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曾經說過:想要了解一座城市,無非是了解這座城市里的人怎樣活著,怎樣相愛,又怎樣死去。對古老鄉村文明的代表——皖北小鎮臨渙,則可以通過人們在茶館里的飲茶風尚來解讀。
每日清晨,天才蒙蒙亮,臨渙鎮的各個茶館里已熱鬧非凡,人們從小鎮的各個角落甚至周邊數里、數十里的村莊趕來,匯集到這里。年深日久的老虎灶上,茶壺吱吱作響,冒出一團團蒸汽,一個個裝滿滾燙開水的粗瓷茶壺,在一只只結滿老繭的手上傳遞……小鎮上的人們,從茶館開始他們嶄新的一天。
500多米的小街上,茶館鱗次櫛比,數一數,竟有十幾家。茶客中,老人居多,幾乎都是地道的莊稼人,在晨光中能夠清晰地看到他們那飽經滄桑的面孔和從容淡定的神色。每天,他們都在自己的老位置坐定,有專用的茶壺、專用的茶葉,甚至還有固定的茶友、牌友、麻友,幾十年如一日,不像城市里的人們,來去匆匆,萍蹤無定。茶客們從茶壺中小心地倒出一杯略帶苦澀的茶汁,欷歔著,小口吸吮,細細品嘗。慢慢地,周身都溫暖起來;眼神中流露出須臾脫離生活重壓的輕松與滿足。飲茶伴隨他們一生,對茶館的深愛和迷戀成為他們生活中最本質的部分,就像莊稼一樣,春生夏長,四季輪回。他們可以吃不飽,睡不足,但有一點絕不能錯過,就是每天早晨都要泡一泡茶館——不論陰晴雨雪、盛夏寒冬。
他們飲的茶并不名貴,茶葉原為六安制茶的下腳料——茶棒,故名“棒棒茶”,每斤只需5到10元。經過清冽甘醇的龍須泉水的沖泡,沏出的茶水竟也甜美可口,春提神,夏消暑,秋解乏,冬暖脾胃。茶客們喝得津津有味、物我兩忘,成為小鎮上一道獨特的風景。某位攝影家給小鎮茶客拍了一組黑白特寫,居然得了國際大獎。自此,臨渙成了攝影愛好者心目中的圣地。他們風塵仆仆地從各地趕來,端著茶客們傾盡一生也無力購買的昂貴相機、攝像機等各種“長槍短炮”狂拍不已。然而,臨渙的茶客們面對茶館外面的“咔嚓”作響和發出的炫目白光,見慣不怪、寵辱不驚,仍淡然地飲茶、細語,一如數十年來走過的歲月。
若對茶客們做一個細致的區分,大致有以下四類:一類是純粹的享樂主義,追求安逸舒適的生活。他們來到茶館后坐定,品茶,聊八卦,天上地下、國際國內、三皇五帝、家長里短,談笑風生;待茶館里的表演開始后,便專注聽書,茶館里有評書、淮北大鼓、琴書,還有豫劇、拉魂腔(柳琴戲的俗稱)等等。由于茶客和演員都是熟人,有人就會直接點喜歡的節目或要求演員表演一段自己的絕活,往往是有求必應。第二類是因為做生意的需要而泡茶館。臨渙的集市,延續了數百年,分為糧食、副食品、牲口、家禽、木材、百貨等市場,各個行當的生意主顧都有固定的茶館。比如糧食販子多聚集在怡情茶樓,喝茶的當兒,就能把當天的收購價碼敲定了。第三類是因鬧糾紛經人調解后喝和解茶。與四川農村一樣,臨渙的茶館也有“吃講茶”的風俗。鄰里之間、生意往來,發生口角或打斗,相互揪扯著,來到茶館,各自向頗具威望的長者或頭面人物陳述事件的經過和自己的理由。茶客們一邊品茶,一邊傾聽,然后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博采證人證言,秉公評議,給出是非曲直,直至雙方心悅誠服,化干戈為玉帛。然后,大家坐下來,喝上一壺和解茶,皆大歡喜。多少糾紛者昂首怒目而來,低頭含笑而去,促進了社會的和諧。最后一類干脆在茶館里就著“棒棒茶”解決早餐:一壺茶,兩個燒餅,茶汁醇厚甘甜,燒餅清香酥軟,喝一口茶,撕一塊燒餅,悠然自得。
今年春天,筆者又一次來到臨渙,適逢小鎮正在強力打造首屆“民俗文化節”,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主會場的臺子上,來自北京、合肥等地的各級領導輪番講話、祝賀,臺下擠滿了攝影師、攝像師,他們架起各種高級設備,“咔嚓”作響,忙得不亦樂乎,其陣勢頗為熱鬧。然而真正的主角,那些茶客們,則在會場的外面,和往常一樣,安詳地坐在茶館里,喝茶聊天、打牌搓麻、提壺續水……他們對近在咫尺的演出和排場,仿佛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
一位資深“驢友”告訴我:某年某月某日,古鎮斜陽,一支數百人的出殯隊伍從街上緩緩走過,途經一家茶館門前,隊伍突然停下,吹鼓手奏起哀樂,一位“執事”從茶館里拖出一桌一椅,放在街道中央,所有的孝子賢孫都在桌子前跪下哀悼。原來,故者曾是這里的老茶客,在這里喝了幾十年的茶,在走向另一個世界之前,他享用了最后一杯“棒棒茶”!
從搖籃到墓地,“棒棒茶”都陪伴著他們,直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責編:孫瑞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