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都市生活,沒有讓我改變什么,那股思鄉之情反倒愈發濃烈了,一次次的魂牽夢縈,使兒時那些記憶也日見明晰起來。
仲秋時節,剛播種的土地猶如河邊的細沙,一腳踩上去,像是踏在棉被上那么柔軟,深深地陷進去,讓人不愿離去。這正是我們一群小伙伴撒歡的季節。或三五成群,或搭幫結伙,肆無忌憚地叫喊著、歡笑著,在野地里漫無邊際地奔跑、打滾,直到精疲力盡,一個個累得滿臉漲紅時,便躺下來,看著湛藍的天空,藍天上漂過的白云,或是偶爾從眼前掠過的飛鳥,激烈地爭論那些天真的,而在那時卻認為高深莫測的科學奇觀。
一場秋雨,土地已不像初時那樣松軟了,細看時,會發現一簇簇、一片片嫩黃色的芽尖露出地面,狀如針尖,像剛出蛋殼的小雞那樣,毛絨絨的煞是可愛,用手撫摸上去,卻有點硬,將手心刺得發癢。數天以后,那一簇簇的嫩芽便連成一片,慢慢地由嫩黃變成淡綠,再變成深綠,鋪天蓋地,似乎永遠也看不到邊際,這時候,任誰也不忍心再去踩傷了它們了,哪怕是輕輕地碰一下。
河北的秋總是那么短暫,昨天還被烈日炙烤得熱汗淋漓,第二天早起,一陣風便吹來了陰冷的冬天。這時,不管是路邊盛開的野花,還是鋪青蓋綠的麥田,抑或是整齊地站立在田邊的榆槐楊柳,都已收起了往日的風采,暗自隱忍,等待來年的勃發。當然,這并不是夢想,寒冬再長,終究還是要過去的。待到農歷二、三月,田地里便是另一番景象了:冰雪消融,東南風輕輕地拂過水面,夜雨無聲地淋濕干渴的土壤,似乎在一夜之間,大地又恢復了她那勃勃生機。麥田綠了,從原本的墨綠慢慢變成淺綠,綠得是那么可愛。這時候,路旁的野草也開始演繹麥田在上一年曾經的生命里程——在凌亂的枯葉下面,慢慢地露出嫩黃色的芽尖,慢慢地展開葉片,再慢慢地由嫩黃色變成淡綠色,再由淡綠色變成深綠,初時是一簇簇、一片片地點綴在陽光照射到的低坡上,繼而便掩蓋了整個地面,頑強地展示著它們的生命的氣息。抬起頭,你會驀然發現,田邊的樹木也伸展開了它的枝條,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爬滿了嫩綠的葉片。
大概是飛鳥也開始迷戀這人間仙境了吧,天地之間,到處是它們瀟灑的身影,麻雀不停地鳴叫著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上,壓得剛剛長成的枝條微微打顫,燕子匆忙地在低空穿梭,似乎總是有做不完的事情,忙碌并快樂著,草叢中的蟲子似乎也無比歡快,情不自禁放開清脆的喉嚨,隨著鳥兒們的舞蹈不停地唱歌。又是春季大忙時節,田野里,不時有幾個頭頂毛巾的女人,在腰間挎起臉盆,不斷把抓起化肥的手在麥苗的頭頂上左右揮舞,遠遠望去,猶如在墨綠色的地毯上灑下了幾滴淡淡的水彩,居然妝點得那么恰到好處……
夢醒時分,我迷茫著雙眼在暗灰色的屋頂上努力尋找,仿佛眼前依然是那片油綠的麥田。其實,城市的街頭并不是沒有春色,同樣也是花的海洋和草的天地,到處漂溢著沁人肺腑的馨香。然而,那些被人修飾過的綠化帶,那些造型各異的花壇,似乎不太像是大自然的杰作,倒更像是有人刻意描繪出的一幅風景畫,多了幾分嬌艷,多了幾分嫵媚,卻少了幾分天生的野性,就像一塊花布,每每重復著它那機械的花色。于是,哪怕是在庭院里見到一棵生長在夾縫里的野草,也會格外珍惜,每天都要為它培幾次土、澆兩次水,不愿讓它在風雨面前受一丁點委屈。再于是,一位老鄉在樓下開辟的小菜園便成了我遙望故鄉的一洞窗口,在那里,有野花不斷地綻開和凋謝,有蜂蝶在白色和黃色的花間翩翩飛舞,總之,我可以每天在那里看到家鄉的影子。
日子就這樣有一搭無一搭地過著,本來,對擁抱自然風光已經不存在太多奢望了,可是這次遷居卻又意外地改變了我生活的軌跡。
剛從師大搬來華府園時,由于終日忙碌,根本無暇顧及外面的風景,即便偶爾得閑憑窗望去,四處冰封,滿眼蕭煞,也會驀然生出一股凄涼的感覺。難道我的選擇錯了么?我經常這樣地問自己。直到天氣漸暖,看著田里的麥苗慢慢返青,心情才一點一點好起來,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拾。
晴朗的日子里,漫步走在田埂上,遠處的西山臥佛似乎近在眼前,峰巒起伏,層次分明,山石間的小路和梯田依稀可辨;近處,澆地的水垅溝里那股似乎永不間斷的清泉,就那樣不緊不慢地流著。相比之下,那只飄然而過的蜻蜓倒顯得格外匆忙了些,它籟地一下從高處俯沖下來,然后用尾巴在水面上輕輕點一下,又急匆匆地往高處飛去,消失在遙遠的視野,接下來,一只、兩只……十只、百只,一群群地在水面飛舞,場面煞是壯觀。陽光如水,落在柔軟的麥田里,彈射出來點點星光,綠得透亮。忽而,一陣小風吹來,身邊的麥苗此起彼伏,仿佛是在瑩綠色的水面上蕩起一片波瀾,亦真亦幻,我不知道,如果這時駕起一條小船,能不能在這片碧綠的海洋中暢快地遨游?我情不自禁,蹲下身去,雙手攏起一束麥葉,再讓它們在指縫間緩緩地劃過,頃刻間,一股清澈的涼意沁人心脾,我醉了,醉在這村野鄉間……
妙哉,面對大自然的青山碧野,背靠都市的高樓大廈,兩重天地,無限春色盡收眼底!美哉,和風撲面,泥土飄香,如我故鄉的田園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