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通貨膨脹從表面上看是由需求、投資、貨幣等原因造成的,從深層看卻有著社會結構變動的因素。隨著經濟體制改革的推進,國家控制有限退出,單位和地方政府等利益主體覺醒,但單位與個人之間依附關系以及高福利庇護并沒有改變,最后導致各利益主體出現了非國家所愿的利益訴求途徑,并纏繞于經濟改革之中,釀成通貨膨脹。
關鍵詞:社會結構;利益訴求;通貨膨脹
1978年后中央將工作中心重新轉移到經濟建設,在經濟體制上進行價格改革和放權讓利。經濟體制既然作為一種制度,就不可避免地受到能夠影響社會上各種制度的社會因素和心理因素的影響,本文便從社會結構角度來分析其對80年代經濟體制改革的影響以及隨之產生的通貨膨脹。
一、 20世紀80年代經濟體制改革與社會結構變動
新中國成立之后,我們形成了新社會經濟結構。首先在經濟層面,取消了市場,建立了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國家成為唯一的資源配置主體和經濟主體,建立了單一的公有制。其次在社會組織方面,構建了一種總體性的社會組織結構。國家將幾乎所有社會成員高度組織起來,全面占有和控制各種社會資源。在城市,建立單位制。將所有的城鎮居民編入各種單位,由單位賦予城鎮居民社會行為的權利、身份和合法性,單位全面占有和控制單位成員發展的機會以及他們在社會、政治、經濟及文化生活中所必需的資源,形成對單位成員的絕對領導和支配以及單位成員對單位的全面依賴性。在農村,國家建立人民公社制。規定農業人口不能向城鎮遷移,只能從事農業活動。
各單位組織和人民公社,其主要職能是以國家和政府的名義管理國家所有的資源,轉化為國家實現統治的一種組織化手段。最終在整個社會中國家全面占有和控制各種社會資源,形成對單位的絕對領導和支配,單位全面占有、控制、領導和支配單位成員的一種全面的、自下而上的依賴性向量和結構。國家實現了經濟控制權力與國家行政權力的合一。
在共產主義意義系統指導下,國家又建立與這種社會組織結構相匹配的收入分配和福利滲透。建立了一個以“均等化”為特征的收入分配政策和高福利滲透系統。通過單位組織,城鎮居民的子女教育、住房、醫療、養老、保險等一切生老病死全部由單位包下來,單位為職工提供全方位的福利庇護,形成一種高福利體系。但不管是收入分配還是高福利庇護,在改革開放前都處于低水平。新中國肇始,國家尚處于極貧極弱階段,國家采取高積累低消費的政策。不管是農村還是城鎮,消費水平長期維持在生存階段,處于一種低水平的收入均等化和低水平高福利庇護,并塑造了平等的價值理念和比較均等化的生活方式。但也造成了人民生活長期在低水平徘徊,社會缺乏動力和效率,整個社會經濟生活出現了捉襟見肘的境況。逐步腐蝕到國家統治根基,新一代國家領導人意識到必須發展經濟,進行經濟改革。
經濟體制改革率先從農村開始,在農村實施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同時進行相應的價格改革,以有計劃調整價格為主,同時放開部分商品的價格。1984年以后改革重點轉移到城市,一方面對企業和地方政府放權讓利,另一方面開始以放開價格為主,以調整價格為輔的價格改革。鑒于經濟體制改革相關的論述較多,本文在此不再贅述。
經濟體制改革在保持原有的基本統治結構和形式的基礎上,部分松動了原有的社會經濟組織結構。在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施,國家放松了對農民控制,農民成為相對自由的個體。在城鎮,隨著國家有限地收縮控制空間,原來國家與單位這一層次的緊密關系有所放松,引發了一系列變化。一方面隨著國家權力收縮,在一定程度上為單位組織和個人的社會經濟獨立性提供了可能性和現實性,復蘇了部分市場活力。社會各主體作為利益體的覺醒,原先被一直壓抑的致富追求得到伸揚,并促進了經濟發展和居民收入消費水平的提升和變化。另一方面國家權力收縮后留下的真空地帶,又成為單位組織和地方政府擴張的領域,并在原有路徑依賴之下形成不同利益訴求途徑。(具體內容見下文)但單位與單位成員這一層次之間的關系并沒有發生太多變化,單位仍控制著相當地經濟社會資源,原先與單位制相匹配的高福利系統也沒有發生改變,單位成員仍對單位具有很強的依賴關系。
二、 利益主體覺醒、利益訴求途徑和收入消費水平變化
1. 各利益主體意識覺醒與利益訴求途徑。
(1)各利益主體意識覺醒。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將集體所有的土地與生產資料在一定時期內的使用權交給承包農戶,出現了以家庭為單位的專業戶,恢復了家庭的生產功能,這部分人們的生產積極性首先被激發和釋放出來。當經濟改革轉向以城市后,企業利益主體覺醒成為主流。企業生產計劃權、產品購銷權、自主分配權等部分權力的下放,企業開始向獨立核心經濟體過渡,企業利益主體意識被喚醒。
此外,地方政府也日益成為一個重要利益主體。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之間財政分權,并將原屬中央管理的國營企業劃歸地方政府管理,又將許多原來由中央承擔責任的工作交給地方政府完成,如基本設施建設、物價補貼、勞動就業等。這使得地方政府的利益日益獨立化、明確化和短期化,具有追求本地區財政收入最大化傾向。
(2)各利益主體的利益訴求途徑。
①單位成員基于單位制的利益訴求途徑。
在經濟改革前,國家是唯一的資源配置主體和經濟主體,企業員工收入也由國家決定。隨著讓利放權的展開,國家收縮控制空間,在國家與單位企業之間形成了一個真空地帶,原有的控制力量喪失,城鎮居民追求收入的愿望膨脹起來。
這種愿望在當時主要通過單位也只能通過單位來實現。經濟體制改革只在很大程度上松動了國家與單位組織之間的控制關系,但單位與個人間的關系并沒有太多的變化。個人在單位之外既不能獲得生存發展的資源也沒有自由活動的空間,如果沒有了基層組織單位,那就意味著他一無所有,失去自身社會存在的基礎。在這種利益格局之下,個人的收入最大化只能通過單位來實現。
按現代企業理論,企業員工收入增長要與企業經營狀況聯系起來,員工追求收入最大化要受到企業家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制衡,企業員工的邊際工資率不能超過企業的邊際報酬率。員工與企業家是兩股制衡的力量,實現收入增長的主要途徑是進行要素有效流動,合理配置資源,努力提高生產經營效率,提高技術水平,增加企業利潤,從而獲得更多的收入。
在國家放權單位之后,單位內部并沒有形成新的制衡力量以制衡員工收入最大化。雖然國家也派駐了企業領導人,但由于企業利潤并不屬于企業領導人自己,他們的收入最大化與員工收入最大化并無兩樣。同時,計劃經濟體制之下,與原有社會經濟結構相匹配的均等化收入分配制度和高福利庇護仍在很大程度上保持著,計劃經濟體制下形成的價值觀點和行為慣性也沒有改變,勞動要素依舊無法自由流動,難以進行有效資源配置。
諸因素互相作用,單位成員的利益訴求未按現代企業理論那樣,通過采取提高生產效率和創新的途徑增加企業利潤,而是采取其他“捷徑”,出現了失范行為。如降低企業積累,多提福利基金和獎金比例,甚至不惜損害企業利潤,弄虛作假,掏空企業。當時各種減免稅、少提留大修理基金和折舊費、申請優惠利率、減免應償付利息、滯留貸款等等手段在各企業大肆流行,并最終轉嫁給國家。即便后來國家實行承包制,也依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無法阻止他們用眼前利益來損害企業的長遠利益。
這導致職工收入增長遠超過了勞動生產率增長幅度。以城鎮居民實際支出(消費+儲蓄)增長速度為例,1979年至1989年11年間,職工平均支出增長速度高于勞動生產率增長速度12.3%。企業出現大量隱性虧損,國家財政赤字增加。據統計從1985年至1988年企業帳面虧損達到1 678.3億元,潛在虧損1 162.7億元。政府不得不進行財政虧損補貼,1985年至1988年間國家財政企業虧損補貼達到1 392.9億元,但仍留下285.4億元窟窿。
②農民和地方政府的利益訴求途徑。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使農民重新擁有支配生產資料的權利,他們的利益訴求直接依賴于自身,取得了農業生產方面的突飛猛進。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明顯帶有社區性和封閉性,農民沒有太多其它可供利用的資源,不能充分發揮新技術的潛力,也無法進一步激發創造性和創新能力。至20世紀80年中后期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所帶來的制度績效已處于相對停滯狀況。鄉鎮企業逐步成為農民利益訴求的另一條重要道路。。但可供鄉鎮企業動用的資源也相對缺乏,新生的鄉鎮企業希望能得到政府庇護,這剛好吻合了利益日益獨立化的地方政府的利益訴求,兩者利益訴求交織起來。地方政府尤其是鄉鎮政府填補了國家,也即中央政府退出后的空間,扮演了計劃經濟條件下強勢政府的角色,地方政府利用行政職權直接為鄉鎮企業配置發展所需要的各種資源,有的還直接參與經營鄉鎮企業。將鄉鎮企業納入政企合一體系中,成為地方政府追求自身收入最大化的一個重要工具,加劇了鄉鎮企業短期化行為。各自為政,規模相對較小,布局分散,且大都集中于輕工業領域。使得鄉鎮企業在創造財富和就業機會的同時,也加劇了對原材料和交通、通訊、供電等基礎設施供給壓力。地方政府也深陷于微觀經濟運作,競相擴張投資,構建小而全的工業體系,重復建設和重復投資盛行,加劇了產業結構調整壓力。當然除鄉鎮企業之外,地方政府還有其他利益訴求途徑。如擴大現有企業的投資規模,多創產值;向中央討價還價,多爭取國家投資項目,并想法截留中央的收入等。
2. 收入消費水平的變化。
利益主體的覺醒以及長期被壓抑的致富需求的釋放,迅速提高農村和城鎮居民的收入。農村居民家庭人純收入和城鎮居民家庭人均生活費收入在1978年時分別為133.6元和316元,至1985年分別增加至397.6元和685.3元,至1988年時更增至544.9元和1 119.4元,在十年間分別增加了3.07倍和2.54倍。
居民消費水平也出現了很大變化。以1978年的消費為100%,至1988年,農村居民消費增長121.0%,城鎮居民消費增長74.7%,全國居民消費增長121.5%。居民的消費結構也發生了重大變化,恩格爾系數不斷降低,人們消費向耐用品消費階段發展。1978年至1988年間,農村居民的恩格爾系數從67.7%下降至56%左右,城鎮居民的恩格爾系數從57.5%下降至52.65%。居民消費結構的變化極大提高了社會對產品的需求量,尤其是輕工業產品的需求。
三、 社會結構變動與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通貨膨脹
從表面上看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通貨膨脹是由經濟短缺、需求膨脹、投資膨脹、財政赤字、貨幣供給過量等諸多因素引起。但透過表象,則發現這其中隱藏著整個社會結構重新協調匹配的因素。經濟體制改革本身將原來隱藏的物價問題暴露出來,物價上漲,需要通過提高生產效率和調整產業結構加以解決,伴隨著經濟改革而變化了的收入消費結構以及利益主體的利益訴求未能有效地與經濟改革協調匹配起來,不僅使價格改革帶來的物價上漲壓力無法消除,而且還利用改革紕漏,倒逼國家財政補貼,擴大財政赤字,最終釀成通貨膨脹。
1. 價格上漲的客觀因素。
(1)價格改革。
價格改革的推進將原來計劃經濟下所隱藏的價格問題顯現。計劃經濟是一種短缺經濟,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商品實行固定價格制度,需求和供給變動并不表現為價格變動。為了解決資本供給嚴重不足問題,人為壓低了能源和原材料的價格,導致產品價格扭曲,商品的價格與價值背離,形成隱性通貨膨脹。現在一旦放開商品和要素價格或調高原先被人為壓低的商品價格,必然會使隱性的通貨膨脹顯性化,物價上漲不可避免。
(2)收入消費水平。
經濟改革、原有社會結構的松動促使各利益主體覺醒和收入水平的提高,原先被一直壓抑的消費需求釋放出來,尤其是1985后城市消費需求釋放,整個社會對工業品的需求,尤其對耐用消費品的需求空前高漲,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供需失衡,物價上漲。
(3)產業結構。
建國后,在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下,我國產業結構失衡,即農輕重比例失調,原材料、能源、動力和交通運輸業發展嚴重不足。隨著社會對耐用消費品高漲需求以及以鄉鎮企業為代表的輕工業的迅猛發展,原材料、能源等生產資料也出現供不應求,生產資料價格上漲壓力巨大。
2. 消除物價上漲的理想途徑和實際途徑。
(1)企業的內部消化不足與轉移價格。
在價格改革初期,改革的設計者們從理論出發,設計了一幅清晰的價格改革藍圖。在價格總水平基本不變情況下,調高農產品等原材料相對價格,調低工業產品相對價格,最終調高與調低相抵,總水平不變,平穩實現價格改革和結構調整。
調高農產品等原材料的相對價格相對容易,如何順利調低工業產品相對價格以及消化原材料帶來的成本高漲壓力,便成為價格改革的關鍵。對此企業可有內外兩條道路加以消化。一條道路是從外部加以消化。通過提高工業制成品的售價,將成本上漲影響轉嫁出去。不過實現這條道路還需要滿足一定前提條件,即依賴于需求水平,只有當需求強勁時,才有可能實現。另一條道路則是從內部加以消化。企業通過提高勞動生產率、降低物質耗費來抵消原材料漲價的影響。這兩條道路的結果也截然不同。外部消化這條道路,會進一步加劇物價上漲,內部消化則會降低物價上漲的壓力。兩者相較,顯然內部消化是我們所需要的。
國家通過對企業放權讓利,以希提高勞動生產率和企業經營效率,從企業內部消化農產品等原材料上漲所帶來的成本壓力,降低工業品相對價格。但當國家放權讓利促使企業利益覺醒后,如前文所述,企業未能如國家所愿,通過提高效率消化價格改革的影響,相反卻利用短缺經濟下供需緊張和雙軌制下的紕漏,大肆向外轉移價格,以追求自身收入最大化,加劇了價格的上漲。
(2)產業結構調整與地方政府的短期利益追逐。
產業結構中能源工業、動力工業、原材料工業和交通運輸發展緩慢,成為制約了經濟發展的瓶頸,導致生產資料價格上漲。這些基礎生產資料部門一般投資大,回報周期長,資本不愿也無力涉足其中,需要各級政府加大相關基礎性投資,進行經濟結構調整。在國家收縮控制空間后,利益日益獨立化、明確化和短期化的地方政府,在追求本地區財政收入最大化之下,更多地是投入到賺錢效果快和利益高的輕工業部門,而非基礎生產資料部門。大量小而分散的鄉鎮企業的出現,不僅使調整產業結構愿望落空,而且進一步加劇了對工業原材料等短線生產資料的需求,加劇物價上漲。
3. 政府財政赤字擴大,貨幣發行過量。
企業和地方政府各種短期行為結果,在舊有的高福利庇護主義思想下,又一股腦兒甩給了中央政府。中央政府每年不得不進行巨額的價格補貼和企業虧損補貼。從1978年至1988年11年間政府財政收入從1 121.12億元,增加至2 628.02億元,增長1.34倍,而同期財政補貼則從115.17億元升至763.28億元,增長了5.63倍,增幅高于429個百分點。每年財政收入中的1/4用于了補貼。政府財政赤字日益擴大。1978年至1988年11年間,除1978年和1985年外,其他年份都是財政收不抵支。為了彌補赤字,貨幣發行開始過度擴張。1984年~1987年M1的年平均增長率為24.79%,扣除經濟增長、價格調整、貨幣流通速度減慢等因素,M1的增長速度約偏高于5.73個百分點,4年累計超量發行貨幣(M1)約740億元,其中,現金多發了250億元。按當時貨幣的流通速度,740億元的M1又會形成約3 900億元的超額需求。貨幣過量發行,進一步加大了通貨膨脹的壓力。
最終價格如脫韁的野馬迅速攀升。1985年零售物價指數上漲幅度達到8.8%,1988年甚至達到18.5%,達到80年代通貨膨脹的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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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徐華,上海政法學院經濟管理學院副教授,南開大學經濟學博士,上海財經大學應用經濟學博士后。
收稿日期:2012-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