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流經濟學家在提出政策建議時,往往只從教條出發,因此誤導了中國的經濟改革
9月,2012網商大會在杭州舉行。這次大會的主題是“網商之勢、電商之道”,聽上去很玄乎,但不外乎商人們討論如何賺錢而已,因此開得很沉悶。只有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馬云抨擊經濟學家的言論,使會場上產生了一點活躍氣氛。
馬云是這樣說的:“企業家不要聽經濟學家的話,否則就死掉一半了。”這樣的話,聽在主流經濟學家耳朵里,相信還不算是最難聽的。因為從2004年“郎顧之爭”開始,中國主流經濟學家在社會公眾中就陷入了千夫所指的境地。他們在網上召來的“板磚”動輒可以給自己建一座別墅。但問題的關鍵在于,馬云并非普通的“公眾”,而是一位民營企業家中的“明星”,是中國主流經濟學家不吝贊美之詞的“寵兒”,也是他們寄予厚望的“新階層”中的典型代表。如今他也出來說這種刀子剜心一般尖刻的話,經濟學家恐怕會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馬云這次公開表示鄙視經濟學家,主要因為他們“無用”——“企業家是對未來有興趣,經濟學家對昨天有興趣,所以你讓一個對昨天有興趣的人去判斷未來,這是悲哀。”但在我看來,馬云的這句話,其實沒有說到點子上。因為未來方略的確定,只能從總結過去的經驗教訓當中去尋找依據。而中國的主流經濟學家,之所以不斷犯錯,走到今天這樣的境地,不在于他們只“對昨天有興趣”,而在于長期以來,掌握了話語權的主流經濟學家,在提出政策建議時往往只從教條出發,因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誤導了中國的經濟改革。在一定程度上說,目前中國經濟、社會出現的諸多問題,中國的主流經濟學家都脫不了干系。
總的來看,今天中國的主流經濟學,完全移植于西方以論證自由市場制度為世界上唯一有效率的制度為核心內容的新古典經濟學。新古典經濟學的信條是:如果前提是正確的,邏輯是嚴格的,那么結論也就一定是正確的。他們的全部結論都是建立在兩個基本假設之上的:一是假設人都是“理性經濟人”;二是假設所有的信息都是完全透明的,并且可以免費獲得。但置之現實生活,就會發現這兩個假設都是錯誤的。
心理學的研究成果證明,人的理性是有限的,許多情況下甚至完全是非理性的。后弗洛伊德心理學也發現,個人決策主要是依賴其原有的偏見和固有的偏好,有很大的非理性因素。在消費市場上,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大量的非理性消費,在投資領域可以看到大量非理性投資,都證明了這一點。否則,何以解釋房地產泡沫的畸形膨脹和股民動輒上萬億元的損失?何以解釋美國的金融危機、歐洲的債務危機?
至于信息的不完全、不透明、不對稱,就更是單憑常識就可以明白了。因為,如果信息是完全的,我們到市場上買東西就無須討價還價,所有的廣告和推銷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所有的市場監管和金融監管機構也成了多余。實際上,現實經濟世界與主流經濟學所構造的那個信息完全的高效率的自由競爭世界恰恰相反:太多的買主和賣主在黑暗中互相尋找,但總是擦肩而過,市場完全出清與市場無法出清相比較,幾乎成了不可能發生的“小概率事件”。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約瑟夫·斯蒂格利茨尖銳指出:“新古典經濟學關于標準信息假設方面的輕微變動,將徹底改變標準新古典理論的所有重要結論,因此這個理論最終是站不住腳的。”正是憑著在“信息不對稱”問題上的洞見,斯蒂格利茨獲得了2001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
除了理論上的錯誤外,中國主流經濟學家不招人待見,更重要的原因是立場問題。比如,主流經濟學家中的領軍人物張維迎教授2006年曾經提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命題:“改革中利益受損最大的應該是領導干部,其次是工人,接下來是農民。”結果引發社會各界強烈不滿,被認為是挑戰公眾智商。因為從近30年來實際情況看,干部暨官員階層的典型特點是“不落空”:他們在“下海熱”的時候下海,“出國熱”的時候出國,“文憑熱”的時候拿文憑,住房改革的時候以低價拿到住房,公車改革的時候拿到巨額“車補”,“陽光工資”的時候狂漲工資,還被逼著“帶薪休假”……總而言之,所有的好事他們全趕上了。到如今,“干部”已成了今日中國幾乎唯一能給人帶來保障和安全感的職業,每年的“公務員考試”成了中國競爭最激烈的考試,這樣一個階層怎么可能是“利益受損最大的”呢?但面對質疑,張教授不以為意,倔強地表示:“正確的觀點是不需要投票的,否則談不上尊重科學。”
的確,在學術研究領域,觀點的正確與否是不能通過投票來解決的。但關鍵在于,張教授在這里談論的不是學術問題,而是公共政策。他是在談論誰的利益在改革中受到了損害,應該優先對誰進行補償的問題。這是一個涉及億萬民眾切身利益的公共問題。這樣的問題,只能通過讓社會公眾廣泛參與,充分討論,最后在法治的框架內,比如在各級人民代表大會上,用投票的方式來解決。只有這樣,才符合民主的原則、程序正義的原則,如何能夠讓經濟學家們一言而決呢?
張維迎的倔強進一步重創了主流經濟學家的聲譽,當時即有評論指出:張維迎這樣將自己的政策主張自封為“科學”,拒絕社會公眾的“投票”,實際上就是在公然主張精英獨裁。這意味著主流經濟學家以及他們所依附的利益集團,在發現已經無法用公共利益來謀取私利后,便索性撕下了所有偽裝,用反民主的手段繼續維護既得利益。
由于中國的主流經濟學界不是從實際出發,而是從教條出發來分析經濟現象并提出政策建議的,這種路徑依賴使得他們在今天更突出地表現出了第三個特點:僵化。很多經濟、社會問題,如教育、醫療、住房、內需不足、貧富分化等,本來是過度市場化,過度私有化造成的,但他們開出的藥方居然是繼續市場化、私有化。一個以不變應萬變的公式是:“XX改革之所以不成功,不是市場化造成,而是市場化不徹底造成的。”聽許多主流經濟學家的談話,往往會讓人聯想起一張老舊的唱片在不停地重復播放,把一些經濟學家今天的觀點和他們10年前的言論相對照,就會發現居然毫無變化。
新中國成立60多年來,經濟方面成就巨大,目前已是世界第二經濟大國。這種局面,客觀上需要中國經濟學界產生“中國學派”,來為中國未來的繼續發展提供理論支持——由于種種主客觀原因,中國的主流經濟學界沒能做到這一點,反而把自己變成了西方新自由主義主義學派的留聲機。他們得不到企業界的信任,也就在所難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