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柴記憶（二等獎）

當我穿過村莊來到無邊的曠野之上，很多事情就是一個人的了，干枯的荊棘，堆積的黃沙，暴風翻出的數(shù)年前植物的軀體，還是盜墓賊起開的棺木，長久的無人問津，安然的停留在某個地方。

當我更向往遙遠的腹地的時候，不遠千里，來到戈壁的深處。這種沉寂是一片戈壁的心臟，真實的在路程上遙遠著，在內(nèi)心肅冷著。仿佛一片沒有被發(fā)現(xiàn)的湖泊。我喜歡那種一望無垠的深入，沿著絕望的邊緣行走，穿過很多年前干枯的沼澤，一踏上去就深陷的堿土。大自然吞咽了無法訴說的悲哀。一段古長城，一片荒涼的田地，或者一堆墳墓都極端的渲染了深夜般的死寂與荒涼、

我來到這片沒有多少人來過的土地，不過是背著尼龍袋子尋找干柴。我一路相跟著駱駝的足跡，我細長的腳落在半圓的腳印上，這樣的瓷實。或者跟著羊群的腳印，踩著那些消化腸道排出的僵硬的糞便前行，前面的路看不到一個人，一只羊，所有的腳印都繁密的躺在某個地方，刻錄了每一只羊轉(zhuǎn)頭的方向，回身的方向。我無法判斷羊群來臨的時間和逗留的時間，也無法推斷一群羊發(fā)現(xiàn)唯一的青草后產(chǎn)生了如何大的暴亂，我甚至想起來某一只羊耍了賴皮。趁著雜亂踢了某一只羊一腳，摸了某一只羊一下。而被踢或被摸的羊從來都沒有搞清楚，是誰那樣粗魯?shù)膶Υ俗约骸＿@一直都是一片沒有邊際的高原，我背著比我自己的身軀大不了多少的尼龍袋子，茫然的走在厚厚的細沙之上。沒有一個人和我搭腔，我也無法和誰說上幾句。放開嗓子唱了，被沙土阻隔。被空氣稀釋，最后落在了腳下，是戈壁，沒有路的路。

我不知道是不是過往的駱駝跟我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在我尚未來臨之前悄悄的揀走了每一根柴禾，偷偷的藏在了荊棘下面，兔子的窩邊，還是廢棄的羊圈里面。我順著長長地渠道，沿著傾頹的土墻行走，在老鼠打開的洞邊，刺猬安睡過的荊棘旁邊，還是在放羊人睡過的火炕之上，除了雜亂的麥秸桿，并沒有任何的一根柴禾。我也企圖翻看黃沙尋找看有沒有人將干枯的枝干埋藏在黃土之下。我的焦躁并不比我年輕的時候少多少，因為駱駝或者羊群、亦或者趕羊群的人拾走了我的柴禾，在很久的時間我都無法平靜下來。我咒罵這些喪盡天良的畜生，偷偷的藏起了我的柴禾。害的我遠離村莊，點不起一堆篝火，給肚子煮一頓熱騰騰的飯。

長途跋涉遠離村莊，如同句子的標點落在一片戈壁之上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哪一群羊或者哪一只駝隊經(jīng)過。我在不同的丘陵間翻越，在戈壁的腹地找到了樹，唯一的樹，死掉的樹。干白的枝干仿佛一把利劍，對著遙遙遠懸的天空。這是一次決戰(zhàn)，廝殺之前的決戰(zhàn)。何時，空間定格了這個畫面，把我空懸懸的嵌入這個場景。

我坐在風堆起來的沙石之上，想，唯一的樹死了，唯一來過這里的一個人還在尋找著唯一的一棵樹。當風沙來臨，沙塵來臨，這一棵樹也倒下的時候我該去哪里，再尋找一堆煮飯的柴火。我必將要去某個遠方，在那里娶妻生子，安置我的家庭，從此這片土地就再也找不到我的痕跡，再也不用尋找一棵干柴。剩下的人將繼續(xù)活在這片天空底下，做著長遠的夢，一個村莊的人不可能跟我一起搬走，他們有家，有孩子，已經(jīng)不方便收拾行囊像個孤獨的流浪漢那樣流浪遠方。

當我坐的足夠久了，爬上樹去，用糧食給我的力量把一棵樹從它的脖子上胳膊上擰下來。一聲聲干裂的斷響，是樹發(fā)出的哀鳴和嚎叫。在這邊土地上，有一棵草聽見了呼喊，一只兔子聽見了嚎叫，草搖擺著，兔子鉆出洞口逃跑了。折斷唯有的枝干，我能敏銳的嗅到這片土地上血腥的味道。一個人填滿袋子，扛起來前行。

我把那個裝滿柴禾的袋子放在肩膀之上，慢慢地喘氣。

我的呼吸是有限的，想象是有限的，目光和腳步也是有限的。我無法用無限的規(guī)則期望更多有限的希望。過早的，我把自己當成一個男人，設想著女人和孩子，如同一個父親一樣背著柴禾走向村莊。

干柴壓壞了我的肩膀，于是我的身高停留在了某個階段，很多年都沒有長。我夢想長成超人，能頂天立地，縮短與天地之間的距離。肩上的柴禾也是一堆分尸的肉體啊！

我需要每走一段路就停下來喘氣，放直身子躺在地上大口的呼吸，任汗水留在額頭上像一粒珍珠。沒有人能代步，也沒有人能將那些柴禾背會家里，他們也曾是活著的生命。矗立在廣闊的天宇之下經(jīng)歷了各種各樣的磨難，人經(jīng)歷的，他們也經(jīng)歷了，人沒經(jīng)歷的，他們也經(jīng)歷了，那么僵硬那么悍然的軀體，像是一根柱子一樣矗立在天空之下。樹枝壞了我的肩膀，但是我必須將他們背回去。

有些事在有些年齡就是我一個人的，只要搬回去就好了，后來也想有些事，無論有多艱難，過去就好了。

如今我在南方的城市穿行，看見街道樹茂密的根須的時候；想：那些干枯的樹是否還活著，是否有曾降過一場大雨，滋潤了萬物。那里的人們再無需去撿柴，有了更好的能源。一切都無從知曉。只是在某個繁忙的時刻那種歲月就又回到了我的腦海之中，幻想有一天回去漫步，輕輕的行走，帶著歲月給我的厚重，看看村莊，看看戈壁，坐坐曾經(jīng)做過的某個土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