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諸公解夢
過去所謂討生活的“討”,相當于現(xiàn)在愛拼才會贏的“拼”。當然,一個“討”字,明擺著中國人的謙卑和忍耐。這是窮人的哲學,既有討要,也有討好的意思。如果討不到好,就有可能討打,不過到這個地步還有退路,可以討?zhàn)?。中國五千年香火能夠延續(xù)下來,這個“討”的哲學功不可沒。所以說,“討”并不僅僅是指窮和忍,它是國家智慧,國粹之一種;而一個“拼”字,則顯擺著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的豪氣,至少是中國人可以說不的痞氣。拼不到贏,可以拼湊;湊合不了則可以拼命;惜命的人,還會拼嘴。但我不喜歡這樣,認為它不是智慧,充其量是聰明,而且是小聰明。由此看來,在生活面前取什么態(tài)度,并不是個可有可無的小事。
對于小說家的討生活,向來說法頗多,不一一羅列。王小波先生認為,他剛聽說作家體驗生活這件事的時候,以為是死人詐尸,后來明白不是這個意思,才多少有點寬心。但他依然認為,一個小說家去體驗生活,就是討生活的一個明顯例證;而且他還認為,除了在這種討來的生活中有被強奸的危險之外,還有更深層次的意思,那就是如果你專門去體驗生活,實際上那不是你的生活,而是你生活之外的生活。
這事兒就非常懸了。作為一個小說家,當我被派往一個百多萬人的大縣掛職副縣長體驗生活時,心情是非常糾結的。我常常融不進這種“生活”之中,但又覺得忽然之間失去了自己的生活。那時候我顯然以為,掛職的意義不在于職,而在于掛。我是確確實實被掛在生活之外了。
但是,這種融不進去的生活,又非常有意思。記得我掛職剛剛滿月的那天,跟一個黨外副縣長在一起吃飯。她過去是一個國民黨員,先我一年來到這個縣。我跟她聊起了頭天晚上的一個夢。我夢見自己上顎的兩個門牙忽然脫落了,但是那天有一個教育系統(tǒng)的表彰大會需要我去講話,情急之下,我找了一根筷子,截了兩節(jié)填在門牙的空洞里。當我在數(shù)千個老師面前滔滔不絕時,陽光照在我那閃著黃色光芒的門牙上,使臺下的目光忽然之間都跟著亮了起來——那時金價正一個勁地飆升——一時間我不知所措,面對秘書寫的稿子啞口無言。正焦急之時忽然醒來,恍然若失,摸摸門牙尚在,才略微放心。聽了這個故事,黨外副縣長說,今天你給父母打個電話吧,一定啊。她的話音還沒落,我哥哥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哥哥說,今天早上起來,父親沒起來鍛煉身體。他們?nèi)ズ八臅r候,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涼了。聽了哥哥的電話,那一刻我的身體比父親還涼。
無獨有偶,還有一次我夢見房子漏雨了。我在頭上支了一把傘,在腳部用凳子放了一個盆子接雨。不知怎么的,盆子倒了,我一下子被泡在雨水里。當時我還挺樂觀,想,一個副縣長還住在漏雨的房子里,并且被泡在雨水中,共產(chǎn)黨員吃苦在前享樂在后的諾言終于兌現(xiàn)了?。‘斘艺贿@種現(xiàn)實感動的時刻,突然被起床的鬧鈴叫醒了。當然現(xiàn)實比夢境溫暖得多,我躺在席夢思床上,空調(diào)的溫度正在把夏天擋在屋外。我的這個夢,是講給縣委的一個副書記周春江聽的。聽了我的故事,周副書記說,你有意外之財了。果然,當天接到通知,新來的一個省委書記,為了表示重視文化,決定對這幾年獲獎的作家予以表彰和重獎。我?guī)啄昵矮@獎的一篇小說,也在被獎之列,據(jù)說獎金是五位數(shù)。
我真的很駭然,并不是對這種若有若無的民間文化有多么吃驚,而是對待這種文化的態(tài)度,國共之間的共識是如此的一致讓我浩嘆不已。其實如果真正說起來,不但是國共兩黨,就是其他各黨派,以及黨派之外的蕓蕓眾生,面對上述夢境的時候,可能都有類似的說法。中國的這種文化像土地、空氣和水一樣,任誰都是無法抗拒的,從你進入生活開始,它就進入你的身體,并不需要念茲在茲。即使你被擺在生活之外,那種強大的文化氣場,也會緊緊地把你吸附在上面,一直到死你都擺脫不了。
二 將來誰會喊爺
在副縣長里我分管的工作是最雜的一個,所謂掛職,實際上是編外副縣長,不真正作數(shù)的。我的分工是文化教育衛(wèi)生和計劃生育,都是別人不愿意管的。計劃生育原來是祁副縣長管的,直到我離開這個縣之前,才知道祁副縣長大名叫祁福旺。實際上大家完全應該理解,中國人只要一當官,首先沒有了長相,他們有個統(tǒng)一的官相。其次就是沒有名字了,一來是別人不敢喊他的名字,二來是他也不樂意別人直呼其名。所以就祁副縣長而言,在下級面前他是祁縣長,在同級面前他是老祁(班子里也有人喊他大頭。他的頭大而且扁,據(jù)說沒當縣長之前還有人喊他老扁),在上級面前他還是小祁。
關于祁副縣長的笑話是非常多的,他是本地人,驢尾巴吊棒槌的親戚如過江之鯽,不是連著骨頭就是連著筋,他的那些口口相傳的糗事幾乎可以連載了。他是從通訊員一步一步干上來的,其中的艱辛和轉圜非常人能夠想象。據(jù)他自己說,他那時候跟著公社書記當通訊員。書記奔六十的人了,還喜歡喝酒和打獵,一槍下來,一群大雁落在河里。他二話不說就跳進去?!澳莻€冷啊”,他說的時候好像還站在齊腰深的冰渣子里,“日他個媽,雞巴都凍得摸不著了!”上來之后,書記遞給他半瓶燒刀子,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但是他從無怨言,他覺得跟著這樣的書記干著過癮。書記上任的時候,是縣委書記親自送來的。在全體干部會上,縣委書記是這樣介紹公社書記的:“媽拉個逼,這小子,有種!”聽的人心里熱騰騰的,知道新來的書記是條漢子,能服眾。哪像現(xiàn)在介紹新到的干部,政績都能當圣人了,簡歷讓人聽得脊背發(fā)涼,好像是在殯儀館里。
他剛當鄉(xiāng)長那會兒,為了練習講話,天天站在自家屋子后面的高粱地里對著一坡高粱稈子訓話。人家的高粱都收完了,他家的還直愣愣地戳在地里,被秋風吹過來擺過去,像一群沒娘的孩子。娘過來說,兒啊,高粱再不收都喂老鴰啦!他挺胸收腹氣沉丹田,朗聲對娘說,娘啊,你用這一坡高粱能換個鄉(xiāng)長不?目不識丁的老娘根據(jù)當前的物價指數(shù)合計了一下,搖了搖頭。他就轉身去給高粱講第二個問題:“……加強領導,統(tǒng)一認識,堅決徹底不折不扣地貫徹落實好上級精神……”。
第一次在全鄉(xiāng)大會上講話,他還專門去買了一套西裝和一條一拉得領帶。講到高興處,在高粱地里練出來的手勢全拿了出來。表情凝重,語調(diào)鏗鏘,再加上上下其手的舞動,現(xiàn)場氣氛熱烈。舞動了一會,他發(fā)現(xiàn)紅秋衣的袖子露了出來,他先是把它塞回去,結果一會兒又跑了出來,如是者三。他索性把袖子拉了出來,結果這一拉不打緊,一條秋衣都拽了出來。那一刻他的臉比秋衣還紅,下面的掌聲比開三中全會還熱烈。
我從他手上接手計劃生育工作,說實話這個茬真不好接。他管這項工作的時候,曾在全縣的計劃生育工作大會上講了一通氣壯山河的話,據(jù)說這段話正準備寫入我國計劃生育工作的歷史。他是這樣說的:“同志們,如果上面不要求抓計劃生育,我要是裝孬非抓不可,你們?nèi)瞻硧?;如果上面逼著讓我抓,你們不聽我的下死勁抓,我日你們媽!”這話比縣委全會決議和政府工作報告還管用,全縣的計劃生育工作從倒數(shù)第一一下子扶搖直上,拿了個金獎。后來據(jù)他們說,實際上他講完上面的話之后,有個別鄉(xiāng)鎮(zhèn)并沒有動,他也沒有動用他說的那些招數(shù)。有一天,他一上班就去了其中的一個鄉(xiāng),把領導班子一班人喊過來,二話不說就把桌子拉開打撲克貼紙條。眼看快打到中午了,鄉(xiāng)書記說,祁縣長你有啥指示說吧?他說,沒啥指示,就是來打牌的。鄉(xiāng)書記看看形勢不對,說,這牌不能打了,祁縣長我看你是有情緒。他說,哪個狗有情緒!鄉(xiāng)書記說,祁縣長,我們就喜歡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痛快,今天你非把活人扭捏死不行啊?有啥你就說吧!他說,我說啥說?說了你們也不聽,還不如打牌快活!書記說,誰不聽你的是龜孫!他這才哈哈一笑,把一臉的紙條扯下來說,你們要是聽,就把刮宮流產(chǎn)這活兒干利索了,我請你們喝酒!
天,讓我管這樣的事兒,我頭皮都是麻的,連三歲小孩都知道這是天下第一難。
之所以讓我接管他的工作,原因是他最近犯錯誤被晾起來了。他有個兒子,結婚后生了個女兒,這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他娘就生他自己,他老婆就生他兒子自己。他覺得要是這個副縣長的家業(yè)斷了香火,他這福旺的名字算是白起了,死了也沒法往爹的腳頭躺,所以一心一意想要個孫子。兒子媳婦的工作都做通了,孫子也快生下來了,上級不愿意了。你一個抓計劃生育的副縣長,連自己都不計劃,怎么去計劃人家啊?這道理他懂,但想想孫子繞膝的快樂,怎么也戒不了當爺?shù)陌a頭。市委組織部長受市委書記的委托來找他談話,說,大頭,咱們在一起擱班子的時候,你是多明白一個人,怎么現(xiàn)在糊涂起來了?他說,我糊涂啥?活這么大,從來沒這么明白過!部長說,還說明白,你想想看,到底是副縣長重要,還是孫子重要?他說,我想都不用想,都重要也都不重要,副縣長不也是個孫子?天天受不完的窩囊氣!部長氣得一巴掌拍在茶幾上,說,大頭,你跟我撂明白了,到底是要副縣長,還是要孫子?他說,老班長,你也別發(fā)毬火兒,你給我說說,副縣長會喊我個爺嗎?
后來部長說,人就是這樣,想不明白了很可怕,想明白了更可怕。
三 關于劉縣長
劉縣長是大家對司機劉三召的稱謂。劉三召這個人其貌不揚,初次見他,任誰都不會想到他是縣政府的資深司機。他先后跟過六任縣長開車,而且跟的都是縣政府的一把手,不是副縣長。這樣的情況,在中國并不多見,甚至根本找不到,因為哪位縣長到任,首先換的就是秘書和司機,這是一條顯規(guī)則。而劉三召能夠一直留下來,肯定有他的過人之處。
我跟劉三召只單獨說過一次話。有一次我周末回省城,因為縣長在省委黨校學習,劉三召去接他,剛好我搭順風車。一路無話,只是快進市區(qū)的時候,他問我,趙縣長,門字里面長個一字,是個什么字?我說閂,讀拴。他一臉嚴肅地說,咦!昨天女兒問我我告訴她念插,我心里一直都不踏實。我說,就是那么個意思,怎么念都行。他說,那會行!然后就沒話了。他們說他開車目不斜視,只看著前面,從來不往后面看。跟人說話也是一直直視前方,好像他是自己在跟自己說話。最經(jīng)典的一個故事是,有一次他拉著縣長去北京,在服務區(qū)吃過飯,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駕駛座上等縣長。他聽到縣長拉開后車門,又砰地一聲關上,以為縣長上了車,開著就走。跑出了一百多公里,沒有聽到縣長的鼾聲如期而至,這才扭頭看了一下,結果發(fā)現(xiàn)后面并沒有縣長。趕緊掉頭回來,看見縣長還坐在餐廳里喝茶。原來縣長開車門只是拿了個茶杯。
除了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他也不說。任誰從他嘴里都問不出來縣長的行蹤,后任的縣長也問不出來前任縣長的情況。不管什么事,他是一問三不知。有一次他拉著縣長回來,縣長剛上樓,就有一個局長過來問他,縣長是不是回辦公室了?他說,不知道。局長說,我剛剛看見縣長上樓了。他說,哦,你看見啦?然后就低著頭擦車,不再搭理人家。還有一次,后任縣長問他,聽說某某縣長喝了酒愛罵人是吧?他說,沒聽說啊,反正他在車上沒罵過。
我曾經(jīng)仔細觀察過他,始終弄不明白縣長為什么都喜歡他。他并不會察言觀色、見風使舵。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反應甚至有點遲鈍,而且不是那種低聲下氣的人。據(jù)說有一次,他拉著某縣長的老婆孩子去省城逛商店,縣長老婆給他指路他不聽,一意孤行,結果走錯了路,多繞了幾分鐘。縣長夫人說,你真是個糊涂蛋!他把縣長的老婆孩子往路邊一扔,開著車回了縣里??h長老婆在大街上操著電話對縣長大發(fā)雷霆,說你如果不換掉這個糊涂蛋,我跟你沒完!縣長說,這次你可成糊涂蛋啦,我就是換你,也不能換他啊。后來縣長問他,你怎么敢惹我老婆啊,我都不敢惹!他說,我快五十的人了,她說我糊涂也就算了,說我糊涂蛋,親娘老子也不行!
有一次他拉著縣長回老家,返回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再加上雨天路滑,車子從一個坡上翻了下去,打了幾個轉撞在一棵樹上。他摸著一臉黏糊糊的鮮血說,我不行了,縣長你趕緊走吧,這車馬上就著火。被撞得暈頭轉向的縣長從后面一把拉住他說,老三,你不走我也不走??h長這一拉,把他從座位上拉了起來。他覺得身上沒事兒,就起來撞開車頂玻璃先把縣長馱出去,然后自己才爬出來。二人摸黑找到老鄉(xiāng)家里,看了看,縣長只是軟組織損傷。他額頭被撞個大口子,門牙丟了兩顆,所以才一臉血糊糊的。
他住了幾天院,就執(zhí)意回到家里去養(yǎng)??h長帶著辦公室主任去看他,開門進去,發(fā)現(xiàn)屋子里擺滿了裝著清水的盆子??h長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辦公室主任來過,知道他是在給屋子降溫,原來他家還沒安空調(diào)??h長說,空調(diào)今天就安上,這錢我掏。三召說,能撿一條命回來,老天爺夠待見了,扇不扇空調(diào)能咋地?縣長說,就因為咱這命是撿回來的,才得扇!
出了門,縣長問,咱政府的司機,家里沒空調(diào)的就只有他了吧?
辦公室主任說,家里一臺空調(diào)也沒有的就只有他了!
雖然天天跟著縣長,他老婆的工作安排得并不是多好,在環(huán)衛(wèi)站掃大街。幾任縣長都要求給她調(diào)換一下都被他拒絕了。他說她家是農(nóng)村的,安排個她干不了的活,盡讓她受罪。掃大街這事兒,她能拿捏住,心里也舒坦。
掛職快結束的時候,我跟我的司機聊起了劉三召,我問為什么大家都喊他劉縣長。司機說,曾經(jīng)有個縣長看他資格這么老,沒跟他商量,就把他安排到縣政府當辦公室副主任了。知道后,他在政府小車班喝了個酩酊大醉,涕淚橫流。幾個司機逗他說,你升官發(fā)財了,還扭捏啥啊?他說,龜孫才想干這個,給個副縣長我也不干!后來還是回來繼續(xù)開車了,劉縣長這個稱呼也跟著喊開了。
我笑道,這個人真有意思。
不是真有意思,是真神!司機說。
神?我大惑不解,還是第一次聽人這么說他。
你看他是個司機,可是沒他辦不成的事。沾親帶故的,不都安排在機關上班了?他從農(nóng)村老家拉出來多少人?。∷緳C羨慕地說。
我一時無語,突然覺得心里有一種斷裂感。后來我說,縣長們都沒想過換他嗎?
哪個縣長敢換?。?/p>
為什么不敢換呢?
趙縣長,你想想,要是你你會換嗎?司機換了一下檔,車速降了下來,好像他跟我說這事兒異常重要似的,人家縣長都能用他,就你用不了?這水平上你就比人家矮了吧?他剛跟縣長開車的時候是個小司機,跟過三任縣長以后,他就成了精了,比縣長都大。你說是不是?
我說是不是?我心想,還真不好說。
四 還有個老三
政府小食堂的大師傅叫王三炳,加上劉三召,還有政府辦一個副主任陳三宜,縣政府一共有三個老三。王三炳在家并不是排行第三,之所以取了這么個名字,是因為算命先生說他命中缺火,取了個“炳”補火;但是這個火補得一定要有度,不是越多越好,因為中國傳統(tǒng)認為,事不過三,物極必反。所以他的這個名字,是極有講究的。每當來一個新領導,王三炳都會這樣介紹自己。
但喊他這個名字的并不多,大家都喊他老三。他有一手好廚藝,據(jù)說是祖?zhèn)鞯?。他爺爺過去跟過袁世凱,搟得一手好面條。袁世凱每天睡覺之前,必坐在床沿上喝一碗他搟的清湯面條。他搟面條有訣竅,面條搟好之后,放上半個小時,然后毀掉重新?lián){,這樣搟出來之后筋道。薄如蟬翼的面條,出鍋的時候再撒上蔥花,滴上香油,簡直是人間美味。袁世凱當了洪憲皇帝之后,他搟面條的機會少了。有一次洪憲皇帝想起他來,傳旨讓他搟面。他想,皇帝吃的面條應該與過去有所不同,就自作主張用高湯煨了一下。袁世凱吃著味道不對,皺了一下眉頭放下了。內(nèi)務府首長把他喊去熊了一頓,說,皇帝就是吃一碗面條也是國家大事,你一個雞巴伙夫說改就改了?饒你一命,滾蛋吧!他回來不久,洪憲帝就駕崩了,這讓他有很長時間愧疚不已,到處說,要是天天都喝面條,哪能會活不過六十??!
他爹十幾歲就參加了革命,一直跟著紅二十五軍軍長徐海東在大別山打游擊。他爹是通訊員加伙夫。徐海東打仗之前必先豪飲,然后光著膀子背著大刀片子帶著隊伍就沖上去了。他看著過癮,有一次趁徐海東去中共中央北方局匯報工作,就背著他的刀痛痛快快地斬殺了一次。雖然他有庖丁解牛的職務之利,但還是把一把大刀砍成了鋸條。徐海東回來,拿著那把刀光看著他笑,就是不說話。他說,奶奶的,真過癮,到后來你這刀砍不成了,我就一腳把他們踹倒,拿這把刀把他們的頭鋸下來。他還邊說邊用手在徐海東的脖子上比劃著。徐海東不但沒批評他,還送了他一把嶄新的日本軍刀,說,連炊事員都成了戰(zhàn)斗員,中國革命要不成功,那真是沒有天理了!后來徐海東帶著紅二十五軍去陜西跟毛澤東會合。他打了退堂鼓,跟徐海東說,父母在,不遠游,我還是留在家里老婆孩子熱炕頭吧!他對十幾年后天安門城樓上開國大典預留的那個位置視而不見,讓徐海東恨鐵不成鋼。語重心長地勸說失敗之后,徐海東把他的大刀換成了菜刀,撇下他,直奔陜北而去。
老三家族的這些輝煌歷史,他自己倒沒有說過。有時候問起他來,他笑笑說,都是瞎扯,都是瞎扯,哪有那么神啊!然后再嘆一口氣說,唉,可惜了徐司令那把菜刀,人民公社那一年被充公了。他諱莫如深的口氣,反而使這些故事更加撲朔迷離。
在做人方面,老三的口碑并不是太好。他們說他有三大賴,第一賴手賴,他愛賭,但是又沒有賭德,偷牌換牌不說,贏了人家,欠他一分錢他都不愿意;要是輸了,常常是拍拍屁股走人,所以到后來大家都不愿意跟他賭,看見他過來,找個借口就把牌攤子散了。第二賴是毬賴,他愛嫖,屁股兜里揣一個油膩膩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寫的都是下崗女職工的聯(lián)系方式,瞅個屁大點兒的機會,就跟人家上床,臨了甩給人家三五十塊錢。為這事兒他曾經(jīng)被辭退過,那次事情的起因是他被人家的丈夫摁在床上,然后打著罵著鬧到了縣政府。本來他的這些事兒盡人皆知,但是沒捅破之前,誰都裝迷糊。現(xiàn)在撕開了,為了縣政府的尊嚴,不處理也說不過去,于是就把他給辭退了。辭退他之后,縣政府的公款吃喝費用上升了百分之三百,原因是大家都去飯店吃飯,沒人在政府食堂吃了。縣長急得抓耳撓腮,又找不來臺階去請他回來,最后還是祁副縣長解了圍。祁副縣長找到老三,說,老三,你要是能把那褲腰帶松的毛病改了,咱還去縣政府上班,好不好?老三說,你就是把政府食堂換成袁世凱的御廚,我也不會改這個毛病!我這一輩子就好這一口兒,你還是去找別人吧!祁副縣長說,這樣吧,要是你真戒不掉,那你就領著人家去外縣吧,費用我給你報銷。別在家門口惹事,我們也眼不見為凈。
有了這么大的臺階,他才回到了政府食堂。
他的第三賴是嘴賴,多大的玩笑都能開,人家把他爹娘老子閨女媳婦都罵上,他也是哈哈一笑,從來不計較。有一次他爹死了,政府辦公室的一幫子人去吊孝,幾個司機給他開玩笑說,三兒啊,別哭那么兇了,你爹死了,還有我們老弟兄幾個在,就當你爹用吧!他哭得更兇了,邊哭邊說,不哭不行??!你們爹多,死個把不要緊,我就這一個爹,能不哭嘛!
雖然有如此多的毛病,但有一條,在做飯這件事上,他可從來不馬虎,任何人都挑不出來他的毛病。鍋碗瓢盆他都是自己洗刷,雖然帶了兩個徒弟,但他信不過他們。操作臺擦得明光锃亮,任何一個角落你戴著白手套都摸不出灰來。青菜洗得青蔥碧綠,碼在那里簡直像個小花圃。大家一進政府小食堂,飯菜還沒上來,饞癮就上來了。但誰要是進來摸摸他的東西,他會氣得暴跳如雷。有一次辦公室一個副主任說,呀!老三,你案板上養(yǎng)這么大個老鼠???他纏住副主任不讓走,非要他把大老鼠找出來不可。副主任說,我這是給你開玩笑。他依然不依不饒,說,開玩笑不是這種開法,你把俺閨女領去隨便睡都行,不能拿這跟我開玩笑!后來大家好勸一番他才罷休,從此沒人敢跟他開這方面的玩笑。有一次,他蒸了一鍋饅頭,誰知道采買采購的發(fā)酵粉質(zhì)量太次,蒸出來的饅頭不是太好看。他二話不說就把饅頭藏了起來,然后自己掏錢買了百十個包子。
我來不久他就發(fā)現(xiàn)我愛吃香椿炒雞蛋,所以每次吃飯都有一大盤子這個菜。后來吃香椿的季節(jié)過去了,他就用自己腌制的香椿單獨給我自己炒一小盤,這讓我大為感動。但是有一次,我吃著這個菜不是那個味兒,咸得無法入口,但是我看看他在旁邊站著看我吃,硬是咬著牙把它吃完了。誰知吃完飯我剛走出門口,他就在后面喊住了我。
趙縣長,他說,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我說,好啊。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我可沒他們說的那么賴!他直視著我,一時間氣氛有點尷尬。
我大吃一驚,說,王師傅,你這話從何說起?我從來沒聽人說起過你什么。
從你在這兒吃飯,一年多來,你從來沒說道過我一句,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嗎?比你當面扇我的耳光還難受!
我說,王師傅,你做的菜這么好,我不相信還會有人說道你。
那么,他說,今天的菜也好嗎?
挺好的??!
不咸嗎?
我一下子明白了,不知道該怎么說。僵持了一會兒,我說,咸。
那就是了。我今天放了好幾倍的鹽,想著你終于該說道說道我了,可是你硬是把它吃了下去,說明我做的菜,根本不值得你計較是吧?
唉——!我長嘆一聲,說,王師傅,我那是心里感激你,知道你總是為我做這道菜,所以不想給你找麻煩,才把它吃了下去。這完全是誤會。你還不是很了解我,從小到大,我在吃飯上從來沒提過意見,在家也是這樣。
他說,趙縣長,你們知識分子也不知道是咋想的,啥事兒都悶到心里。你知道我最佩服誰嗎?周縣長,他在這里當縣長的時候,沒有一頓飯不罵我,一端起飯碗就開罵,一直罵到吃完飯還在罵。他越罵我干得越起勁,知道他心里有我。如果他真對我有意見,一句話不說就讓我開路了。我最怕你們有話不說悶在心里,吃完飯你們走了,我得猜你們的心思猜半天,恐怕你們沒吃好有意見。
我說,王師傅,誰要對你有意見,我就對誰有意見。請你一定相信我!說了這話,我自己都覺得很蒼白。我進入不了他的那種語境,他說的“說道說道”是批評還是表揚?若是批評,像周縣長他們的“批評”,即使以罵的方式表達出來,也肯定不是批評。而我的批評,即使是笑著說,但只要一說出來,就是實實在在的批評。我真不知道他這是自信還是自卑。
五 為了告別的聚會
我掛職結束的時候,縣里四大班子專門開了一個告別宴會。按照慣例,宴會開始前要請縣委書記來一段祝酒詞,這都是老套路??h委書記過去也是省里掛職下來的,掛到最后市里覺得他比較有水平,為了改變當?shù)氐母刹拷Y構,就執(zhí)意把他留下來當縣長,后來又當了書記。他曾經(jīng)找我談過一次心,據(jù)說這也是老套路,但我覺得那次談心不能歸到老套路上去。也許過去我們的工作背景差不多,也許我本來就是圈外之人,所以談起來彼此都很敞開。我問他,在基層工作感覺如何。他苦笑一下說,累,心累。我問,為什么?他說,融不進去,你越是想融進去,他們就越是拼命想把你擠出來。我說,人家肯定都想融入你,還需要你融入人家?他笑得更苦了,說,開始他們是想融入你,但他們?nèi)谌肽愕哪康?,最終是想讓你融入他們。每任縣委書記來的時候都豪氣干云,想改變這里的一切,到最后什么都不能改變,如果有所改變的話,只能是縣委書記變了,這里的一塊磚你也變不了。
我大為詫異,下來之前就常常聽說縣委書記是土皇帝,一言九鼎,真實的情況怎么會是如此?我把這想法說了,他說,那些話都是沒干過縣委書記的人說的。說起來這個縣有一百多萬人,光四大班子領導就有五六十人,可真正操心管事的,就縣委書記一個,最后所有的矛盾都堆在你這里。這就像我們這個國家一樣,最苦的人是總書記,他沒有一點退路。這種苦是真正的苦,因為它說不出來,說出來也沒人信,連自己都不信??墒强嗑驮谀抢飻R著,你都能看見,欲哭無淚。
這話是心里話,我聽得似懂非懂,可是又仿佛感同身受。我們倆都融不進去。他融不進去,是人進去了,但是心還隔著;我融不進去,是心打通了,但是人沒進去。也許正是人沒進去,心才容易打通。
書記的致辭還沒開始,下面的說笑聲就開始了。畢竟這不是正式場合,而且縣四大班子的領導聚到一起喝酒聊天的機會并不是很多。當書記說到“……希望趙縣長回省里之后,認真學習鄧小平理論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全面落實科學發(fā)展觀,從理論到實踐上……”縣長接過話筒說,好啦老兄,菜都涼了,客套話就別說了,我替你說兩句吧!縣長過去跟著書記當辦公室主任,是從基層一步步干上來的,經(jīng)驗豐富,左右逢源,工作也有魄力,是書記點名讓他留下當縣長的。在四大班子里,書記最敢批評的就是他。而最能頂撞書記的也是他。原來我以為他們有很大的矛盾,互相之間才會這么兇。有一次我跟黨外副縣長說起這事兒,黨外副縣長笑了,說,你太天真了,他們要是不好,敢這樣吵???我說,好還吵啊?她說,對了,越好越吵,要是有一點不好,只會見面客客氣氣,絕對不會吵。這時候,縣長清了一下嗓子說,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我定個規(guī)矩,咱們關起門來說話,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我先喝一大碗,下面誰不喝把王八畫誰臉上!話音沒落,底下笑聲和罵聲一片,男同志起哄說一定要現(xiàn)場辦公,女同志嚷嚷著流氓!流氓!他起身喝了一大茶杯酒,然后走到我跟前說,趙縣長,你通過這兩年的鍛煉,認真體會一下,是上面舒服還是下面舒服?
我還沒接上話,黨外副縣長就接了過去說,你這個土流氓,人家趙縣長是個知識分子,哪聽得懂你這黑話?去滾一邊跟他們喝去吧!
他用胳膊圈住黨外副縣長肩膀說,從你來之后,開創(chuàng)了貴我兩黨如此融洽的歷史,功不可沒,你說是不是?
是你個鬼!黨外副縣長也不掙脫,用筷子敲著他的手,故意裝出氣憤的樣子。
說實話,我有點魂不守舍,也不大適應這樣的場合。應付了一陣子你來我往的喧鬧和客套之后,我在角落里看到了祁福旺。他看見我在看他,就走了過來,笑了笑說,我想等他們都敬完再過來敬你酒。我說,我一杯也不能喝,一喝就吐。他說,我不會逼你喝,但是你得記住,你還欠我一筆賬哩!
我一時想不起來,問他,欠你老兄什么帳啊?
不是請你給我那孫子起名字嘛!
我想起來了,那天我吃過晚飯在政府大院散步,碰見他抱著孫子樂顛顛地逗著玩兒,看見我過去,說,趙縣長,你看我這孫子咋樣?
這不是個問題,但也最是個問題。我做出欣喜的樣子,過去看了看他孫子,又看了看他衣服上從上到下被孫子畫的地圖,說,挺好的,很像你,有虎氣。
你給他起個名字吧,沾點兒你這大作家的光。
我隨口答應了他,后來就把這事兒給忘記了。今天又說起來,我裝模作樣地想了想說,就叫個錯兒吧!
叫個錯兒?他有點意外,兩只眼睛瞪得鈴鐺一般。誰錯了?我覺得我沒錯,我孫子也沒錯兒吧?
我說,你真敢說都沒錯嗎?我看你雖然不干縣長了,可思維方式還是縣長的,縣長什么時候錯過?但是,永遠都沒錯不就是錯?你不覺得是這樣嗎?
他想了想說,你說的沒錯。
(選自《人民文學》2011年第8期)
邵麗,女,生于一九六五年十一月,畢業(yè)于河南財經(jīng)學院,中國作協(xié)首屆魯迅文學院高級研修班學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供職于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1999年開始寫作,作品曾發(fā)《當代》、《青年文學》、《中國作家》、《莽原》、《作品》、《小說林》、《時代文學》、《百花洲》、《花城》、《人民文學》等全國著名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選載,獲獎多多。出版散文集《紙裙子》、小說集《紙燈籠》《碎花地毯》《騰空的屋子》等。長篇小說《我的生活質(zhì)量》獲“華夏作家網(wǎng)杯”《中華文學選刊》文學大賽特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