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偉棠,詩人,攝影師。家在香港,云游四海。著有詩集《野蠻夜歌》、散文集《衣錦夜行》等十余本。
曹疏影,詩人、作家,哈爾濱人,曾居北京、意大利,現居香港。著有詩集《金雪》、散文集《虛齒記》、童話小說集《和呼咪一起釣魚》等。
“雙游記”,詩人之筆與詩人之攝相遇,永結忘情游,相期此人間。
走不出綿綿山意的人在翁布里亞
走出綿綿山意的人來到費拉拉
我在一個清霧的早晨來到費拉拉,是想擺脫翁布里亞的群山。歡笑都過去,同伴都散去,翁布里亞群山共有的秘密,我也曾參與其中。但目下重新踏上旅途,仿佛棄絕了什么,這座波河平原上的城池等著我,拖著一身灰藍色的影子。
費拉拉就是一座有著灰藍色影子的大城,那影子無限延宕在波河平原上,是它的第二重霧。在別的城市里,霧總是纏攪,你我不分,盡管往一處迷去。費拉拉的霧卻彼此分離,你可以說它因此而清醒,也可以說它欠乏一種決斷力。
在安東尼奧尼的電影《云上的日子》里,費拉拉就被表現為一個沒有決斷力的城市。“那時候費拉拉有股神秘迷人的氣質,混合了漫不經心和貴族的氣息”,它色調青冷,人們穿陰郁的綠褲子,在冬霧里走得慢吞吞。影片中費拉拉式的愛情要么還未到來,便已消散,要么不斷延宕,錯過高潮——甚至連對高潮的預期都沒有。那樣的一場感情,如同婚禮上臉色淡然的新娘。
費拉拉的美由此而生,它低徊,盤旋不去,卻比激情和高潮維持得更久,這是一個錯后的城市,待水晶消失才被允許打開魔盒,而這一切之上,費拉拉,又總有另一雙眼在大霧中看你。
清晨與昨夜
他為何離開
她在閃閃淡淡的花芯中想
沒有冬霧,我在費拉拉一個夏日的清晨醒來,整座城市也在蘇醒,我站在Este中心廣場城堡的對面,看銀燕群般的自行車駛過。是的,這個城市以自行車著名。安東尼奧尼曾著迷的二戰前的自行車工廠女工,兩頰紅潤,笑聲明亮,全不顧身邊的法西斯力量在溫和醞釀。“近黃昏的時候,較低階層的女孩踩著腳踏車離開工廠,她們的裙子在風中飛揚。有許多女孩很漂亮,漂亮是因為快樂,快樂則是因為她們要去會見在舊城墻上或城墻后苧蔴田里的男朋友。”
自行車上的每一具肉體都鮮活無比,比自行車本身更有存在感,在清晨的風中熠熠如被拂動的鳥羽。十五世紀的Este城堡是他們的背景,我沉醉地看著這一切,直到突然有人在我身邊停下。
“Ciao, buona mattina”
哪里轉來一位將醒未醒的費拉拉版Tom Waits,自行車后座壓著工具箱,上頭捆一瓶威士忌。他的自行車和工具箱,都和他的背一樣老而失修,還帶著夜晚的神采,就象舞臺上一邊旋轉、一邊為自己老蛇樣的身子灑下亮晶晶彩屑的Tom Waits,永遠會把白天當作午夜。
一起喝酒嗎,姑娘?
去哪喝?
教堂。
教堂?
對,就在前面,我在教堂上班。
你在教堂做什么,當修理工嗎?
嗯,也不全是……但總之,我這有瓶好酒。
不了,謝謝。任何一個旅人都會把你好和謝謝說得最順口,再加一個微笑,老蛇蛻不去午夜的皮囊,而費拉拉不應有一個屬于清晨的開始。我張望眼,大教堂在路盡頭的隱隱晨霧里,我在前一天已去過那里,一個在中世紀的骨架上被層層添加繁復花邊的地方,中世紀面目模糊的怪獸從巴洛克的泥金中露頭,白袍修女是擺向我們時代的尖針。
于是一轉彎走到空氣活絡的小巷里去,盤旋無盡地亂轉,怎么走都是舊石頭配新皮膚。我愿意相信那個在咖啡館門口抽煙的女老板,她的臉同清晨一樣野心勃勃;還有那推嬰兒車路過的少女,精明于調控自己生活的燈泡;雜貨店伙計的身體顯然還未從前一個夜晚醒來,他的心依然在沉醉……我也被他們帶動著,大口大口深深地呼吸起這清晨的空氣來,魚一樣穿過一條又一條小巷,自行車叮鈴鈴,是水底靈光閃閃的鱗。
鱗片就這樣脫在身后,魚的肉,帶著它的尚且不肯出脫的細骨,越行越遠了。
幾度巷
她邊想邊起身
邊起身邊穿過一萬重璇璣霧
費拉拉一身灰
在波河平原上延宕——
Via della volta,我叫它幾度巷
我在它里面不見盡頭地走著,過一重又一重石頭拱門,我想起在佩魯賈時和喬萬尼玩語言游戲,跟他說“喬萬尼”就是假裝一萬個女和尚(pretending to be one hundred nuns),他聽得很開心。可是沒有跟他解釋“誰家院”,也同樣無法解釋此地這個“幾度”,幾度,多少次呢?多少次卻也說不完。若是在東方,度了幾多座橋呢,幾度巷以這些不見盡頭的古老拱門著稱,你正穿過一個姑娘綿長的腰腹,她最細軟的時光,Castle Estense 古堡在大廣場等候著那個來臨終點的身姿。
古堡里住著阿芳宋一世和教皇的私生女Lucrezia Borgia。男的善戰,女的清媚,他們的故事說不完,尤其是Lucrezia的身世,她的極世美貌與同父兄的亂倫謠言,她的聰慧執拗和她的私生子。她在畫像上清膩懨懨,如被好事者反復掀開的花邊。
故事都完結在十六世紀,文藝復興的年代里。Estense城堡比別處的方正,闊大,有小拱橋在拱墻下如嘴角下彎,仿似兩個不高興迭在一處。我想象Lucrezia在這里度過的歲月,遠離羅馬是非地,她降臨此地,成為女堡主。她那一身來自教廷的奢華和媚態,當激活了這個波河平原堅固城堡里的多少心思。而如今越走近這森嚴城堡,越能感受到兩位曾經的堡主那煞白的目光,雖然城堡早被費拉拉市政府征為公用機構,舉辦藝術節和展覽等活動,但在這固若金湯的磚樓中,阿芳宋一世和Lucrezia的魂靈仍如兩只煞白玩偶游蕩于拱門下的一陣酸風中,池水的一陣悸顫里,更加堅固森嚴的地牢里那無窮無盡的悲怨中間——而那本來是為城堡上玩弄珠寶、吟詩暢飲的錦繡人們無暇想及的地方。
那錦繡的宮廷里,也住著錦繡的詩人、畫家和音樂家,費拉拉曾是十五十六世紀意大利的文化藝術中心之一,可比肩于羅馬、米蘭、佛羅倫薩等傳統文藝中心。起因于阿芳宋一世的父親Ercole d’Este是繼美第奇家族之后、在十五世紀晚期到十六世紀早期意大利最重要的藝術贊助人之一。歐洲各地的作曲家都聚集于此,而這里的畫家也同當時的弗萊芒畫家建立了遙遠而親切的聯系,一種異于意大利血緣的色彩技巧涌來費拉拉。其子阿芳宋一世則將費拉拉變成意大利的魯特琴中心,他和Lucrezia在魯特琴聲的樣子,是否如畫像上的神情。更加著名的意大利詩人塔索,則是日后阿方宋二世的門客,彼時,費拉拉的聲譽和勢力已提高到頂點——
而終究風流云散,一陣風由幾度巷中吹過,既是撲面風土,也是絕塵而去。這陰郁、即使在陽光下依然陰郁的費拉拉,空曠的廣場,僵死的貴族的城堡,風不曾耳語過多的秘密,幾度巷究竟幾度。
他在廣場上畫她
但萬云之上
無物可以投影、留吻、言愛處
把你扔上去然后忘記
節日到來之前的最后一個下午,百十人在廣場上無所事事,夢幻如一場可被預知的暴風雨,將在入夜時席卷費拉拉。這樣的一個下午,人們都友好,店鋪都關門。中世紀的城堡、市政廳和教堂為廣場帶來只屬于那個下午的陰影,陳舊又煥然一新。我在廣場上寫詩,把這闊大的陰郁擦亮。
萬物不愛大地,就不會這樣
在明光中向它投下自己的深吻
在我對面,一個男孩在他的女友身邊畫她,他們背倚城墻,女友身上閃著一連串光陰的小暗環……她是有故事的,但只訴諸與他相異的語言。她用那陌生的語言擊打心中嵌落的石頭,他就把此時空畫成無時空,那個下午因此端坐在一面無邊的銀鏡子中央,平靜地凝聚著所有不愿流動的光陰。
真正的夢幻在傍晚到來了,它潮涌而至,先是泯滅了廣場上光明與陰影的界限,然后點燃了花火。中世紀,聚集在城堡和城墻外的下等人,總有他們自己一套縱性狂歡的方式,每一天都是末日,而每一刻都是新生。而我們遇見的是這歡慶的二十一世紀的版本:費拉拉例年一次的Buskers Festival。
各地各國的藝人都趕來這里的街頭表演,游嬉。廣場上的黑暗口豁然繽紛起來,吞劍玩火球的,扮印度女人跳肚皮舞的,扮成流動芭蕾八音盒的,用腳上的滑輪鞋當筆在地上涂抹風景畫的……一會又都跑過去圍著一個撲克牌西裝魔術師,他在自己的摩托車上套了數不清的套圈和鮮花,在真手和無數只假手里隱藏了那么多只白鴿和兔子,撲楞楞放一只,小孩子張著嘴望向夜空去。
我喜歡那個在黑夜中夢境般出現的高個子王后,總有三層樓那么高,金冠閃閃,木頭臉又是嚴肅又是慈善,舊粉衫裙和一路長開去的木板身材在空中飄來飄去,旁邊是她的夫君,帶著國王的王冠和權杖,金紅絲絨綴著明黃色的絳線,更把皇后映襯得素樸,溫善。她是那種會幫助受傷的小鳥的王后吧,自己的心也孩子式的純善。大家對她的熱愛也是純善的,都是夜空中的童話。
國王和王后,都是由踩高蹺者舉起來的,一顛一簸,在燈光下跳躍著行走。這一隊是來自西班牙的Fellera,踩著一種類似長彈弓的金屬高蹺,又有人在隊伍前頭扮成各式民間人物的,奏著一種民間風味化了的軍鼓樂,都跳著西班牙傳統的棍棒舞快節奏奔走。隊伍前的大頭爺爺和大頭奶奶彎下腰親吻對方,手拎長掃帚的老大爺跑上來握我的手說Hola Hola。
夜空中仿似什么都在溶化,龐然星球們聚攏而來,一塊星球沾糖制成的甜甜圈在黑洞洞的宇宙中誘惑所有人,一忽又呼嘯分崩離析,帶著隕石口感的甜意。費拉拉的Buskers夜晚便是如此,魅惑而清新,所有人在黑夜中互相信任,心帶敬意地奔向孩子般的快樂。那在夜里推著一自行車籃筐鮮花回家的女孩,在藍調one man band前停下腳步,小男孩被學michael jackson的老鼠木偶吸引得咯咯直笑,改裝成摩托車的小提琴加速燃燒自己的小夜曲。
我們在一處街口被街頭劇場橫腰攔住了,他們自稱恐怖露天舞場,樂隊名則叫Xtravagance Core。穿紅色紫色粉色長筒襪的打赤膊男孩們,在給紙盒里的同伴做手術,受傷的布娃娃,長臂猴子、兔耳朵吸管和一千種奇怪的雪花被剖出來了,紛紛揚揚滿天都是,冷血外科醫生在手術服下全是惡搞的道具,瘋狂的祭祀儀式里全是怪物。他們的現場音樂混雜了硬核朋克和即興爵士,一個無邊界的青春馬戲團。這個馬戲團又如漣漪般在街頭擴散而去,樂隊把紙盒里噴射出來的小樂器,口哨,鈴鼓,交給觀眾,我由此得到一只粉紫色的小哨子,回去的路上嗶嗶嗶吹過很多條小巷……
石之海
來到費拉拉
他一頭鉆入鉆石宮
宮后花草
墜玉碎也墜頑石
他襲一身紫晶劈入
蟲鳥立身歡迎閃電王子
那曾在綿綿山嶺中溶化的
此處重新凝起
我們在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大路上走著,路叫做"石之海",我由一塊小木牌上發現。真的很象海,岸邊立著一座外壁鑲滿石頭鉆石的宮殿——鉆石宮,也是電影《云上的日子》里,有這座宮殿反復出現,每一塊立面鉆石都硌著那里面男人和女人的隱痛。而眼前,有少年騎單車格楞楞楞路過鉆石宮,起伏如被硬波浪硌傷的新船。單車籃里的小狗卷耳卷臉蛋,對著夕陽亂叫一氣。固體的海,我們想象過很多,有一個是綢子海,本來是一只離家出走的兔子的包袱皮,兔子走累的時候,就會攤開這片綢子海,在它旁邊坐上一小會。我們在石之海的側腹中行走,想象自己是巨大的海獸,被夕陽照得通體透亮。兩只海獸是看另一只老海獸去——安東尼奧尼,我們知道他的墓地,就在這石之海盡頭的一處墓園。
闊大的草地打斷了凸凹波浪,墓園就是石之海的一處彼岸。我們泊航靠岸,遠遠看見八棵落地松,修剪成裙裾的模樣,很渾厚,是老童話里廚娘穿的那種。它們四棵、四棵圍在一起,鋪在碎金草茸上的陰影就像厚厚的大百合。跑進去,才發現每四棵里面圍著的都是一塊墓碑,大百合不會再凋謝了的花芯。我們穿繞這前庭,沿修道院風格的圍廊走入無邊的墓群去。
眼前的墓群,比我去過的巴黎幾處墓園都更加致密,也更加隱密,墓碑彼此掩映,有的已殘損,有的雕蔓挽花由泥土中騰空而起,有形形色色的雕塑——青苔長在天使的眼窩里,也有掛鑄花鐵鎖的石屋,通常是給一個家族的亡靈居住的,也許一直通到地下……黃昏下淡金的薄霧在群墓中間輕曼,蜥蜴窸窣爬竄,猛回頭,卻是黑貓一閃而過。霧幔中有鮮花和塑料花偶露崢嶸,那塑料的色澤,鮮粉與翠白,在黃昏中特別刺眼。
我們在薄金草莖映照著的墓叢間走來走去,希望能找到安東尼奧尼那只老海獸的名字。但也許這幾個相對荒蕪的中庭墓場壓根不會有他的名字,轉望眼,卻見開敞無遮的廳堂內擺滿骨灰甕,廳堂很高,煙霧彌漫,里面骨灰甕貼地兒放,一重重望不到邊際,無盡的白燭在閃爍,煙幕里黑緞帶兀自飄來飄去,看得人一陣毛骨悚然,幾只黑貓倒在里面行走如家常,累了就倒臥在某只罐子旁,用綠眼睛從燭霧中射過來望住你。我們安慰自己說大導演的墓也不會在這里散亂擺放的罐子中間,必是有一處稍為鄭重的所在,但眼見夕陽迅速埋入夜幕,我們加快了離開墓群和甕罐的腳步。在墓園的出口,一個手牽黑狗的黑襯衫男人在散步,我閉目呼吸,在自己的旅行中嗅到無數亡魂生涯羈旅的氣味。
一地或是一生,無非一旅。則費拉拉是我的時光之衫上一粒久綴的寶珠子,每每凝目看去,總有云霓氤氳繞著它的寶色。變幻,我喜歡那些自己拜訪過當地墓園的地方,有如深嗅過那塊土地上沉積的古老氣味,未必如腐葉巖積,也可清新如朝霞。惟有如此,廣場上正在歡騰的一場節慶,所有的沉醉和笑聲,才是本城可親昵的皮膚,才是由有光源的地方放散出來的彩線,瘋狂才祛除了怨毒,縱情而不必慌張。
尋安東尼奧尼墓而不遇,但我們其實早在到達費拉拉的第一天就遇見他,這位老海獸,睿智,冷峻,潛伏在工業城市費拉拉的煙囪邊像一團尚未散去的青霧。這次說的費拉拉,是那個有著古堡、教堂、文藝復興的小巷城區之外的廣大的工業城市。我們在初初抵達時從巴士上下來,沿著設了鐵欄桿的人行路走啊走,踩滑輪的短裙胖女孩一閃而過了,疲憊的青年在摩托上馱著他的日常負擔路過了,塵煙路過了,煙囪和煙囪,加油站和加油站,新式的公寓樓群,還在一團尚未散去的青霧里。荒涼的大馬路和大草坪,這是安東尼奧尼的“紅色沙漠”,其實也是他很多電影的潛在背景,青冷、干燥、在壓抑中維持著可塑性的西歐工業文明場景,身份、情愛、心理危機都在其中上演。如今,這典型的安東尼奧尼式場景就在我們眼前,我們呼吸著它干燥、甚至有些燥烈的空氣,一路奔趕……
費拉拉的小姑娘駐足觀看
“One man band”的表演。
費拉拉大教堂外停車吸煙的人。
買花歸家的女孩與路遇的朋友聊天。
清晨上班的人也騎自行車。
兩個小朋克在等待街頭表演的開始。
“幾度巷”的其中一度。
小情人們在城堡的陰影下擁抱。
又一個整裝待發的騎車者。
入夜就有各種火焰雜耍。
來自西班牙的fellera巡游。
Xtravagance Core樂隊的街頭即興演出。
正午荒涼的城堡前廣場。
帶小狗的遛車人路過鉆石宮。
街頭木偶表演與觀眾的互動。
街頭的布魯斯吉他即興。
在安東尼奧尼墓地前的小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