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一切重來

我的家鄉在樺甸市樺樹鄉太平村。這是個美麗的小山村，依山傍水，村前是清澈如鏡的松花湖，村后是連綿不斷的山巒，父親和大伯當年是從山東逃荒來到這里的。

父親雖然英俊高大，但誰家能把女兒嫁給一個居無定所、一貧如洗的窮光蛋呢？直到35歲那年，他才被丘比特神箭射中，遇到了我的母親。據老人們說，我的母親長得俊俏，濃眉大眼，寬寬的額頭。年輕時嫁到朝陽坡，生下一兒一女之后，丈夫去世，自己拉扯著一雙兒女艱難度日。

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貧窮落后、封建勢力強大的農村，是不允許自由戀愛的。眾目睽睽之下，他們沒有自己的空間，只能默默地互相傾慕。

母親的夫家不同意兒媳改嫁，為了得到幸福，父親去了當時掙錢最多的“木幫”上。冬天，父親和伐木工人一起，踏著沒膝深的積雪，就著雪水，啃著凍大餅子，晚上睡在四面透風的工棚子里。一個冬天下來，手腳都是凍傷。而夏天，父親終日吃住在順江漂流的木排上，任憑風吹日曬、蚊蟲叮咬，只為心底那份摯愛與期望，那份擔當與承諾。

終于，父親懷揣著帶著體溫的血汗錢來到母親的夫家贖人，又是幾經周折，對方終于同意解除契約，同意一手交錢，一手領人。兩個相愛的人，終于走到了一起。

不久，父母的愛情結晶——我的哥哥來到了世上。不惑之年得子，讓父母興奮無比。過了十年，父親50歲時，上帝又把我送到了他們面前。鄉親們給我起外號叫“秋扭子”，意思說我是晚秋時節，快要枯萎的植物上結出的果實。此時的父母已兒女雙全，一家人其樂融融。

然而，命運好像有意和父親過不去。我出生不久，母親就病倒了。當時叫癆病，就是現在的肺結核，我剛滿8個月時，母親去世了。

母親的離去，讓父親蒼老了許多，他承擔起了既當爹又當媽的角色。聽人們說，父親精神幾近崩潰。捧著瘦弱的我，就像當年的祥林嫂問她的阿毛在哪一樣，不厭其煩地見人就問：你說這孩子能活不？鄉親們雖然對我活下來信心不足，但為了安慰父親，還是不約而同地說：沒問題，能活！每聽到這些，父親都高興得像個孩子。此間，有不少人家到我家來要領養我，都被父親果斷地拒絕了。為了我和哥哥不受氣，父親未再娶妻。

我是貼在父親的心口窩上長大的。父親穿的是舊式的便服棉褲，寬大的褲腰抿緊扎上布腰帶，正好有一個柔軟的小平臺，父親把我放在懷里，用他那肥大的棉襖一裹，就像一個大袋鼠，用他的體溫把幾乎夭折的我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父親經常抱著我到左鄰右舍有哺乳孩子的人家找口奶吃，但大部分時間是把土豆弄碎了給我吃。都說吃百家飯好養活，我看我就是最好的例證。

雖然沒有母愛，但父親加倍愛我，他竭盡全力地讓我和哥哥快樂。用他那粗大的雙手為我縫制漂亮的帽子，再貧窮也給我買好看的衣服，千方百計想把他的丑小鴨變成白天鵝，把灰姑娘變成白雪公主。每到農閑季節，父親就走鄉串屯做木匠活，一根扁擔，兩只木箱，一頭盛著木匠家什，一頭裝著我，擔著生計和希望艱難前行。一到年節，父親幫助過的人家經常送點糕點一類好吃的，我的零食不斷。少不更事的我，整天無憂無慮，心里充滿陽光。村里的孩子非常羨慕我。一個小朋友和她的媽媽說，沒媽多好，不用看弟妹們，還有好吃的。被她媽胖揍了一頓……

父親的愛，是我學習的動力。自上學起，我的成績在班里總是第一。小學畢業后，父親堅持把我送到40里外的鄉里去讀中學。我是村里為數不多的走出山溝讀書的學生，和我同齡的孩子絕大多數人都輟學種地了，特別是女孩子。

父親含辛茹苦把我和哥哥養大成人，哥娶妻生子，我跳了農門，成為我家祖祖輩輩第一個吃皇糧的人。

然而，父親沒給我留下更多的盡孝機會。

我永遠忘不了1983年那個讓我悲喜交加的3月！已過而立之年的我，吝嗇的上帝賜給了我一個寶貝女兒。哪知，生女兒的興奮還沒冷卻，喪父的打擊把我推向了痛苦的深淵。孩子滿月后，一次偶然的機會，表弟告訴了我一個讓我始料不及的消息，父親去世了！我頓時呆住了，仿佛整個世界都凝固了。片刻的靜默之后，我像瘋了一樣，扔下孩子就奔火車站。坐火車，倒汽車，又步行30華里，經過一天一夜的跋涉，終于回到山溝溝里的老家，徑直跑到墳地。只見新墳已繡出一層淡淡的綠……

無論哥嫂怎樣解釋和勸慰，說出一百條不告訴我的理由，我都不能釋懷。我恨蒼天對我如此殘酷，用此方式懲罰我。我怨女兒不該此時來到人世，讓家里隱瞞不敢告訴我，我沒能見父親最后一面。我悔自己立事太晚，沒能早早盡孝……

每每走在路上，見有老者步履蹣跚，心頭便一陣發熱，仿佛看見老父在行走。每到加薪，心頭總是涌出難以名狀的酸楚，錢再多已無緣孝敬老人。吃山珍海味時，心里隱隱作痛，遺憾父親不能享用。

從縣城調到省城，眼界開闊了，新鮮、好奇使自己變得有些浮躁，五彩繽紛的世界把內心塞得滿滿的，就是沒有給父親留出一片空間。有探親休假了，總覺得父親身體還好，待生病時再休。休息時，強調時間太短，待放長假再回。父親非常珍惜我寫的每一封信，揣在懷里，經常拿出來讓人念一遍，而我，總以沒時間為借口疏于寫信，卻和同學無病呻吟地書來信往……遺憾多多，悔恨重重，我多希望一切重來！

有多少次，要到父親節了，我試圖拿起筆好好寫寫我恩重如山的父親，但是，我沒有勇氣。今天，是我第28次拿起筆來，和著淚水一氣呵成我永遠的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