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學者”林毅夫

6月18日，林毅夫在北大國家發展研究院舉辦的研討會上闡述“新結構經濟學”，這是他卸任世行副行長一職后首次在國內公開演講。演講結束后，媒體問林給自己的世行4年打多少分，他說：“打分應該由別人來打，我只能說已經盡力了。我現在回到北大國家發展研究院任教，考慮的就是做好科研。” 在世行的4年里，林毅夫留給人的印象是“一個真學者”，手上提著一個扁扁的黑布公文包，走到哪里，就隨手一放。在演講臺上，從不說一句寒暄之詞。直奔主題。 把中國帶向世界 淡藍色長袖襯衫，金屬邊框眼鏡，招牌式微笑，英文的PPT，認真但不甚標準的普通話，世行副行長一任四載后，林毅夫已然決定回到北大任教，“我的愿望就是累死在課桌前”。

“溫和的微笑背后，略帶一絲羞澀，然而一旦步上講臺卻顯得激情滿懷。”一位北大同學回憶說，林老師的小平頭至今讓很多人難以忘記，他往往用異常嚴謹的邏輯判斷、深厚的學術功底、扎實的實地調研，為中國的經濟發展規劃藍圖。

18日的研討會上，他的開場白帶有濃濃的學術味道：“4年前我參加完北大的畢業典禮，馬上到世界銀行就職。當時，我的心情很像一個在農村長大的高中生，考上了大學，可以到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讀書了。現在4年過去了，總要交一份畢業論文。我提出的‘新結構經濟學’，就是這4年的畢業論文。” 林毅夫正式用370頁共計七個章節的著述——《新結構經濟學》“推翻”了結構主義和華盛頓共識，他認為那是發展經濟學1.0版本和2.0版本，他說世界需要發展經濟學3.0。 何為“新結構經濟學”?就是運用新古典經濟學的分析方法，來研究一個國家經濟運行結果的決定因素和發展過程中的結構變遷，以及政府、市場在此過程所起的作用，以彌補當前發展經濟學的不足。“第一版發展經濟學和第二版發展經濟學都以發達國家為參照系看發展中國家缺少什么，要發展中國家去發展他們沒有而發達國家有的(發達國家的資本密集型產業)，做他們做不好而發達國家做得好的，用意好但效果差。”林毅夫如此評價。 從1950年到2008年，世界上只有28個經濟體能夠以十個百分點或者更快的速度縮小與美國的人均收入差距，其中只有12個非西方經濟體。與此同時還有150多個國家被困在低收入或中等收入的狀態中，其原因就是沒有有效進行結構調整和升級。林毅夫認為，縮小與高收入工業化國家的差距仍是世界發展面臨的主要挑戰。其新結構經濟學試圖給出的就是解決這個問題的藥方。

時光倒回到2008年中國農歷春節前夕，世行行長佐利克宣布了對北京大學經濟學教授林毅夫的任命。這被認為是佐利克訪華時“將中國的發展經驗與其他發展中國家分享”的注腳。 2008年5月31日，林毅夫赴華盛頓就任，林因此成為世行成立65年以來第一位來自發展中國家的首席經濟學家。作為第一位擔任國際金融機構高級職務的中國人，林毅夫的上任被國人賦予了強烈的符號意義，是世界主流對中國改革開放成就的高度肯定和認可，對中國經濟成長的接納，也是作為學者和智囊的林毅夫站在一個更高的角度上認識世界、全方位觀察世界經濟社會發展的趨勢，并進一步定位中國所處的位置的一個重要契機。 2010年4月25日，世界銀行發展委員會春季會議通過了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轉移投票權的改革方案，中國是投票權比例提升最高的國家，從改革前的2.77％提升至4.42％，超過德國、法國和英國，成為僅次于美國和日本的世界銀行第三大股東國。

中央財經大學教授郭田勇當時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中國在世界銀行投票權的提升是繼林毅夫當選世界銀行副行長兼首席經濟學家取得的又一重大突破。

“林給世行帶來的最大變化，可能就是再重新認識政府的作用上。他的理論，加上中國經濟的實踐，促使世行其他經濟學家重新思考政府的作用。林的觀點很多是具有前瞻性的。”林毅夫的助手梅麗爾說。 而世行行長佐利克的評價則是：“值得尊敬的學術才能、可操作的經驗、頗具合作精神的領導才能以及熟練理論的卓越結合。” 展望即將“重啟”的北大生活，林毅夫說，4年前自己以了解中國經濟為主，即使試圖了解世界經濟，也是從中國角度出發，而今可以站在世界經濟舞臺，帶著中國過去積累的經驗了解世界。 離諾貝爾經濟學獎還有多遠?

“儒家文化講求，自反而不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如果我認為是對的，不管有多大的困難，我也愿意去試試看!”林毅夫的話，其實是對自己大半生經歷的一個注解。

1952年10月15日，林毅夫生于我國臺灣省宜蘭縣，父親林火樹給他取名叫林正義，是希望兒子長大后為人正直，富有正義感。曾子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林毅夫據此將自己的名字改為“毅夫”。 1975年，林毅夫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于陸軍官校正期生四十四期步兵科，隨即留校擔任學生連排長，第二年考上國防公費臺灣政治大學企業管理研究所，1978年獲政大企管碩士，隨即返回軍中，派赴金門馬山播音站前哨擔任陸軍上尉連長。這個連的位置正在馬山，是全金門距大陸最近的據點，退潮時離對岸直線距離只有2300米，通過望遠鏡可以清楚地看到對岸軍民的活動。 林毅夫自己買了一臺半導體收音機，每當夜深人靜，他就悄悄地收聽大陸電臺，遙望對岸星星點點的燈火，心潮澎湃，對祖國大陸充滿了無限向往之情。然而，臺灣海峽如一道屏障，硬是生生地將兩岸人民骨肉分離。他痛恨這種人為的分離，卻又無法改變現實。 林毅夫曾聽人說，10年前，金東題旅部某連有一名搜索排長，從天摩山下由后嶼坡泅水到對岸。當時這名排長只說要下海學游泳，泅水的當晚到一家小店吃了一碗綠豆湯，第二天一早對岸就廣播，宣布那名排長“起義歸來”。這個故事給了林毅夫極大的啟發，他的心情豁然開朗。經過深思熟慮，一個大膽的念頭冒出來了。 1979年5月16日傍晚時分，林毅夫只身泅渡臺灣海峽，最終投入了祖國懷抱。隨后，他進入北京大學經濟系學習政治經濟專業。1980年，剛剛對外開放的大陸迎來了一位尊貴的客人——197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芝加哥大學榮譽教授西奧多·舒爾茨。當時，北大為找一個翻譯頗費了一番心思，林毅夫榮幸地成為給舒爾茨做翻譯的惟一人選。這個意外的機會，為他打開了通往世界經濟學最高殿堂的大門。舒爾茨對林毅夫的翻譯非常贊賞。一天，舒爾茨問林毅夫：“你想到美國讀博士嗎?”林毅夫不假思索地說：“想呀。” 林毅夫本以為舒爾茨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沒想到舒爾茨回美國后不久，正式將林毅夫推薦到了美國芝加哥大學，師從舒爾茨，學習農業經濟。 1990年，林毅夫關于1959-1961年中國大饑荒的論文《集體化與中國1959-1961年的農業危機》在國際頂級經濟學雜志《政治經濟學期刊》上發表，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和爭議。1992年，他在《美國經濟評論》上發表《中國的農村改革及農業增長》一文，成為一段時間發表于國際經濟學界刊物上被同行引用次數最多的論文之一，因此美國科學信息研究所為其頒發了經典引文獎。這兩篇文章一舉奠定了林毅夫在國際發展經濟學和農業經濟學界的低位。 1994年，林毅夫聯合多位海外留學歸來的經濟界人士，共同成立了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并出任主任一職。如今，該中心已經成為中國經濟學研究的大本營。“從1994年成立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以后，國內主要政策的制定與討論我們都參與了，包括電信改革、加入WTO、金融改革、農村發展、社保體系、農民工、糧食問題等等。由于研究中心提出的許多政策建議獨樹一幟，一直都是比較受重視的聲音，許多思想和觀點都成為改革的主要內涵。”

以此為平臺，林毅夫與世界上許多經濟學大師，特別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建立并保持著極為密切的關系。僅在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十周年慶祝期間，他就以“站在巨人的肩上”為題，邀請了羅伯特·蒙代爾、約瑟夫·斯蒂格利茲等10位諾獎得主前來北大演講，讓北京學子早早地接觸到世界最前沿的經濟學理論和發展趨勢。 此前，林毅夫在一篇《我們應該向張培剛先生學習什么》的文章中說道，“隨著中國經濟在國際地位上的不斷提高，中國的經濟現象會越來越重要。中國經濟學家在研究中國經濟問題上面有近水樓臺先得月之便。我相信，只要我們努力，應該有機會迎來一個中國經濟學的大師在世界上輩出的時代的來臨。” 而在北大同仁看來，林毅夫本人或許就是中國經濟學的大師。

曾出任第七、八、九屆全國政協委員的林毅夫，是朱镕基總理和溫家寶總理倚重的經濟決策智囊，也是“十五”計劃起草人之一，對中國的經濟決策，尤其對農村經濟和國企改革等領域的政策，極具影響力。 鑒于林毅夫對中國經濟現象的獨到研究和見解，以及他在世界經濟學界的地位，一些著名學者預言，他將是我國最有可能問鼎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經濟學家。 對于這些贊譽，林毅夫沒有更多回應。面對媒體的采訪邀約·林一一拒絕，不接受采訪，不寫博客，只寫論文。

“為找出貧窮地區滯后發展的原因開辟了新的方向” 林毅夫在世行擔任的是負責發展經濟學的高級副行長，宗旨就是促進世界經濟發展。“飛來飛去”成為了他工作的常態。“我最苦惱的就是，一天為什么只有24個小時?而世行總共有157個成員國，時間完全不夠。” 太太陳云英形容他到世界銀行工作的時光， “就像是坐在一個偌大的餐桌旁，邊上不斷有人在上菜，一次一次地考驗著他的功力。”林毅夫自己也笑稱，他在世行這4年，可謂“好戲連臺”。

當年9月，雷曼兄弟倒臺引發了全球金融海嘯。林毅夫很清楚自己的職責，“作為行長的首席經濟顧問，我就得解釋，這些沖擊對于世界經濟究竟會產生怎樣的影響?這些影響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我要有所交代。” 一開始，世行大部分人認為，危機充其量不過是3-6個月的事情。林毅夫的判斷是，“走出這場危機肯定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他注意到，危機之前，是全球經濟長達6年的繁榮，到處充斥著泡沫需求。 2012年初，林毅夫又一次敏銳地察覺到，歐債危機對全球經濟可能造成的影響甚巨。在1月份接受采訪時，林毅夫警告，“類似于2008年9月的全球性危機的風險是真實的。” 不久，世行對今年全球經濟增長的預測，由去年6月的3.6％大幅調低至2.5％。時至今日，事實似乎正在不幸地證明，這一次，首席經濟學家又說準了。 世行有“為沒有貧窮的世界而工作”的信條。林毅夫一直記得初次走訪非洲時，在莫桑比克的農貿市場，一個賣芒果的小女孩眼見警察來了，撒腿就跑，籃子里的芒果撒了一地。他不無傷感地說，“一個未來這么好的企業家，只能賣芒果?”世界銀行“就是要幫助這樣的窮人”。 去非洲之前，他曾廣泛閱讀相關書籍，親自去過后，發現書本與現實差距很大。上世紀60年代，大多數經濟學家認為非洲比亞洲更有希望，但半個世紀過去了，非洲還在原地踏步。 這種現實，讓林毅夫慨嘆，他說，“我發現全世界的窮人都一樣可愛，他們都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和下一代的命運。非洲人民和中國的農民一樣，他們那種期待的眼神，讓我很震撼。” 4年任期里，西方對中國乃至亞洲經濟的誤讀常讓他反思，讓他聯想到世行，進而推動后者反思。2009年7月，林毅夫在《經濟學人》發表文章《走，別跑》，提出對于較貧窮國家制造業、農業和服務業的小規模，發達國家復雜龐大的金融體系并不適用，低收入國家應做的，是將本地化的小型銀行作為自己金融體系的支柱。 此后，他又發表許多關于中國經驗和低收入地區經濟問題的文章和演講，世行網站對他的評價是：他為找出貧窮地區滯后發展的原因開辟了新的方向。 數據表明，世界銀行近年不斷加大對發展中國家的支持和幫助，這些都離不開林毅夫對于發展中國家經濟形態和問題的了解。在2011年度，世行對發展中國家的援助總額達到574億美元，依舊高于危機前的水平，而從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來的總承諾額已達到1890億美元。

“最大問題是收入分配” 2010年，在世行為官兩年后，林毅夫回憶起就任時的心情，形容自己“有點像小學生第一天上學，很興奮”。作為第一位來自發展中國家的副行長，他主管的部門里有250個學者，其中40人全都是高級經濟學家，領導如此眾多有個性的精英，他的法寶是：“知識就是力量”，以理服人。 4年里，林毅夫留給人的印象是“一個真學者”，手上提著一個扁扁的黑布公文包，走到哪里，就隨手一放。在演講臺上，從不說一句寒暄之詞，直奔主題。 在世行的4年，林毅夫說自己看到了世界經濟從繁榮鼎盛到爆發危機，這些經驗可以幫助他更好地理解中國經濟，也“幫助國內學者及決策者更好地了解國外的經驗教訓”。

即便是當前普遍擔憂中國經濟增長乏力之時，在肯定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奇跡后，對于未來的中國經濟，林毅夫仍舊堅定“唱多”。林毅夫列舉了現實的理由：中國有較強勁的投資、廣闊的國內市場以及充足的國內儲蓄和外匯儲備，所以有條件實現持續快速增長。同時，林毅夫認為，中國現在面臨最大問題是收入分配問題，中國需要進一步深化改革，完善經濟結構，使收入分配趨于公平。

“按照比較優勢發展經濟，充分利用后發優勢，任何發展中國家和地區都可以維持幾十年的高速增長。目前中國的經濟發展狀況僅相當于1951年的日本、1977年的韓國和1975年的中國臺灣地區。在隨后20年中，這三個經濟體保持了9.2％、7.6％和8.3％的增速。無論是實際狀況還是發展潛力，中國經濟的發展道路與這些國家和地區相似，未來中國的后發優勢潛力仍然很大，中國經濟至少還可以保持20年8％左右的增長。” 林毅夫還表示，要繼續維持這種經濟高增長，以中國擁有的增長空間和資源來看，需要中國能夠繼續深化改革，取消經濟“雙軌制”，逐漸消除社會不平等和貧富差距擴大的嚴峻問題。因此， “如何進一步深化改革”可能是林毅夫回國后研究的首要問題。 ( 本刊編輯綜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