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隱者的復古生活

他們逃離異彩紛呈的都市生活，藏身于西安城南幾十公里外的終南山深處，修心悟道，晴耕雨讀；他們居于茅草棚或山洞內，守著月光、油燈和書籍過活。他們中既有中國的白領與富豪，也有來自韓國和日本的“跨國修行者”。他們的名字叫“終南山隱士”，目前這一群體約有5000人。在社會生活不斷提高的今天，他們為何要像千年前的古人那樣歸隱山林，過著沒有電器和娛樂設施，甚至沒有生活必需品的清寂日子？

“楊過與小龍女”的復古生活

20多年前，美國漢學家、佛經翻譯家比爾·波特經過數年探尋，寫了一本介紹終南山隱士的書——《空谷幽蘭》。此書問世后，西安人才知道在距離市區1小時車程的終南山中，竟隱居著一群來自各地的修行者，他們過著和1000年前的古人一樣的生活。此后，陸續有人前去探訪這個神秘群體，由于隱士們大多居住在山勢險峻的懸崖絕壁之上，令無數探訪者望而卻步。加上他們虔心修道，閉門謝客，不愿與外界有太多接觸，多年來，他們的生活一直鮮為人知。2012年2月，筆者隨陜西省宗教協會的兩位朋友深入終南山，有幸與幾位當代隱士們進行了一番“零距離接觸”。

終南山歷來被文人墨客所稱道，不僅因為它懸崖峭壁、翠峰插天，古剎佛寺星羅棋布，更因為它有著深厚的隱逸文化。這里素有“仙都”之稱，自古就是世外高人的隱居佳地，歷史上終南山曾出現過很多著名隱士，如姜子牙、張良、孫思邈、呂洞賓、鐘離權等。

從西安朱雀門南去33公里，便可抵達終南山。終南山是秦嶺最北端的一部分，東西綿延100多公里，最高峰有2600多米。我們從不同的山口進入深山，一路被水光山色所陶醉。無論山勢多么陡峭，都有堅實的山路可尋，小徑、石階，抑或是懸掛在崖上的木板“天梯”和鐵鏈，都表明有人常年在此行走。

待我們一行人手腳并用、氣喘吁吁地爬上峰頂，四處一望，頭上是碧藍蒼穹，腳下是千溝萬壑，風景極為壯觀。進入山林深處后，偶爾能遇到穿著僧衣或道袍的老者，他們皮膚黝黑，目光澄澈，面容和藹。

隱士們的茅草棚零星散落在各個山谷中，往往需要走幾十分鐘山路，才能看到一個草棚。我們尋訪的第一位現代隱士叫“安居士”，他在終南山深處結了3間草廬，院子里還種著核桃樹和水仙花。茅草棚內陳設簡陋，只有一張書桌，一個凳子，一個書架。安居士正在家里給自己編織蓑衣，他說：“雨天出行時，既可以防雨，也能保暖。”

建造茅草棚所需的材料，都是修行者從山下扛上來的，個別隱士居住在山洞內。安居士用很長時間徒手挖了一個洞，從溪邊直通茅草棚，以方便取水。他和許多隱士一樣，需要自己開墾荒地，種一些小麥、土豆、白菜之類的農作物。如果不會劈柴種地，根本無法在山中生活，他們的食物大多靠自己種植。

46歲的安居士，已經在山里生活了10年，對自己的前塵身世諱莫如深。據隨行的朋友說，此人出生于江南草藥世家，9歲便起了“離心”，16歲離家后，打過幾年工，自學了大學課程，后來還創辦過兩家公司。長年泡在生意場上的他，突然有一天覺得大家都在想怎么賺錢，如何花錢，挺庸俗，生活視野太狹小了。他想過另一種生活，便開始游歷世界。在體味過羅馬、尼泊爾和我國西藏的旖旎風光之后，他偶然來到終南山，莫名驚喜，覺得緣分到了，從此便歸隱于這片山林。他說：“修行者的生活，就像讓我突然發現了清澈的水源，以前渾濁的水質就不可再飲用。”

在不注重衣食的修行者中，安居士的打扮顯得酷酷的。有時候，山下的村民會看到他戴著墨鏡、穿著迷彩服，騎一輛摩托車去購物。安居士有位美麗的伴侶，她也穿迷彩服，還讀英文書，是海南大學的畢業生，曾經皈依過佛門，法號“悟宏”。

有人說他們是現代版的“楊過”與“小龍女”，不過安居士卻說，愛情分三種，初期叫占有，中期叫放手，終期叫絕情無愛，而他已經達到了更高境界。

這里沒有電，晚上安居士和“小龍女”就守著一盞油燈，或在茅草棚里研讀書籍，或在院子里沐浴著山風和皎潔的月光，交流學術心得。安居士主要研究天文，并將天文和佛經、道經做了對比研究。他覺得別人不懂自己的東西，只能把研究成果刻在石頭上。

在終南山修行人中，像安居士這樣的民間學術研究者很多。他們食僅果腹、衣僅蔽體，過著“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的日子。他們隱居以求其志，巡山以察天理，冥坐以究人道，徜徉逍遙，怡然自得。

敲門必須喊“暗號”

經常有“驢友”結隊來到終南山，探尋這里的隱士，希望能得到某位高人的指點，往往無功而返。他們“四五十人拿著大喇叭，邊走邊唱，帶著酒肉，留下一地垃圾，然后轉身就走，對山里這些修行者，只是好奇而已”，山里的隱士們遠遠地看到這些到訪者，都會關門謝客，或躲到其他地方以免被打擾。

與安居士那種偶爾下山的“半隱”狀態不同，終南山修行者中，還有一部分長年不下山的隱士。他們不愿和塵世中的人有太多接觸，任到訪者怎么敲門，都不接待。

在尋訪了數十位隱士后，我才知道，在終南山“隱居部落”敲門需要念一些暗號。“阿彌陀佛”、“我佛慈悲”、“無量壽佛”是最常用的敲門暗語。隱士們的茅草棚上一般都有標志，以此區分主人的宗教信仰。

這天，我們虔誠地念著“無量壽佛”的暗語，幾經努力，終于敲開了兩位比丘尼師徒的門。經交談得知，師徒兩人在這個山洞里“穴居”9年，卻連附近鄰居的茅草棚都沒去過，也不接待外面的到訪者。師徒兩人在山洞外的懸崖邊，開辟了一塊幾平方米大的菜地。我們到訪時，她倆正在包白菜餃子，當我感嘆“第一次吃到這么美味的餃子”時，那位女弟子微笑著說：“我們也很少吃得這么豐盛。”

她們用的米面油等物品，都是山下村民送來的，村民們稱之為“送供養”。我們曾遇到一對60多歲的夫婦，提了兩壺最好的花生油，背著一些日常用品走了好幾小時山路，去給山上的修行者送供養。作為回報，隱居終南山的僧人或尼姑，會向這些熱心人傳授一些養生、修心的方法，并教他們固守善念，不要太計較生活中的得失，滋生無謂的煩憂。

師徒兩人都很熱愛生活，不僅把山洞里打掃得干干凈凈，在里面種了些花草，還自制了石桌、小木凳、木板床等生活用具。師傅問我們從哪里來，拜訪過哪些人，她談得比較多的是她們尊崇的修行者，講智者的生活和道德。

臨別時，這位老師傅對我說：“你走了這么多地方，看到很多東西，但你要保持你內心純凈的種子不被污染，這是真善美的根基?！?/p>

2月初，終南山中仍有厚厚的積雪，在隨一位黃道長踏雪行走了3個小時后，我們抵達了隱藏在大峪山谷深處的一處修行者茅草棚聚集區——終南草堂。黃道長常年在終南草堂居住，幾乎不下山，他說：“下山去做什么呢？我們下去了就像傻子似的，左右不是，無所適從，不知道該干什么。”

火升起來，藍色炊煙中透出松樹的清香。晚飯是面條，以及黃道長為我們煮的土豆。飯后，道長搬出一壇自釀的藥酒，我喝了一杯，趕緊拒絕，再喝下去怕會醉臥在終南山中了。

因狹小的茅草棚住不下那么多人，晚飯后，我們被道長帶入一個像一口大黑鍋般的石洞中。石洞是明代的王遙和刁自然二位隱士住過的，洞壁上印著煙火的痕跡。石洞有三進，最大的有30平方米，進了洞就由白天進入了黑夜。我摸到一張床，倒頭一覺睡到第二天清晨。醒來后發現，洞外的太陽已將山谷染成了金色。

黃道長就像《射雕英雄傳》里的那個老頑童，一把大胡子，說話卻像小孩般可愛。他喜歡收留一些身患頑疾的人，帶他們辟谷，即不吃五谷，而吸收自然能量，這是道家的一種修煉方法。他喜歡把所有人當成朋友，鄙棄名利，十分灑脫。

“覺醒博士”不避世

隱居終南山的當代修行者中，不乏港澳臺同胞和日本、韓國人。他們歸隱深山，就是希望不受世間凡人俗事的紛擾，謀求一隅，可以學佛問道，練氣養身，潛心做學問，靜心過日子。

修行者生活需求不多：一些泥土、幾把茅草、數株茶樹、一籬菊花，風雨晦明之時的片刻小憩。他們留下的東西也不多，幾個仙方或是幾首詩詞。他們吃野菜聽雞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的住處或在高聳的峰巒，或在幽深的溝壑，或是臨水伴湖梅掩竹映，或是依桃傍柳暮靄晨煙。

來自臺灣的佛教修行者張先生，雖也居住在自己親手搭建的茅草棚里，但里面藏書很多，他還親手做了許多精美的家具。張先生留著長頭發，特立獨行，對電器和數碼產品樣樣精通。他還在距茅草棚不遠處建了一間草亭，起名“貯月亭”。亭子四周多奇花異木，有芍藥、睡蓮和青竹，外加鳥鳴山幽，泉水叮咚，實乃紅塵凈土，人間仙境。

張先生原是臺北一家大公司的高層領導，事業有成，收入不菲，有一個幸福的家庭。2006年，他辭職與朋友合伙創業，因被老友欺騙，虧了400多萬元。更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和女兒又在當年的一場車禍中喪生。

突如其來的雙重打擊下，原本性格陽光的他變得萎靡不振，并開始酗酒，直到后來成為抑郁癥患者。在心理醫生的幫助下，他才走出抑郁癥的陰影，精神空虛的張先生后來成了虔誠的佛教徒。

2008年夏天，他來看望一位隱居終南山研究佛學的韓國朋友，從此再沒有下過山。張先生稱，他們現在做隱士其實是為了將來更好地入世。在山中完成身心修煉后，隱士們最終還是要回到紅塵中。有了這段山中修行的經歷，他們會變得更加圓融通透，入世后也容易抵達人生更高境界?！爸挥袠O少數人會一直在山中，明年我可能就要回歸社會了?！睆埾壬f。

終南山隱士很像研究生，他們在佛教寺庵、道觀、儒家書院、大學乃至家里獲得了能讓自己精神覺醒的“學士”，然后再到山中攻讀更高層次的“碩士”和“博士”。在佛教和道教里，到山中修行需要經過嚴格的程序，道教要在師父身邊待3～10年才能入山，佛教有一種說法——“不破本參不住山”。

終南山深處時有野生動物出沒。據說，在山中行走，一個整天吃大魚大肉的人很可能遭到動物的襲擊，因為這些人身上有腥臭味；一個清修的人走在山林中，動物是不會傷害他的。如果你的身心是清凈的，你的氣息動物也會喜歡，它們會親近你。張先生和一群野猴是好朋友，它們會定期到他的茅草棚前討要吃的，彼此間相互信任，十分親昵。

張先生帶我們去看他提水的地方，那是一個三面懸空的小平臺。石頭上有一個綠色的水池，通往那里的是一條很窄的石梁，寬不足巴掌大，兩面都是萬丈懸崖?！霸谶@樣的環境中生活，你不想擁有一幅強健的體格都不行。”說著，幽默的張先生握拳屈臂，作展示肌肉狀。

我問張先生，數年的隱士生活讓他產生了哪些改變。他坦言：“看待事物的態度不同了，患得患失的憂慮少了。當一個人對物質不刻意追求，而更注重精神生活時，自然就會變得豁達。不管社會變化多快，我所接觸的東西永遠簡單。每天吹著清幽的山風吃飯睡覺、喝茶看書、曬太陽，這樣就挺幸福。”難怪比爾·波特在《空谷幽蘭》中說，“終南山隱士是我遇見的最幸福、最有智慧的人?！?/p>

所謂“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隨處凈土”，身處紛繁城市的我們雖不能遁跡山林，但如果能像當代隱士那樣自持修行，堅忍不拔，遵循良知，一樣可以讓疲勞的身心潔凈，在滾滾紅塵中綻放出一枝幽蘭。

（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