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乍起,濃云飛聚,山雨欲來。登樓遠眺,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綠的海洋。風象是長久束縛才得以解脫,縱情狂放、推波助瀾,田野里綠浪迭起。農夫村婦,三三兩兩,或挑擔、或荷鋤、或背簍、或挎籃……踏浪而歸。遠山近嶺似披了一層綠絨絨的毛毯凝重厚實,山頭早已隱藏在暗灰色的濃云之中,一群白鶴飄然飛落在山腳,宛如一顆顆白珍珠散落于翡翠璧上。天邊閃電劃過,雷聲轟鳴,雨點應聲而至。我慌忙躲進屋里,倏忽,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已是夏末初秋,雨后的空氣涼爽濕潤,風拂面撲懷,一掃整個夏日里昏昏欲睡的濁氣,我頓覺神清氣爽,風牽引著我的裙裾,帶著我一步步走向山野的懷抱。
踏著酥泥微潤的鄉間小路,身后留下一串鞋印,我索性脫了涼鞋,雙腳已好久沒有親吻這方熱土了,踩上去感覺是那樣親切、踏實。路邊的野草許是生疏了我這久違的故人,惡作劇的揚起點點泥漿搔弄著我的腿腳,一絲澀癢之感片刻爬滿雙腳。
穿過幾條曲曲折折的田埂,便到了屋后的山腳下。空氣中彌漫著雨后山林那特有的夾雜著草木清香的氣息。大概是沒人再上山砍柴的緣故吧,滿山草木郁郁蔥蔥、生機勃勃。這山上有我的許多親人,村子里多半老人把自己百年之后的一腔骨肉托付給這世代相依的后山。身旁這墳塋就是奶奶的住所了,稍稍隆起的土堆長滿青草,相隔不遠處據說是她生前相好的同村姊妹的“家”。當初父母有意讓爺爺奶奶的墓地選到一塊,可奶奶堅持要葬在這兒,說是這兒朝陽,太陽從出山一直照到落山;有相知的姐妹作伴,可以嘮嘮前塵后世的愛恨情仇;離家近,家人方便去看她,她也方便回家看看。無論怎樣苦難的人生,只要心中有愛,總會有太多的不舍,我知道奶奶是不愿撇下我們去那個冰涼的世界的,雖然活著的日子是那樣無奈、愁苦、寂寞,特別是雙目失眠之后的十幾年里,各自忙碌的家人沒有誰顧及過奶奶孤苦愁悶的日子。奶奶的勤勞苦干在村里是有口皆碑的,可老天偏偏讓她在生命的最后十幾年里獨坐家中,每天摸索著做飯、搖曾孫兒睡覺,不忍想象奶奶是在怎樣焦煩與忍耐的煎熬中打發著枯燥寡淡的時光,或許我不能夠體會到奶奶宿命淡定后的樂趣,她心中是有希望的,對于一個困苦操勞的生命,哪怕一點星火之光,也足以點亮其黯淡的人生之旅。
偶爾幾聲清脆的鳥鳴灑落在幽靜的山谷,鳥兒似乎漸漸多了,穿林越壑、呼朋引伴。兩只彩蝶翩翩然縈繞著我,帶著我向高處爬,七月的靈魂是會顯靈的,冥冥中是不是爺爺奶奶在親近著我,渴望與孫女兒再敘一次凡塵俗事?山路似乎并不難走,一會兒便到了爺爺墳前,坐在墳前的石塊上,感覺就象小時搬一小凳坐在爺爺跟前聽他講這后山的故事……
那時總是纏著爺爺問:
“北京在哪兒?”
“在北方。”
“北方在哪兒?”
“在山后面。”
爺爺邊忙著手中的活邊搭理我,說到“山后面”時,總要揚起手指指這后山。在我小小的心里,后山是如此神秘,特別是與后山相連的那座山崖,簡直就是高聳入云、神圣威嚴。私下里常想:北京不會是在山后面的,不然大人砍柴不是可以去北京了,一定是在那高高的山崖后面,那里怪石嶙峋,還有虎狼出沒,沒人能過得去的。如此想來便覺得沒人要去北京是理所當然的啦。
上學后才知道后山以至那山崖的背后不是北京,那是一個與這邊一樣的世界。站在山頂,極目四野是一望無垠的綠,一直流淌到天邊,好象就要染上藍天白云。錯落有致的村莊房舍經了雨水的沖滌更顯清秀出塵,蜿蜒曲折的小徑宛如翡翠仙子隨意揮舞的素練,飄蕩在綠裳翠蓋之間。星羅棋布的池塘水湖就是點綴在碧衫裙上的水晶,閃耀著煜煜清輝。太公太婆高臥這山巔寶地,俯視故園子孫,看盡塵世滄桑,該有一絲欣慰讓他們含笑九泉吧。
有點懊悔自己空手而來,這樣的日子是該帶些禮物來的(家鄉農歷七月半前后有給祖人燒紙祈福的習俗),不過太公太婆、爺爺奶奶是會寬恕我的無禮的,就象每一次回家,無論多久、多遠,只要回到他們身旁,便是他們的寶貝孫女,可以坦然享受他們慈眉笑臉的寵愛,可以任意放縱自己淘氣驕橫的無賴。
依依不舍地下山,爺爺奶奶該在笑著送我吧,仿佛身后傳來一聲聲叮嚀祝福:小心!一路走好!……
涓涓溪流順著山澗追隨我一路而下,還是那樣的明澈清澄,還是那樣的活潑歡快,叮叮當當、載歌載舞。澗邊長滿青草,總有那調皮的水珠兒撞上石塊也不拐彎,趁勢躍起投向小草的懷抱,直把那些草兒澆得如同含羞出浴的少女儀態萬方、青翠欲滴。水里已難見到小魚蝦的影子,小時候這里是我們的樂園,那時成群的小魚蝦在這水里游哉悠哉。陽春三月,當寒意剛剛褪去,小伙伴們便迫不及待地脫了鞋襪,趟進還有些刺骨的溪水里摸魚捉蝦。記憶中,哥哥總是能捉到很多的,并且他能叫出那些模樣不同的小魚的名字,我是不行的,我最喜歡的是捉螃蟹,在溪水兩邊的淺灘上,小心翼翼地翻開每一塊石頭,里面便會倉惶逃出一只(有時兩三只)螃蟹來,連忙按住它的背捉到瓶子里,心里那份美滋滋的愉悅比吃螃蟹還甚。
那時隔壁家的奶奶最愛撩戲我,每每受到母親責罵時,她就會對我說:“霞,你不是你媽生的,是你太婆在港灘上撿的,你哥是你太公在港灘上撿的。”我篤信不疑,怪不得太公就喜歡哥哥,太婆總護著我呢。至今仍沒弄明白那個所謂撿我的地方在何處,只知是在這溪水的下游。倒是哥哥在二十年后從那個戲說撿他的地方娶回了嫂子。有時唯心地想:長江里是否也流淌著家鄉的溪水呢?否則我怎么會嫁到長江邊上?
中學時,農忙時節洗衣服便是我的承包項目。清早,提一籃衣服來到溪邊,找一塊平坦的大石塊坐下來,把雙腳泡在清亮的水里,慵懶地搓著一件件衣服,我可以不慌不忙的洗它一上午。聽聽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家長里短的談論,看看那些小孩忘乎所以的嬉鬧,還可以一個人靜靜地想自己的心事,品嘗那淡淡的快樂與淡淡的憂愁……
掬一捧溪水在手,還是從前的清涼柔潤,臨溪自顧,不見了當年浣紗女兒的清純面容,是溪水載著她還有她的歡聲笑語、愁思憂煩流進了長江吧?抬頭望,峰巒迭翠,那濃濃的翠色里飽蘸了大山里的悲歡故事借著云雨向大地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