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守規矩”

今年37歲的楊潔是鄭州市一所大學的日語教師，雖說以教日語為職業已有15年，接觸的日本人不少，但她還是想親身體驗一下地道的日本生活。2012年新年伊始，楊潔去日本拜訪了多年不見的朋友芷汀。在日本，人們做事一板一眼的作風，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下面講述的就是她在日本的親身經歷。

垃圾和警察

芷汀于10年前定居日本，老公木村俊男是神戶一家公司的工程師，他們有一雙兒女，很是和美幸福。2012年1月1日下午，飛機抵達神戶，木村已在機場等候。到了芷汀的家，她正忙著給我做接風筵，壽司、生魚片都已上桌，孩子們愛吃的雞腿正在油鍋里滋滋地翻滾。

吃完飯，我和芷汀一邊聊天一邊收拾殘局，我像平常一樣，習慣性地把垃圾一股腦倒進垃圾袋，芷汀見狀連忙制止，說：“先分類，要不會惹麻煩的。”我一頭霧水，這也能惹什么麻煩？芷汀指指廚房墻邊的一溜兒垃圾桶說：“垃圾要按類別歸堆兒，罐類、玻璃瓶類、金屬類、不可燃大件垃圾、有害物垃圾、可燃大件垃圾、填充垃圾、塑料垃圾分別有各自的垃圾桶。可燃垃圾要向專業公司付費，上門收集才能丟。塑料垃圾，比如便當盒、方便面盒，要洗干凈之后才能丟。為了保證丟棄的塑料垃圾都是干凈的，各個地方區域都安排了社區志愿者專門檢查。塑料垃圾一個月只有兩天能處理，每天一個半小時，需要到指定地點丟棄。”

倒個垃圾還這么麻煩，要分類不說，還要把油膩膩臟兮兮的垃圾洗干凈！見她不像開玩笑，我只好捏住鼻子將倒進垃圾袋的垃圾翻撿出來，一件件分類后重新裝袋。芷汀說：“明天是回收塑料垃圾的日子，我是檢查垃圾的志愿者，你跟我一起去吧。”第一次出門居然是當垃圾婆！

芷汀要把炸雞腿的油倒掉，我心疼地說：“這鍋油只炸了幾個雞腿，倒在空碗里，下次還能用，干嘛倒掉？”芷汀告訴我：“反復炸東西的油對健康不利，所以不要繼續用。況且日本的油很便宜，1公斤才350日元（約合人民幣24元），也就是半斤豬肉的價格。為健康著想，該丟就丟。”聽她這么說，我端起鍋就想把油倒進下水道。芷汀制止說：“日本不允許把廢油直接倒進下水道。”“死腦筋！倒了也沒人知道。”我低聲嘟囔一句。芷汀又氣又笑地拍了我一下：“就你會鉆空子！”

油不能再用，也不能倒，這可怎么辦？只見芷汀拿出兩樣東西：耐高溫的海綿和一種粉末。原來，海綿是用來吸油的，吸滿油的海綿放進塑料袋，扎緊封口再扔進垃圾袋；粉末可以讓油變成固體，再丟進垃圾袋。這種處理食用油的東西叫tenpuru，處理1公斤食用油用的tenpuru需要33塊人民幣。也就是說，在日本花24塊人民幣買了一瓶油炸了雞腿，然后想把油丟掉，你還得再花大約33塊人民幣買tenpuru。丟棄成本比購買成本還要高！

收拾完廚房，芷汀遞給我一本垃圾分類的詳細說明書，居然是厚厚的一大本。“知道這本說明書是怎么來的嗎？”她賣起關子。“不會是買的吧？”她笑笑說：“剛來日本不久，有一次扔舊衣服和舊報紙雜志，沒用繩子捆好，就直接碼進垃圾袋扔出去了。結果第二天那些垃圾又給送了回來，附帶送給我這本說明書。念我是初犯，沒罰款。”那說明書里林林總總的規定幾乎囊括了所有廢棄物的處理方法，包括舊電器和舊汽車。我邊翻看邊不由感嘆：“在日本做個合格的主婦真不容易，光是垃圾分類就很考驗人的耐心和細心。”芷汀說：“我們做不了什么大事，就在乎怎么做菜最好吃、怎么洗衣最省水、怎么用車最省錢、怎么干活最有效這些芝麻綠豆大的事，給孩子們做個好榜樣。”

正在客廳閑聊，突然聽到門外一陣嘈雜。芷汀和木村把我和孩子們安頓進里間后，隔著客廳的窗戶查看外面的情形。我摟著兩個孩子，嚇得心怦怦跳，心想日本的治安怎么這么差，生怕真的沖進來幾個蒙面持槍歹徒。過了一會兒，芷汀進來說沒事了，不知哪里的一個半大孩子偷了東西，被追急了，跑進附近一戶人家，警察追到門口，為了嚴守入室的規矩，竟然先脫鞋再通報，白白耽誤了時間，讓小偷溜掉了。“日本警察居然能做這么烏龍的事情？實在荒唐。”我邊哈哈大笑邊說。然而木村不這么看，他說：“這是值得的，因為你不能為了維護一條紀律而破壞了另一條紀律，那樣做會讓整個社會沒了規矩。警察是法律的執行者，更應該成為捍衛法律的楷模，如果他們不守規矩，到頭來平民還是最大的受害者。”

溫泉和酒

1月2日，芷汀要為我洗塵——帶我去有傳統特色的有馬溫泉“泡湯”。聽芷汀說“傳統”二字，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莫非是男女共浴？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男女老少一絲不掛地在一起泡澡，多難為情啊！被騷擾咋辦？”我嘀嘀咕咕自顧自說著。芷汀正色道：“有馬溫泉的水可以治療外傷、痛經和腸胃病，日本人從古代大將軍豐臣秀吉到現在的平民百姓都很愛去那里休息療養。別想得那么齷齪哦！去了就知道了。”

我跟著芷汀來到有馬溫泉，一進門便看到叢叢翠竹，葉尖帶著霜雪，竿竿挺立，掩映在氤氳的硫磺水霧中。我倆走進竹制的更衣室和淋浴間，先仔細清潔身體，再換上浴袍，我在浴袍里又偷偷裹上浴巾，包著浴巾赤腳走進大浴池。“這么多人在一起泡，要是有人不洗澡就跳進來多臟啊？”芷汀詫異地看我一眼：“虧你想得出來！如果哪個日本人這么做，會立馬被趕出去。”泡在溫熱的池水里，看池外皚皚積雪，遠遠傳來悠悠的日本雅樂。旁邊一位老者頭枕在池邊，閉目低聲吟誦著俳句，是“俳圣”松尾芭蕉的作品。我悄悄取下包裹著的浴巾，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自由游弋在天地間的魚，漸漸融化在水里。在這里有的是“物我兩忘”，哪能起一絲“邪念”？別說“騷擾”了，連眼光不老實的人都沒看到，也許我才是那個東張西望、不守規矩的人。

幾天后我們去了北海道。芷汀考慮得很周到，出發前早早就預訂了酒店，租好了車。這家酒店的前臺居然不登記我倆的證件，也不收押金，只核實了芷汀的姓名，填了張登記姓名、住址和聯系電話的表格，就給了房間鑰匙。房間干凈整潔，空氣清新，有免費的啤酒、小零食。我開玩笑地說：“芷汀，可惜剛才你在表上全都填的是真實信息，要不然咱倆可以吃飽喝足白睡一晚上，明兒悄悄溜走，反正沒有交押金。”芷汀白了我一眼：“嘿！你能有點出息嗎？”日本的酒店都不收押金，退房時直接到前臺交房費，如果用信用卡付房費，連前臺都不用去，離開時把鑰匙交給樓道管理員就行。

在北海道不去小酒館可是個遺憾，尤其是那個因電影《非誠勿擾》聲名遠播的“濱子居酒屋”。晚上，我和芷汀踏著新雪，沿著風光旖旎的小路尋去。因為《非誠勿擾》里“四姐妹”的海報，這家酒館非常醒目。華燈初上，小酒館熱鬧起來，老板娘真野美智子扎著麻布圍裙像個和善的鄰家大嬸，忙前忙后地招呼著客人。

我們落座后，美智子遞上菜單和酒水單，還特意問我們是不是開車來的，如果開了車，要么沒收我們的車鑰匙，要么不賣給我們酒。哪有酒館不賣酒給顧客的？這是做的哪門子生意？原來，日本對酒后駕駛的司機懲罰很重，不僅要承擔巨額罰款，還有可能坐牢，甚至實行“連坐”：提供車輛的人、乘坐者和賣酒的店家都要負連帶責任。日本近年來最重的一次酒駕處罰竟開出了140萬日元（相當于9萬元人民幣）的罰單！

我們住的酒店離濱子居酒屋有點遠，照我的想法最好開車去，雪中漫步雖然看似浪漫，但半夜三更從暖和的屋里走到風雪交加的街上，還是挺難受的。再說了，我倆都不愛喝酒，去小酒館就是喝一口湊個熱鬧，哪里會喝得酩酊大醉？喝一點點酒開車應該沒問題。但芷汀堅持不開車，說喝完酒打車回酒店。到了酒屋才知道，芷汀不開車的緣由，看來在日本酒駕真的后果很嚴重！酒館里播放著一曲曲我們耳熟能詳的歌，比如《北國之春》，還有日本搖滾之父Jaywalk演繹的張雨生的《大海》，在他蒼涼的嗓音襯托下，北海道的雪夜越發雋永、迷人。沒有了后顧之憂，加上酒館里越來越熱烈的氛圍，我和芷汀不知不覺都喝了不少清酒，真是個酣暢淋漓的夜晚！

堵車和小攤

在北海道玩暢快了，芷汀開車帶著我一路東行，向東京進發。日本人多車多，高速公路上車水馬龍，在進入東京的高速公路上，我們遇到了長達幾公里的大堵車。看著前后都望不到盡頭的塞車長龍，我不免有些焦躁，可芷汀和其他司機一樣，氣定神閑地聽著歌，連喇叭都不按一下，蜿蜒幾公里的塞車長龍安靜得像個停車場，很難相信這里發生了這么嚴重的堵車。我突然想起前年春運，在京珠高速路上遇到堵車，喇叭聲、吵架聲、小販哄抬物價的叫賣聲交織在一起，鬧得人心慌意亂。讓我想不通的是，我們這條道堵得一動不動，對向車道卻暢行無阻，而且過來的車并不多，大家都一直老老實實在這邊排著隊。

“沒警察，咱們不如借對面的車道往前開，我在國內遇到堵車常這么干，決不會這么像傻子一樣干等著。”我自以為是地給芷汀出了一個餿主意。“你看有誰這么開車？”芷汀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你真這么開車？你沒學過交通法規嗎？”這句話戳中我痛處：我確實沒認真學過交通法規，因為我的駕照是買的！這其實并不是問題的核心，關鍵是大家都不守規矩，我干嗎要當傻子呢？當大家都把破壞規矩、知法犯法當成時尚、當成生存智慧的時候，守規矩就變得不合時宜了，顯得古板和可笑，而最終受到懲罰的還是在這樣環境里生活的每個人。芷汀告訴我，普通日本人絕不會這么做。

2011年3月，日本發生9級地震時，芷汀恰巧在東京出差。當時整個城市的交通幾乎癱瘓，路上堵滿了汽車，即便那種時刻也聽不到喇叭聲，更沒人胡亂加塞變道。為了減輕交通壓力，幾百萬東京人自覺放棄開車，每天冒著嚴寒自動列隊步行幾小時上下班，芷汀當時也是步行者的一員，她說，為了按時上班，她每天5點鐘起床，迎著風雪走2個半小時趕到公司，下班后再走2個半小時回家。我說：“真艱苦！路上一定很難熬。”芷汀說：“因為有數不清的人是我的同路人，大家相互安慰相互鼓勁兒，所以并不覺得每天跋涉有多苦。”

在我們前面有輛出租車，一個中年男子站在車旁大口大口地抽煙，左手還端著個小巧的煙灰缸。我好奇地指給芷汀看。她說：“那人煙癮肯定很大，但日本出租車上不允許吸煙，所以他只能到車外抽。”“那他干嗎端個煙灰缸啊？”芷汀沒有答話，讓我自己觀察。只見那人把煙灰彈在煙缸里，又按滅煙蒂，蓋緊煙灰缸的蓋子，揣進口袋。堵車的幾個小時里，他進出出租車好幾次，每次都這樣過足煙癮后小心地收起煙灰缸。芷汀告訴我，日本的煙民很多，但幾乎沒人亂彈煙灰亂扔煙頭，這樣端著煙灰缸在路邊吸煙的人很多。

在鄉村道旁看到一些奇怪的攤位，有的放著蘋果，有的放著蔬菜，有的放著魚，還有的放著一些簡單的日用品，攤位上放塊小牌子，寫明價格，卻不見攤主的人影。芷汀告訴我，這是日本很多地方都流行的“無人販賣”，路過的人喜歡什么東西，放下錢就可以拿走。“要是有人不給錢就拿走，攤主不是虧死了？”我替攤主操著心。芷汀笑笑說：“如果有人這樣做，一定是生活遇到了大困難，攤主會體諒的。但基本上沒有人這樣做。”

短暫的行程充滿了歡樂，也充滿了感悟。走馬觀燈，并不能完全了解一個民族或一個國家，但日本的平民百姓用他們高素質的行為，已經贏得了我的尊重和敬意。我從心底感到，在中國向現代化邁進的征途上，GDP趕上去相對比較容易，但在建設真正的和諧社會和提高國民素質方面，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有很多東西應該向鄰居日本學習，借鑒他們的成功經驗，特別是要學習他們講誠信、守規矩的優秀品德。

沙搖娜拉（再見），日本！（責編：馮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