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哲人曾經說過:游泳的最高境界是自由自在地躺在水面上,隨心所欲地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套用這個說法,我們或許可以說小說寫作的最高境界就是能在行云流水的生活場景中準確地表達自己最想表達的意思。邵麗的過人之處是她在一篇看似高度寫實的“掛職筆記”中不動聲色地透視了當下社會兩類不同文化——官場文化與知識分子文化之間的微妙關系,既有二者互為鏡像的相互審視,也有對于知識分子文化的自我反省。收放自如、渾然天成的敘事藝術使之超越了流行的官場小說或是單純講述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成長小說,以一個短篇的有限容量,顯示出作者對于探測人性深度與社會廣度的孜孜興趣與卓越成就。
小說開頭,敘述者在看似饒舌的議論中首先介紹了自己的身份——一個被派往基層體驗生活并掛職副縣長的小說家。“小說家”這一特殊身份標示出“我”不同于一般干部的知識分子文化立場,而且,“我”對于“國粹之一種”的“討好——討打——討饒”、“拼贏——拼湊——拼命——拼嘴”這樣阿Q式的人生哲學直接表明了自己的價值判斷:“但我不喜歡這樣,認為它不是智慧,充其量是聰明,而且是小聰明?!笨墒?,這種有些高蹈帶點潔癖的文化價值取向僅僅通過兩個夢就暴露了其軟肋:它連理解夢境都無能為力,更別談能在現實生活中一顯身手了。當黨外副縣長與縣委副書記無師自通而又準確無比地解了“我”的兩個夢之后,“我”在“駭然”中不由得重新審視那些先前被認為是“小聰明”的文化形態。
敘述者以“融不進去”的小說家之眼擷取了三個人物——祁副縣長、資深司機劉三召、食堂師傅王三炳,將他們的故事娓娓道來。分管計劃生育工作的祁福旺是從通訊員一步一步干上來的,他與提拔他的公社書記、賞識公社書記的縣委書記同屬一個譜系,都是農業文明時代的產物,豪放粗野,粗俗中又帶著一股子倔勁,在他們的時代也能將工作干得有聲有色。反諷的是,這個一輩子服從“上級安排”的祁福旺,老了卻執意要一個繼承香火的孫子而不惜放棄來之不易的職位,“副縣長不也是個孫子”的驚人之語濃縮了他宦海生涯的全部悲酸??此票痉掷蠈嵉恼緳C劉三召卻改變了官場顯規則,先后做過六位縣長司機的他,除了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其它方面也十分低調:不裝空調、老婆當清潔工、拒絕辦公室副主任職位的升遷,但這種韜光養晦的背后卻是“沒他辦不成的事”的神通,成了其他司機羨慕不已有能耐的“神人”。相傳有“三賴”的食堂師傅王三炳盡管做人口碑不好,對于自己的本職工作卻一點兒都不賴,他一絲不茍的敬業態度與工作中渴望別人“看得起”的心理期待使他平添了幾分復雜與可愛。與人像展覽式的故事相映成趣的是告別聚會上的人物群像勾勒:和“我”一樣由省城下來的縣委書記也和“我”一樣“融不進去”;相反地,從基層上來的縣長卻能左右逢源;還有深諳人情世故、葷素不忌的黨外副縣長。由于敘事者在講述這些故事之前就已經覺察出其知識分子文化立場的有限性,所以在講述中并不預設這套價值標準來評判什么,既不縱容筆下人物的缺陷,也不掩蓋其性格中的亮點,始終保持著一種客觀理性的敘事態度。即便如此,這些融民間氣、江湖氣與傳統文化糟粕于一爐的官場中人還是將博大精深的“官場文化”演繹得出神入化。敘述者那曾經猶疑不定甚至一度有所放棄的知識分子立場終于在最后那場“不大適應”的“群官會”上重新變得堅定起來,借給祁福旺的孫子起名的機會,表明了自己對于官場文化的否定——“錯兒”,盡管這種表態是極度含蓄、綿里藏針的。
小說的顯文本是官場文化的透視,潛文本則是在與官場文化碰撞過程中對于知識分子文化自我審視、自我校正的過程,即“我”的故事,其中也包括官場文化對知識分子文化的認知態度。一方面,“我”是“天真”的局外人,需要他們——包括黨外副縣長、“我”的司機對“我”進行人際關系辯證法、表象與本質等方面的啟蒙;另一方面,他們也都對“我”這個有著副縣長身份的知識分子保持了相當的尊敬。黨外副縣長在為“我”解圍時特別強調“人家趙縣長是個知識分子”,食堂師傅王三炳也口口聲聲稱“你們知識分子”,連祁福旺也把給孫子起名這樣的重任托付給“我”,要“沾點兒你這大作家的光”。這些“癥候”又似乎表明,即使是官場中人,也仍然對“知識分子”抱著某些更高的期待??梢哉f,“我”也最終在這種期待的不斷暗示與提醒中清醒過來,從而以小說家婉曲的方式表明了自己對官場文化的批判立場。
王海燕,青年評論家,現任教于湖北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