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死的倫理辯護——功利主義視角

摘 要：功利主義是一種規范倫理，其首要特征是將行為的后果能否有助于所有當事人功利總量的最大化視為其是否合乎道德的標準。安樂死是近年來備受關注和爭議的論題，功利主義為其提供了倫理辯護。從功利主義視角出發，安樂死是合乎倫理原則的，對病人、家屬、醫護人員、社會，都有益于促進他們的利益和幸福。

關鍵詞：安樂死；功利主義；倫理辯護

中圖分類號：B82-05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2）03-0003-03

一、功利主義與安樂死概說

功利主義是一種規范倫理，其實質在于將行為的后果或遵循行為規則的后果能否有助于所有當事人功利(快樂、安康、利益、效用、偏好與幸福)總量的最大化視為其是否合乎道德的標準，即“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一個行為的正當性取決于它是否能帶來相比較而言的最大幸福或快樂（后果）。如果行為所能帶來的快樂超過痛苦，則這個行為具有善的價值[1]3。人類自然的趨樂避苦的本性構成了其價值訴求的人類學基礎，也構成了其無可回溯的經驗性的出發點，故功利主義也被歸類于倫理學的自然主義。功利主義致力于人類的利益與需求，目標是普遍福利的極致，體現的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思路。功利主義面臨眾多道德推論難題，如“是”與“應該”的推論、個人幸福與公共幸福的難題、幸福的計量問題等。而在備受爭議的安樂死問題上，功利主義是為其提供倫理辯護的良方。

對于功利主義而言，生存的價值在于快樂的感受。“并非生命，而是體驗才具有內在價值，故生命的價值從根本上講取決于兩個因素，一是使個體的生存成為可能的體驗的質量(生存質量)，另一是對生命保護作出可能的限制所引發的個體與社會的消極后果，如焦慮、錯亂和喪失人性”。當一位極度痛苦且沒有任何康復希望的人提出安樂死要求時，拒絕之則對于任何人都不會帶來益處，是所有的人的痛苦的強化[2]43。

《倫理百科辭典》對安樂死的解釋：“一般指患不治之癥的病人在危重瀕死狀態時，由于精神和軀體的極度痛苦，在病人或家屬的要求下，經醫生的鑒定認可，用人為的醫學方法使病人在無痛苦狀態下度過死亡階段而終結生命的全過程。”

安樂死（Euthanasia）一詞源出于古希臘語，據記載是指稱在古希臘、古羅馬有允許病人或殘廢人“自由辭世”的所謂“好死”之道，而后淹沒在基督教文化日漸盛行的中世紀。16世紀英國的早期空想社會主義學者莫爾在《烏托邦》中則提出，按照人口質量把人們分成不同的組織類型，將老弱病殘的人群實施有組織的安樂死。到了17世紀，英國偉大的哲學家弗蘭西斯·培根認為，長壽是生物醫學崇高的目的，安樂死也是醫學技術的必要領域，并在《新大西洋》中提出這樣的想法：“醫生的職責是不但要治愈病人，而且還要減輕他的痛苦和悲傷。這樣做，不但會有利于他健康的恢復，而且也可能當他需要時使他安逸地死去。”科羅納羅（L·Cornaro）在歷史上第一個主張被動安樂死，或稱為“任其死亡”。在以上種種想法和假設中誕生的安樂死思想和行為雖然帶有實用主義的色彩，但卻已經形成了現代意義的“安樂死”的雛形。19世紀后期在歐洲特別是英倫三島及荷蘭等國家興起轟轟烈烈的“安樂死”運動。二戰期間納粹德國對猶太民族以安樂死名義實施的種族清洗給一度升溫的安樂死運動致命一擊并使之蒙羞。20世紀60年代安樂死重新進入公眾的視野，很大程度上應當歸功于媒體對一些典型案例的報道激發了公眾關注的興趣[3]20。我國對安樂死的討論較晚并圍繞幾個核心事件，歷經幾次高潮：1986年陜西“漢中王明成事件”，1990年學術討論與公眾對安樂死態度社會調查，2001年荷蘭通過安樂死合法化法案，2003年王明成與“安樂死”等等。

二、功利主義對安樂死之倫理辯護

當生命個體的生存質量已經非常之低劣，選擇提前結束生命是符合道德要求的。安樂死并不違背現代倫理道德和人道主義原則，安樂死有其自身的道德基礎，具有社會倫理上的合理性。從功利主義視角出發，安樂死是合乎倫理（功利）原則的，不論對病人、家屬，還是醫護人員、社會，都有助于促進他們的利益和幸福。

1.病人的角度

隨著現代醫學水平的不斷進步，人類的壽命得到了延長。同時，人的瀕死期也相對得到了延長，這就使得現代人尤其是患絕癥的病人比古代人遭受了更多的病痛和治療的折磨，對這樣的病人來說，“更長的壽命的禮物很可能是無價值的，如果最終它不得不付出疼痛，無能力或喪失尊嚴的話”[4]598。安樂死由此變得意義深重起來。按照古典功利主義的立場，所謂善意味著行為帶來的快樂超過痛苦。笑容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的快樂感、幸福感，也與人的健康相聯系。由于疾病的折磨，健康的喪失，我們看見的是病人憔悴的面容、羸弱的身體、痛苦絕望的雙眼、有損尊嚴的行為，病人不再有往日的笑容與風采、驕傲與尊嚴。安樂死可以讓病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減少身體和心靈的痛苦，保留一些往日的風采與尊嚴，體面地離開這個世界。這正是安樂死追求的價值目標：敬重生命，維護生命尊嚴。

安樂死的目的并不是催促人放棄生命，而是優化死亡，使人避免死亡的痛苦和折磨，維護死亡的尊嚴，也就體現了對生命的尊重。每個人都希望有高質量、有價值的生命，而安樂死恰恰體現了生命質量和生命價值。對生命的尊重除了優生還有優死，安然地接受死亡也是對生命的一種尊重。莊子在他的妻子去世的時候“鼓盆而歌”，并非是對他妻子的不尊重，而是他參悟了生死，認識到“死”并非結束，而是像四季更替一般自然，“死”是人與物向大道本體之回歸[5]17。“生”中孕育著“死”，而“死”又帶來“新生”，這就是“生死互滲”。

人作為社會性動物的本質屬性而言，人生的意義不只是“活著”。從更寬泛的意義來看，人的特質使“尊嚴”成為人的最高需求。尊嚴是人在與他人的關系中樹立主體意識、確立人格理想的意識和表現，是對動物式盲目生活的超越。換言之，尊嚴就是富有理性的人們獨立地選擇自己的生活，同時，通過追求自由、創造價值，使其選擇得到他人的認可和尊重的心理狀態和理想后果。主張安樂死的學者和當事人認為，當疾病醫治無望，生命極度痛苦，人的尊嚴因疾病折磨而不復存在：退化為動物式的盲目生活狀態的時候，人已經喪失了應具有的意義和尊嚴。按照生命質量論的功利主義標準，生命科學技術應用的目的應是給患者提供最大限度的愉悅并最大限度地減少病人的痛苦和治療風險，提高其生命的質量，凡是有助于實現這一目標的行為就是善的和道德的[6]35。

接受安樂死的人們，比任何人都更加能夠直面死亡。在接受安樂死的那一瞬間，他們生存的目的除了減輕直至消解對死亡的恐懼外，生命的價值也由此而生，就是死亡的最后的尊嚴，無需在極度痛苦中茍延殘喘，而是可以尊嚴地與世長辭。這正是安樂死給生命所帶來的最大尊重，這種對生命尊嚴的維護體現了生命權利的本質。

從人權的發展史來看，對生命的尊重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重要標志，是人道主義的重要內容。生命的唯一性，是生命權神圣不可侵犯，人有權維護自己的生命，而在生命意義盡失的情況下，人也有自由選擇安樂死的權力。這是人的生命權的構成部分，也是人的自由權利的表現。安樂死使人有尊嚴地經歷死亡，更體現了一種死亡的自由，一種對自己身體和生命的控制的權利，一種決定自己生命最后道路的權利。正如密爾在其名著《論自由》一書中所說：“對于他自己的身和心，個人乃是最高的主權者。”他指出，尊重個人的自主，首先在于不傷害個人利益，不剝奪個人尋求利益的活動權。其次，讓個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活動和表達觀點，才能最大限度發揮出潛在的能力，獲得最大的利益[7]271。

安樂死是一種個人利益的體現，它能使病人擺脫肉體和精神上痛苦的折磨，維護個人的尊嚴和人權，是人對生命價值的正確認識。

2.病人家屬的角度

安樂死行為并不是單一的個人行為，它同樣涉及家庭與社會等方方面面的關系。正如馬克思所說：“在任何情況下，個人總是‘從自己出發的’，但由于從他們彼此不需要發生任何聯系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不是唯一的，由于他們的需要即他們的本性，以及他們求得滿足的方式，把他們聯系起來（兩性關系、交換、分工），所以他們必然要發生相互關系。”[8]514-515雖然安樂死是從減輕患者自身痛苦出發，實質上也與其他家庭成員和社會成員發生了密切的關系。

中國是一個擁有古老文明的國度，忠孝禮義是歷代相傳的道德準則。在親人身患重病的情況下，親屬會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在患者的親人守親情、盡義務、盡孝悌的同時，經濟問題也必然要考慮在其中。醫治一個晚期重癥患者需要巨額費用，為了治病，家里常常負債累累，甚至傾家蕩產。患者親屬由于長期陪護，協助醫生醫治患者，精神、體力和經濟上都不得不長期承擔著巨大的消耗，并同樣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

鄭曉江教授認為，人的生命有實體性生命和關系性生命之分。實體性生命即人的自然性生理生命；而關系性生命即人的“人文生命”，包括親緣性血緣生命、人際性社會生命和超越性精神生命。在安樂死的理論討論和實際施行中遇到的棘手問題，就是理性與情感的矛盾，及中國傳統“孝”的觀念。由于病人所患疾病已經無藥可醫，死亡的來臨在近期內是必然的，還要病人忍受巨大的痛苦和經濟負擔，從功利主義的角度視之，作出安樂死的選擇是對患者和其親屬都有現實意義的。安樂死的施行是能夠使患者本人和其活著的親屬們得以安慰的有效途徑，可避免患者家庭走進困境、家屬身心不堪重負，是對人生命的親緣性、社會性的充分考慮。

3.醫護人員角度

治病救人、救死扶傷、醫者父母心一直以來是醫者的職業道德準則。從傳統醫護倫理角度看，放棄救治或者是加速病患死亡的安樂死行為，無論出于怎樣的善良動機，從過程和結果來看都是背離了醫學人道主義的行為。但這樣的主張未免有些狹隘。

隨著時代的進步，現代醫療工作者的角色規范注入了新的內涵：醫生的職責不僅僅在于救死扶傷，挽救患者的生命，還在于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來減輕或免除患者所遭受的痛苦。正如弗蘭西斯·培根所說：“醫生的職責是不但要治愈病人，而且還要減輕他的痛苦和悲傷。這樣做，不但會有利于他健康的恢復，而且也可能當他需要時使他安逸地死去。”安樂死的實施不是以治病為中心，是以滿足患者及其親屬在生理、心理、精神等方面合情合理的需求為中心；不是以戰勝死亡為目的，而是用醫學的方法使患者在無痛苦狀態下度過死亡階段，是死亡時由痛苦向安樂的轉化，是解決死亡的質量問題。所以，安樂死的本質是駕馭消除和緩解痛苦的機制和規律，對人的死亡過程進行科學調節，使死者死得安樂，是優死。將心比心，站在病人和家屬的角度，幫助病人消除病痛、安樂離世，也體現了醫者之善。

4.社會的角度

首先，實行安樂死是社會及企業單位擺脫巨額醫療費用帶來的困境的一種途徑。由于我國當前醫療制度還不夠健全，很多企事業單位負擔著廣大職工巨額醫療費用，壓力較為沉重。醫療費用的巨大付出不但沒能挽救生命，反而給社會、單位增加負擔，這不符合功利原則。

其次，實行安樂死有利于社會醫療資源的合理配置，建設更加和諧美好的社會。現階段，我國的社會醫療資源依然處于緊缺狀態。醫療資源消耗于這一基本沒有正效益的群體是一種浪費，與合理配置資源、提高整個人類生存質量的功利原則相違背。與其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去延長患者的痛苦，不如把有限的醫療資源用于更有價值的生命，促進更多的人身體康復、度過幸福的人生，建設更加和諧美好的社會。

結語

中國傳統倫理觀念認為：“天地之間人為貴，人之所貴，莫過于生。”相傳數千年的頤養天年、樂知天命、壽終正寢之說仍為人們頌揚。要求人們熱愛生命，珍惜生命，盡可能延長生命。從《十問》中堯與舜的對話體現出的“生最貴”的思想，到秦始皇多次下令尋找長生不老的仙藥；從孫思邈“人命至重，有貴千斤”的醫德體現，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佛教箴言，無不體現傳統生死觀的“重生”思想。對生命的重視和對鬼神的迷信使得人們對長生不老的追求愈演愈烈，而避諱言“死”。隨著社會的進步，人們的倫理觀念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人類對死亡的觀念也不斷地發展演變。從最初畏懼死亡發展到消極平靜地接受死亡，再到積極主動地規范死亡。人們對死亡這一自然法則的心理軌跡，反映了對生命價值理解的升華。伴隨著人們對死亡認知的提升，“安樂死”應運而生并逐漸被人們接受。

“安樂死”不僅是對傳統生死觀的超越，是對生命價值觀的重新詮釋，是對醫護人員傳統職業倫理的超越，而且是更高層次的人性關懷。實行“安樂死”的首要難題在于，當病人的脈搏尚在跳動之時，采取人為的手段結束其生命，有違傳統的道德人倫，是人們感情上無法接受的殘忍行為。然而，當一個病人已無望治愈，并且遭受著肉體和精神上的極端痛苦時，勉強延長的就不是生命的美好，而是“生不如死”的痛苦煎熬。既然與死神的抗爭已毫無意義，既然生命的美好已無法珍惜，與其在病魔面前遭受屈辱，讓精神和肉體經歷慘不忍睹的磨難，不如遵從死神的召喚，主動結束生命，以換得人格上的尊嚴和面對死亡的凜然。從這個角度講，“安樂死”其實是對于人性更深層次的注解，是對人權更高層次的尊重。功利主義為“安樂死”進行倫理辯護提供了一個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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