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港產子,只是看起來很美

從曾引發香港民眾廣泛爭議的“蝗蟲歌”到一度給大陸孕婦、中介公司蒙上陰影的香港“雙非產子”第一案。短短幾個星期的時間，香港政府就擺出了解決“雙非產子”事態的態度。香港媒體稱，“蝗蟲歌”引發了港人對待內地孕婦赴港產子的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支持者表示廣告反映港人心聲，反對者則批評其情緒偏激；而深圳中介受刑則無疑成了“雙非產子”的分水嶺，以前一直在試圖緊縮的各項針對內地赴港產子的政策，如今終于有了判例依據。

據香港政府統計處的最新數據，截至2011年11月底，已有33499名“雙非”嬰兒誕生，已超越前一年，再創新高。

龍年“生仔潮”將至，香港公私營醫院的產科服務預計今年將面臨更大壓力。為保障本地孕婦優先使用公立醫院服務，香港醫管局行政總裁梁柏賢近日表示，今年預留予內地孕婦的分娩配額可能要減少甚至停收。

無獨有偶，赴港產子熱潮同樣在內地遭遇了政策寒流：2月8日，香港中聯辦主任彭清竹在與香港建制派立法會議員的新春團拜會上，表達了中央政府的意見，稱已經關注“雙非”孕婦涌港產子的問題，并表示“雙非”赴港產子，違反國家人口和計劃生育政策，內地會努力配合特區政府，處理好有關問題。

“一出生便可享受香港人的醫療和教育資源、自由的出入境管理、100%的就業率……”赴港產子的諸多利好，讓眾多內地準媽媽們不惜冒著半路生產、甚至難產的風險來為未來孩子換一個香港人身份。表面看來，這一切似乎真的很美。對此，廈門大學中文系主任周寧則憂心忡忡，“赴港產子引發的內地與香港之間的小紛爭，已涉及到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和‘一國兩制’這兩件大事，以前我們想得比較多的是如何區分‘一國兩制’，現在隨著內地和香港之間交流的愈發頻繁，眼下更應思考的是‘一國兩制’如何接軌的問題。此外，香港政府對于‘在香港出生的嬰兒日后返港居住及就學所帶來的影響，特別是香港相關的公共設施及配套是否足夠應付日后所需’等一系列問題的處理更應盡快提上議事日程。”

“沖關”帶來的隱憂

近年來，內地孕婦到港產子逐年增加，數字驚人。“內地港仔”從2001年的620人增至2010年的4萬人，成為香港人口增長的主力。隨之而來的是，香港產床全面告急，社會兒童醫療資源也見緊張。與此同時，內地孕婦的涌入，一床難求，也無形中導致了生產費用的一路飆升，這也引發了香港本地準媽媽們的更多不滿。

為緩解壓力，香港政府一再對內地孕婦來港產子進行限制。

2007年1月，醫院管理局宣布，內地孕婦在公立醫院產子價錢由最多2萬港元增加到4.5萬港元……2011年9月啟用“預約分娩服務確認書”，這是港府第一次對內地孕婦赴港生子限制名額。內地孕婦赴港分娩前，必須在公立醫院或私立醫院進行產前檢查，繳納訂金預約產床床位，內地孕婦只有獲得醫院簽發的“預約分娩服務確認書”，方可赴港分娩……2011年4月至年底，香港公立醫院不再接受內地孕婦的預約……

然而，赴港產子的熱潮還是有增無減。

隨著正常赴港產子的“明路”收緊，內地孕婦入港難度加大，沒有取得“預約分娩服務確認書”的內地孕婦，甚至采取了臨盆前“沖關”或“沖急診室”等非常手段。“沖關”是指孕婦在入境時，避過海關人員的耳目入境。“沖急診室”，則是產婦未經預約，在臨盆一刻來到公立醫院急診室分娩，醫院出于人道主義立場則必須接收。記者了解到，落馬洲口岸，是深圳通往香港的重要口岸。深夜12時后，入境處人手相對較少，是內地孕婦首選的“沖關”時段。一旦被查出沒有預約確認書后，便稱身體不適，多數孕婦最終可以蒙混入境。業內人士認為，“沖關”、“沖急診”的做法不僅危及母嬰安全，而且會造成醫院壓力，更加不符合香港出入境政策，港府屢次表示加強打擊，卻未見明顯成效。

據有關人士稱，內地孕婦蜂擁而來，也給香港社會秩序帶來了一連串的隱憂。首當其沖的是，產科病房尤其是公立醫院的產科病房爆滿，本地孕婦本應享受的服務大受影響，而這正是香港孕婦上街游行的主要原因。

根據香港大學婦產科教授勞子僖提供的數字，目前全香港公立醫院共有632名助產士和188名婦產科醫生、800多張產床。種種現象顯示，香港公立醫院婦產科服務已嚴重超負荷，并開始威脅到孕婦和胎兒的健康及安全。面對人滿為患，醫療資源卻沒有相應增加，公立醫院醫護人員的壓力也愈來愈大。不少醫院的產科護士連假期都難以保證，甚至還有產科護士因不堪重負而選擇辭職。

人多，公立醫院的資源不夠用。但對公立醫院和醫管局來說，“走數”才是最大的壓力。“走數”，也就是看完病不給錢、欠了一屁股債一走了之。根據香港審計署的調查，2005年至2006年，拖欠個案有2138宗，涉及款項2858萬港元，比上一年度增加了1.2倍。

“公立醫院‘很好’的，以前病人可以先辦好出院手續（抱走嬰兒）后再去結賬。去年公立醫院的分娩套餐費用提高到兩萬元，但遇到急診，或者公眾假期和辦公以外的時間，還是可以不交錢先去手術的。結果手術做完以后，還是有人不付費就走了。”在香港私立仁安醫院院長李繼堯看來，很多內地人“聰明”地利用了這個規則。

但對私立醫院來說，最大的壓力不是人多或者“走數”，而是安全問題——母嬰的安全和醫務人員的安全。“來港的內地孕婦很多都沒做過產檢。他們不知道胎兒是否健康，甚至自己感染了HIV或梅毒等疾病都不知道。我們的醫務人員沒辦法提前做好預防措施，這其中暗藏著一定的危險。如果我們提前知道的話，也可以為嬰兒做好預防措施。”李繼堯特別強調，這是他們最關注的問題，醫務人員的心理負擔也很重。

本地醫院面臨的另一個壓力，是廣遭外界質疑的是否與中介公司存在灰色交易。

今年1月，香港主要的建制派政黨——民主建港協進聯盟（以下簡稱“民建聯”）發布了一份“中介公司須嚴管”的調查報告：“協助內地孕婦來港產子的中介公司多數在香港及深圳均提供服務，此類中介公司目前已發展成為初具規模的一條龍服務體系。部分中介公司聲稱與香港的婦產科醫生、醫務所，甚至大醫院合作，可以為內地孕婦提供多種套餐式服務，費用約在1.88萬元至20萬元之間。”報告認為，絕大多數中介公司向內地居民夸大赴港產子的好處，是引發赴港產子熱潮的始作俑者和推波助瀾者。此外，這些中介公司還存在諸多涉嫌違法的行為，包括無證經營、教唆或協助內地孕婦“沖關”，瞞騙入境事務處等。除了教唆“沖關”、“沖急診室”外，一些中介公司還從事灰色交易，即從醫生手中購買富余床位，改動名字后，加價出售給預約不成的內地孕婦。

對上述行為，香港食物及衛生局負責人在接受立法會詢問時表示，非本地孕婦由中介公司安排來港接受產科服務，并不屬于非法活動。但如果有產科醫生與中介公司罔顧孕婦及胎兒安全，以不正當及不專業的手法，從中牟利，則涉事醫生可能因違反《香港注冊醫生專業守則》而受到紀律處分。

揭秘赴港產子“熱”

2011年香港統計處調查顯示，在希望孩子返港生活的“雙非”家長中，有八成主因是香港教育制度較好，多選項下，有29%的人表示向往香港法制健全，還有兩成“雙非”家長表示，子女來港可享受較佳的生活品質和醫療福利等，日后也可方便出國留學。

據了解，內地赴港產子的父母大體可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占有地域優勢的深圳、珠海等地的普通收入家庭，另一種則是來自北京、上海、浙江等內地的一線城市的中產甚至新富家庭。這兩者之間的數字比例雖然沒有詳細統計，但前者發展到現在，每日過關念書的學童，大多來自是家住近港地區的孩子，該學童數字約占全部內地港籍兒童的十分之一。此外，兩種內地赴港產子的父母所呈現出的態勢也完全不同：前者更傾向于讓孩子從小就近接受便利的教育資源，后者則幾乎對香港資源沒有興趣，純粹是為了利用政策優勢，購買一項服務而已。

除了內地孕婦的自身需求，香港法律、政策調整亦令赴港產子熱潮開閘，而最終驅使內地孕婦赴港生育成為問題，歸根結底源自2001年的“莊豐源案”。莊豐源，1997年9月在香港出生，父母都是內地人，其父母在拿雙城證赴港探親期間生下了他，出生后一直由擁有香港居留權的祖父照顧。香港政府入境處根據《入境條例》中“在香港出生的中國公民若要成為永久性居民，則在其出生時或以后任何時間，其父母的任何一方必須已在香港定居或已享有香港居留權”為由，要將莊豐源遣返回內地。但其祖父后根據《香港特區基本法》第二十四條“在香港特別行政區成立以前或以后在香港出生的中國公民”可判定為香港永久性居民的規定向當地法院提起了訴訟，2001年，香港高等法院和香港終審法院相繼裁定莊豐源勝訴，不論其父母是否已在港定居，在香港出生的中國籍子女都享有居港權。此后，此案例為內地孕婦在香港生子打開了大門。

2003年起港澳自由行的推行也使內地人士到香港更加便捷，同時也為很多內地孕婦赴港生子創造了機會。此后赴港產子人數激增，從2001年的620人激增到2010年的3.2萬人。這曾一度給香港公立醫院的產科服務帶來沉重的壓力。

與此同時，對于早已預感進入老齡化社會的低稅收香港來說，政府從上世紀90年代就開始鼓勵每個香港家庭最多可生育3個子女。對此學者涂肇慶的統計結論是，香港是世界上生育率水平最低的地區之一，香港政府應該更有效地實施“有償養育計劃”。這樣的生育現狀導致的生育政策，也正好迎合了內地新富人群的生育需要。

令據香港統計處人口組于2007年至2011年間對內地孕婦所產嬰兒做過的5次調查顯示，近幾年來赴港產子者受教育程度和經濟狀況都在上升。這與學者的觀察相互印證。香港亞太研究所教授鄭宏泰表示，在2005年、2006年前后，赴港產子尚未形成產業鏈，龐大的中介群體亦未形成，當時來港產子的孕婦，多來自廣東、福建等香港鄰近省份的工人、農民，他們一般通過在香港的近親屬接應下赴港產子，彼時的目的多為生二胎。

但近年來，內地赴港產子的群體已變身為教育、經濟狀況良好的“新中產”，他們看中的是香港寬松的社會環境和易與國際接軌的背景。“這部分人長大后，并不會成為香港社會的負擔。”鄭宏泰表示。

不過調查問卷的設計初始并未提及的是，在“一國兩制”之下，香港是計劃生多胎者最理想的法律規避之所。據了解，目前中國現行的法律法規，對于內地公民在香港或其他境外地區生育子女的情況，并沒有作出明確規定。而多個地方的計生部門，在處罰所謂境外“非法生育”時引用的主要“政策”，則是國家人口計生委的“復函”。

在內地各省份中，廣東省因與香港地區“接壤”，因此政策相對明確。廣東省人口計生委主任張楓曾解釋，夫婦雙方若均為廣東城鎮居民，在香港生育第二個子女，并且未在內地入戶，該夫妻的生育行為仍定性為“超生”一個孩子；即使子女不回內地入戶、生活，照樣按超生對待，雖可暫緩征收社會撫養費，但該夫婦如果是中共黨員且有工作單位的，仍可對當事人作出黨紀、政紀處理。

“港生一代”的尷尬

記者經過多方調查后得知，香港的教育其實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般完美，香港孩子在考試升學甚至以后就業等方面都會面臨諸多尷尬。

“去香港生孩子很便宜，但時下有些人去香港生孩子卻很盲目，孩子根本沒辦法接受良好教育，也沒有好的成長環境。”2007年，白領小趙“自助”在香港某私立醫院生下寶寶，前后花費約6萬元。她和身邊多位生下香港寶寶的朋友們一致認為，有必要提醒“雙非”家庭不要盲目到香港生孩子，除非家長對香港本土文化、教育等各方面都很熟悉，而且有足夠好的條件讓孩子在香港接受足夠好的教育，否則對孩子的發展并不利。

海歸碩士小趙在深圳工作多年，丈夫是香港人，朋友中內地人、香港人都很多，自稱是“中間人”。現在，小趙6歲的孩子在其居住地附近的幼兒園讀書，孩子每天7點40分起床，步行幾分鐘就可以到幼兒園上學；朋友冬梅（化名）5歲的孩子卻要提前一個小時左右起床，從小區乘坐校巴到香港屯門的一所公立幼兒園上學。

冬梅是看好香港的社會福利與教育資源，特地去香港生下了第一個孩子，如今一切似乎都很順利。不過，熟悉香港的小趙卻并不看好這種狀態。

“靠近深圳的屯門、上水等地是香港發展相對較差的地方，一些香港人都不會讓孩子在這些地方上學，有些在深圳工作的香港朋友反而更愿意讓孩子在深圳的好學校上學。”

小趙坦言，經常有朋友向自己咨詢到香港生孩子的問題，有的是為了生二胎逃避罰款，有的只是單純看好香港的福利政策和教育資源，但有些“雙非”家庭去香港生孩子太不理性。其實，即便孩子可以每天跨境去香港的公立學校上學，但香港的學校經常組織活動，有些深圳家長無法參加或者不會講廣東話，與老師溝通起來不順利，與其他家長的交流也成問題，這些弊端對孩子的長遠發展來說，顯然是不利的。

“一個孩子出生在香港還是在內地，得到的待遇確實存在很大差別，而香港的法律承認非港人夫妻的孩子也可以享有香港永久居民身份，所以，內地人到香港生孩子是一種非常現實的選擇。”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于長江認為，人們赴港生子的根源所在，就是源自兩地之間的巨大差異。

不過，到香港生子，并不適合每個愿意花錢走程序去生子的家庭，這個選擇未必有利于孩子未來的成長。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助理教授張筱蘭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新一代由內地父母赴港所生的香港人，如果處理不好，他們可能以后找不到工作，對居住環境不能適應，并制造出新的社會問題。

張筱蘭與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教授葉兆輝一同撰寫的《內地婦在港產子的反思》一文中也提出，2007年一份調查顯示，58%“雙非”兒童的父母打算把孩子帶回香港。雖然這批非港人父母的經濟能力及教育背景并不一定比香港人差，但假若這批孩童只寄居于親友家中留港上學，長期在缺乏健全的家庭環境下成長，兩地文化差異亦可導致小孩難以融入社會，會對日后在港工作及生活帶來困難。

葉兆輝說：“根據香港官方的統計數據，近兩三年來，內地赴港生子夫婦的學歷比前幾年更好，都是高中以上，60%的赴港生子孕婦是從事管理部門職業的專業人士，這一點并不比香港媽媽差。”他提醒說，香港身份目前依然具有一定價值，但請家長們不要冒險以非法途徑赴港生子，出現一系列問題更加不值得。

2月8日，香港食物及衛生局局長周一岳表示，如有需要會考慮取消內地孕婦到公立醫院分娩的配額。對此葉兆輝認為，假如一下子取消內地孕婦到公立醫院分娩的話，會帶來一系列問題，如內地家長會更多地擠向私立醫院、中介市場更加蓬勃、也將出現更多非法移民等。

葉兆輝呼吁，香港政府應及時做好人口現狀調查和對策工作，并且多與內地政府尤其是廣東政府溝通合作，適當控制赴港生子數量，嚴厲打擊非法赴港生子。更為重要的是，赴港生子并非一個孰贏孰輸的問題，港人與內地人之間應該給予對方更多的感激和信任，各方應該努力創造一個多贏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