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人都是看露天電影長大的,男孩子喜歡看打仗的電影,用木手槍模仿李向陽,女孩子踮起腳尖學喜兒,用媽媽的黑毛線接成長辮子,沒有紅棉襖,也不怕寒冷,直接穿著媽媽織的紅毛衣,凍得流鼻涕,嘴里還唱著“北風那個吹”。露天電影給了我當演員的幻想,從小就把自己喜歡的電影臺詞背得滾瓜爛熟,走在路上也念念有詞。
讀高中時,我和幾個伙伴寫信考過電影廠,不敢報北影、上影和長影,連自己家鄉的峨影都不敢報,于是選了一個才成立的湖南瀟湘電影制片廠,可那信如泥牛入海,于是我只好打消考電影廠的念頭,好好學習。可電影夢害了我,高考成績不好,連專科都沒有考上,只好上了一所中等師范學校。我哭了,老師安慰我,可以嘛,能考上中專。那時,人們的觀點是只要考上中專都可以了,畢竟我們班還有好多人什么學校都沒有考上。
于是,我擦干眼淚,坐車來到坐落于離州府馬爾康十多公里的卓克基小鎮,在那里的馬爾康民族師范學校讀書。對于卓克基,我只是在小說《鐵流后衛》和《隨周副主席長征》中知道這個地名,但卻沒有印象。剛一下車,看到青山環抱的破舊狹小的校園,我的心悲涼起來,這算學校嗎?還沒有我們威州中學大,除了河邊的教學樓和實驗樓是新的,其他都是舊房子,我們的宿舍更老,走進去,只見墻上的石灰墻皮已經脫落了,露出的泥條就像饑民瘦骨嶙峋的肋骨。
我給最要好的同學寫信,向她傾訴內心的悲傷,居然還引用了那首《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盡管那里不是羌城,聽不到羌笛。
同學勸我不要悲傷,一切都會好的,她也引用了普希金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痛苦,不要悲傷”的詩句,鼓勵我好好讀書,畢業后再考大學什么的。同學的安慰并沒有減輕我內心的惆悵,廣播里傳來的熟悉的歌聲也無法減輕我內心的憂郁,琴房里的琴聲刺耳得讓人想發狂,我常常坐在操場上發呆。
直到那次看了露天電影,我的心才開朗起來。
那是一個周末下午,我們沒有上課,那時實行小周末,星期六上半天課,我從寢室里走出來,下了樓,到操場,只見幾個人正在掛幕布,我知道要放電影了,就高興地對同伴說,啊,想不到這學校還要放露天電影呀,太好了,要不,我還真不知道周末怎么過呀。于是,我們也像比我們高一個年級的同學那樣,從教室里抬來長凳子安放在操場上。
突然傳來一聲大吼,嚇了我們一跳:“走開,這是我們的位子,我們早就占了。”
我們抬頭一看,是一個藏文班的高年級男生,我們慌忙把凳子挪到一邊。等晚上我們去看電影時,發現我們的凳子被扔到后邊去了,我們很沮喪,可又不敢發作,雖然知道是誰干的,但我們惹不起,只好算了,就坐在最后看。
那天看的什么電影我記不清了,好像是反應對越自衛反擊戰的影片。那電影我在讀中學時候就看了,很不好看,我們一點也不感興趣,我們已經過了看打仗電影的年代了,喜歡看點意義深刻的,特別是名著改編的電影。我更想看的是趙丹、孫道臨、王心剛、達試常、上官云珠等大明星主演的電影,當然,潘虹和龔雪的也不錯,那時我們幾乎每個人的文具盒中,書中都夾有他們的照片,有個女生還瘋狂地購買《大眾電影》和《上影畫報》。她喜歡張瑜,喜歡沈丹萍,喜歡郭凱敏,可那部電影中沒有他們。
能看露天電影對于我們這些遠離家鄉,又遠離城市的十七八歲的青年來說也是一大樂事,第二次看電影,我們不管電影好不好看都要去看看。不過我們沒有抬凳子,反正安好的凳子也會被別人挪開,不如站著看,再說,我們也不知道放什么電影,要是電影不好看,那我們還得把凳子搬回教室,很麻煩的。于是,等電影開始了,我們就走到操場上,站著看,電影開始了,放的是《沙鷗》,一部寫女排的電影,那時正是女排剛剛取得冠軍的時候,她們成了我們心中的英雄,那電影也拍得好,很吸引我們,最難忘的就是沙鷗把金牌扔下大海的情景,當時,我們也為沙鷗不能得到冠軍而遺憾。還有一段戲,沙鷗聽到丈夫在雪崩中遇難的噩耗后,來到圓明園遺址,她漫步在飄落紅葉的小路上,想起她和丈夫熱戀時的情景,耳邊傳出她丈夫的聲音“難燒的都燒了,就剩下這堆石頭”,畫外一片扣擊排球的聲音,聲音充滿整個畫面,讓我們的心也激動起來。當時大家都沉浸在電影情節中,早就忘記了自己還站在地上,腿都站麻木了,可誰也不肯去搬凳子,生怕遺漏了精彩的情節。
這時,一個藏文班的男生叫我們坐,正是那個吼我們的男生,原來他和我們的藏族班長是老鄉,我們推辭著,他卻硬要我們坐,我們就三人擠在一條凳子上,大家換著坐,卻覺得那樣坐著沒有站著舒服,就謝絕他的好意,繼續站著看電影,居然把電影看完了,還不覺得累。
我們每次都站著看電影,老師罵我們懶,連凳子都不抬,我們卻說,你不是說老師要練站功么?說實話,我們的站功就是那樣練出來的,有時連放兩場電影,我們就站著把電影看完。還有一次,我們看外國電影《父子情深》,那正是寒冬季節,高原的冬天寒冷無比,天上飄著大雪,一會兒,地上就白了一片,放映員想停止放映,可是我們堅決不同意,他也只好堅持放。我們的頭上身上落滿雪花,然而,我們已經沉浸在精彩的電影情節中,為那對父子深情打動,一點也沒有感到寒冷。等電影放完了,才感覺到腿都站麻了,腳板也冰冷如鐵,幾乎挪不動。
我們學校離縣城有十多公里,那時沒有車子,但縣城有什么電影我們都會去看。有一個星期天,我們進城看了朱時茂和叢姍主演的《牧馬人》,一看就喜歡上了,回來后,我們還紛紛談論著里邊的情節,尤其是對于演員叢姍,那個比我們大一歲的女孩居然大演感情戲,更讓我們議論紛紛,心想,她怎么就能演得出來,還演得那么真。
不久,學校通知我們看電影《牧馬人》,想到又要看朱時茂和叢姍了,我們高興得跳了起來,吃了飯就去占最佳位子。電影開始了,怎么回事,不對呀,怎么那首“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的詩沒有了呢?那情景也不是甘肅啊,是哪里呢?一個若爾蓋的女生認出來了,她激動地叫起來“唉呀,是我們若爾蓋嘛。”等演員出來,也不是叢姍和朱時茂,原來這《牧馬人》不是那《牧馬人》呀。沒有叢姍,那還看什么,我們也不管劇情了,倒是被若爾蓋的風光吸引了。
那美麗的花湖,黃河第一灣,沒想到黃河流過草地,在那里拐了一個彎,那河水如此清澈。還有翩翩起舞的黑頸鶴如此靈動,還有身著盛裝的藏族姑娘小伙子和馬爾康的藏族不一樣,那時,我們并不知道藏族有安多藏族和嘉絨藏族之分,只是驚奇,為什么兩個地方的藏族不一樣。
那女生繪聲繪色地為我們描述若爾蓋的美麗景色,還指著銀幕上的風景給我們講她們在草地上玩的情景。她很激動地說,沒想到我的家鄉都能拍電影,我家鄉的草地拍出來還這么漂亮。惹得我們心動了,紛紛表示,畢業后要到若爾蓋去工作。
看完電影,我馬上寫信告訴父母,我想去若爾蓋工作,讓父母一頓臭罵。老哥也告訴我,他的一個同事就是從若爾蓋調出來的,那日子苦呀,嚇得我不敢提了。不過,我心想,要是能在我們家鄉拍電影也一定漂亮,當時,我已經沒有演員夢了,卻瘋狂地喜歡上了電影文學,看了好多劇本,心想,我將來一定要寫劇本,要把我們的生活拍出來。不過,有寫劇本這個夢想的還有好幾個女孩,只是現在大家都沒有做了。
后來,學校為了配合藏文教學,還專門播放了幾部藏語對白的電影,其中有一部印度電影,叫《奴里》,我們沒有看懂,不過,對里邊的歌曲倒很喜歡,一下課就唱“奴里,奴里。”也只會這一句,對于里邊的藏語對白,一句也沒有聽懂。
畢業后,我再也沒有看過露天電影,學校也從卓克基鎮搬遷到縣城,學生們要看電影也容易了,用不著看露天電影,但它卻讓我難忘記,因為那是和我們的青春歲月聯系在一起的。
卓克基小鎮現在也成了很有名氣的藏族民俗旅游地。一部叫《塵埃落定》的小說被搬上屏幕,火了卓克基官寨,火了一個叫阿來的藏族青年學生,也許,他曾經也坐在操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銀幕,貪婪地看電影,也許,他也曾霸道地將占據最佳位子的漢族學生的凳子扔在一邊。
不過,他的記憶中肯定也有露天電影,也有那雪白的銀幕,和銀幕上演藝的各種悲歡離合,
電影引導他走出雪域高原,走向外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