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結婚已經快五十年了,眼下已是兒孫滿堂,享天倫之樂的時候,可老倆口兒近幾天卻是吵鬧不休,非離婚不可。
兒子和兒媳婦聽到這個消息后,急急忙忙從省城趕了回來。問起原因,他說:“恁媽她快五年了,整天黑喪著臉,象誰欠她二斗黑豆錢似的,三五天俺倆也難說上一句知心話,就是說上一言半語,她也是跟吃了槍藥似的。一張口比啥都難聽。這日子還有啥過頭?人都說年輕夫妻老來伴兒,俺這算啥伴兒?她看見我啥都不順眼,就跟看見仇人似的,一點溫柔勁兒也沒有,離就離吧!”她說:“哼!溫柔?我也是個女人,我也會溫柔。你問他,他配不配?他平時一見到別的女人,又會說又會笑??梢豢吹轿遥菑埬樉偷跗饋砹耍鹊跛拦淼哪樁茧y看。犯不上我對他溫柔。有人會對他溫柔,一離婚,他想找誰就找誰溫柔去!”
他和她的一席話,把兒子和兒媳也弄糊涂了。
人們都清楚,他和她同住一個村,并且是一起長大的。從他們倆手拉著手上小學那天起,直到高中畢業,可以說兩個人就沒有分開過。上初中時,他和她隨著年齡的增長才知道男女應該有別,不能再手拉著手上學放學了。不過,他和她倆人的心始終都在掛記著對方。他懂得自己是個男子漢,有權利和義務應該時刻保護她。在校期間,如果有別的男孩子欺負她,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為她抱不平。每天下夜自習,他總是跟在她的身后邊,始終保持著那段距離。她很欣慰,從她內心感到她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安全感。他和她很勤奮,在一九六一年倆個人都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了縣高中,高中畢業后,他參了軍,她卻回到了鄉下。入伍那天,她換了一身新衣服,扎了兩條長發辮,耷拉在背后,兩只蝴蝶結上下翻飛著,就象她的心緒似的不停地翻飛著。
她跟在送親人的后邊,徒步走了十多里路才到火車站,直到列車啟動,他和她四目相對招了招手。列車遠去了,送親的人們散盡了,她一個人仍站在站臺上,遙望著遠方……
他到部隊后的第二個月,他給她來了封信并且還寄來伍元錢,信上說,他在部隊很好,望她不要掛記。并說他父母親不識字,兄弟和妹妹尚幼,請她多關照。她一口氣讀完了信,拿著從郵局取回來的那伍塊錢,早飯都沒顧上吃,跑到了他的家,興奮不已地給他的父母念了信,又忙活了一陣家務才離去。他在服役三年中,她沒少幫他的家人做家務,她話不多,但是,每說一句話,都會使對方聽起來感到很甜,很舒心。他轉業回來的當天晚上他約她出來,她跟在他的身后向小河邊走去,倆個人走得很慢,仍象初中時下夜自習那樣拉著一段距離。不過,這次不是他在后,而是她跟在他的身后。
他,變了,變得有些深沉、穩健。她,也變了,變得羞澀,變得更水靈了。
那一夜,他和她在小河邊的垂柳下相對站了好長的時間。他
背靠樹桿,仰望著蒼穹明亮的圓月和稀疏的星星,他不停地搓揉著他那雙有力厚實的大手。她站在他的對面,拘泥地擺弄著辮稍兒。
他實在憋不住了,開了腔:“今天夜里月亮多圓,多亮?!?/p>
“嗯!”
他說:“你爹媽都好吧?”
“嗯!”
他又說:“你整天在生產隊干活累不累?”
她又“嗯”了一聲。
他突然轉了話題:“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在這棵垂柳下玩耍時的情景嗎?”
她又“嗯”了一聲。
他接著道:“我記得有一次咱們玩過家家,你說你長大了一定給我當媳婦,沒忘吧?”
她又隨口應了一聲:“嗯!”她突然感到失言,臉火辣辣地熱,上前輕輕給了他一拳,嬌笑道:“你真壞!”
他趁勢把她摟在懷里,不久,他和她就結了婚?;楹蟛痪茫豢h人武部安排到某機關工作,當了工會主席。她仍留在生產隊,照看老人和孩子,她飽嘗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如今孩子大了,也結了婚,生了個小孫孫,他也退休回來了。兒子和兒媳進城打了工,小孫孫也跟著進城上了學。家里就剩下他和她,如果不是逢年過節,家里可真清靜。
他和她都不會打麻將,很少和別的老人坐在一起聊天。他和她只知道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一日三餐,散步、種花、看電視,日子賽過小神仙,悠哉樂哉。俗話說:心閑生余事,可真是一點也不假。轉眼一年多的光陰不知不覺可過去了。他不甘寂寞,想在晚年抽空坐下來寫些東西,充實一下生活,可他這一坐就再也收不住了。就象案頭上有飯有菜似的,從來都不知道累和餓。每次開飯,她不喊叫他三遍五遍,他都懶怠出屋,即是飯后散步他也習慣單獨行動,都清楚,寫稿子的“爬梯”人,獨自行動便于思考,可她,就不理解他了,認為他性格變了。一天,她很關切地對他說:“人老了,上了年紀,坐時間過長會坐出病來,你應該多出去活動活動?!?/p>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嗯!”了一聲。
村里老年活動中心那兒有個露天舞場,一年四季每天晚上有好多中老年男女去跳舞活動筋骨。他接受了她的建議:“孩他娘,每天晚上,你陪我一起跳舞去中不?”
她撲哧一笑:“你去吧,還沒一百哩,我這老胳膊老腿,弄不好還抖弄零散哩。那么多人又調屁股又扭腰的,多難看。”
這樣一來,他每天晚飯后,只好一個人單獨去了舞場。他從部隊轉業又抓了多年的工會工作,唱歌跳舞對他是輕車熟路,他的舞姿很優美,很多女同志都愿找他伴舞,他也挺舒心,覺得自己的心緒比以前更好更充實了,似乎又回到了年輕時代。當他坐下來寫東西的時候,也感到精力很充沛。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她看完一段電視劇后,不由自主也漫步走進了舞場,看到他和一個年輕的女人摟抱著在舞場旋轉,一段音樂中止后,稍一休息又有一個女人走向他,他們又跳了起來。不大功夫,他,竟換了四、五個女舞伴。一種說不來的醋意,從她內心萌發了。她一氣之下,扭頭回到了家。約十點左右,他才從外邊回來,一進家,他口里哼著小曲走進上屋,打開電燈坐了下來,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稿紙,伏在案上,專注地寫了起來。約十一點多,她從下屋走了進來,催他休息,他只:“嗯!”了一聲,隨手把稿子放進抽屜,鎖了起來。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轉眼兩年過去了。他,從來也沒讓她看過一次他寫的什么。她起疑心了,心想,他一定是給哪個狐貍精寫的情書。要不,他為啥一見到我就急忙把稿紙鎖起來呢?后來,她決心揭穿他這個謎,公開向他提出問他多年來到底寫的啥?他卻不冷不熱地道:“頭不梳好不見人!”
慢慢地,她和他的感情疏遠了。并且,她也搬出了上屋,到下屋居住了。誰料,她此舉,正中了他的下懷,他竟一個深夜接著一個深夜地坐了下來寫東西。甚至有時候她問他什么,他也是怠答不理的,他簡直寫入了迷。直至事態發展到今天,她實在再也忍不下去了,竟向他提出了離婚。
兒子和兒媳婦聽了二老的爭辯,深思了良久,兒媳婦先開了腔:“爸,聽俺媽的口氣,似乎認為你在外邊有了外遇,是真的嗎?”
他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瞎子拾二百塊錢兒,沒影兒的事!指我啥哩?”
兒媳婦道:“既然沒有,你整天黃昏悶頭寫的啥?”
他說:“小說!”
兒子說:“既然寫的小說,為啥怕俺媽看?每當她碰上,你為啥慌忙把抽屜鎖上?”
他仍笑了一下:“頭未梳好不見人!”
兒子笑了一聲:“爸,你真有意思,既然頭沒梳好怕見人,何不讓我媽幫你梳理梳理呢,俺媽的文化并不比你低呀!”
他笑了一笑:“我知道!”
兒媳道:“那為啥?”
他傻笑了一聲:“我不是怕她怪我嗎?”
說完這話,他站起身,走進他的工作室,把抽屜打開,他自覺地站在一邊。她跟著兒子和兒媳走了進來,當他們看到抽屜里那堆東西的時候,都傻眼兒了。
一疊年輕時她寄給部隊上他的那些信件和照片,規規矩矩裝在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還有厚厚的一摞寫好的草稿,封面上幾行蒼勁有力的字躍入她的眼簾:《滄桑》——獻給我的愛妻金瓶梅。
她的眼圈紅了,破涕為笑,毫不猶豫地投向他的懷里,輕輕地捶了他一拳:“該死的老東西,誰讓你胡扯八道哩……”
兒子和兒媳也笑了,互相一使眼色牽著手,向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