字,令我大吃一驚,心臟止不住地怦怦亂跳,身體在不住地劇烈顫抖,好象心口上的血,要著急找一個缺口,向外奔涌。
那個名字,就是新一的愛人。那天他病了,開單位的車去醫院看病,剛下了車便被小偷盯上了,小偷趁他進入病房開始撬鎖,沒想到他在病房并沒待多久,就又轉身出來了,正好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便上去與小偷搏斗,混亂中,一把罪惡的匕首插進他的上身,血流如注。經醫生奮力搶救,還是沒有挽回年輕的生命。
知道新一近況的人紛紛趕去探望,我也不例外地找到新一的單位,陪正在工作的新一說了半天話。我無法原諒自己沒有過多的安慰,但我更沒有辦法去相信生活在新一身上發生的驟然變化。我相信新一,一個曾經那么幸福的新娘,她不會讓一個幸福的家庭因為一個人的離去毀之一旦。我唯一能夠使新一保持安靜的就是不去陪她聊以前的事,不去想也不去回憶。除了那個名字,我已記不清新一的愛人長什么模樣,卻總是有個影子,閉上眼睛依稀在我面前,晃得人心頭發酸。
我知道沒有我的安慰,堅強的新一也不會面對命運低頭,軟弱下去,不會因為生活所累,而把所有的愁緒都壓到眉稍,成為一樁愁腸百結的怨恨。
如今,新一已經退休了,唯一的女兒大學畢業在北京工作。冬天第一場雪來臨時,我和新一在路上相遇,那是一條十字路口,中間是小城里惟一的一個大轉盤。遠遠地我看到新一,懷里抱了一小盆好看的臘梅。在路的那頭,新一快步走了過來。她的衣裳有些寬大,顯得臃腫,因為走得快,風把她的大衣下擺給飄了起來。
新一說,給你吧,不然,再過幾天就開敗了。臘梅黃得透明,因為透明而顯得那么純潔。臘梅像征著我們數十年的姐妹之情,像征著連綿曲折的不屈歲月。端到我家里的第二天,臘梅便開始落了,落花如雪,使我驀然心驚。三天之后,我聽到了有關另一個同事去世的消息。她在那個晚上靜靜地熟睡后,再也沒有醒來。那天我發了一個郵件給新一。流著淚,我說,新一,我們都要好好地活著。
這封郵件新一沒有回復,我也并沒有等待很久。新一上網很少,她在告訴我自己的郵箱和記下我的郵箱字母之后,并沒有給我發過一次郵件。大概新一已經記不起郵箱密碼,或者干脆忘記了郵箱的存在。現代化的生活,使我們彼此的習慣開始陌生,有些心靈相通的東西,也已遙迢成了兩個世界。
本欄目責任編校:曉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