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進了一次藥店,就是進了一次藥店買了一瓶藥,就是進了一次藥店買了一瓶藥后關掉手機,找了個避靜的地方,潛心償還久欠的兩家雜志社的文債。三四天,也許是四五天吧,滿城里便有了關于我的傳言,說我已經死了。
我不但死了,而且還死出了幾種版本:
版本一:老張那一天在藥店買了一瓶速效救心丸,晚上心臟病果真發作。老張回家后把藥放在窗臺上,起來用手去探,夠不著,結果撲騰一聲摔在床下,死了。
版本二:老張那一天在藥店買了一瓶速效救心丸,晚上心臟病就犯了,老張原來一時粗心,把藥丟在車里,老張想喊人去拿藥,剛爬起來,撲騰一聲摔在床下,死了。
版本三:老張那一天在藥店買了一瓶速效救心丸,也沒有放在窗臺上,也沒有丟在車里,是放在枕頭下的。老張也吃了藥,可惜藥是假的,吃藥后不管用,老張很難受,一翻身撲騰一聲摔在了床下,死了。
消息一傳出,滿城議論。人們爭吵的是我究竟是怎么死的,有時爭論的很激烈,每一位傳言者力求證明自己所說的那種死法的正確。不爭論的是我確實死了,而且千真萬確的是死于心臟病。是“撲騰一聲摔在床下,死了”。
幾個“生前”好友著了急。有的商量著要給我買花圈,有的合計給我送挽幛,有的竟準備到家里幫忙料理我的后事,商量來商量去,大家突然覺得這事還真的不好操作。他們都是我的至交好友,這么幾天了還沒接到我家里的訃告,有些不對勁,拿著花圈挽幛去家里,萬一人沒死,或者只是病了這不是明顯的詛咒人嗎?那幾個準備幫忙料理后事的還真試著打了我的幾次手機,結果手機一直說:“對不起,你撥的電話已關機”,打座機吧,如果是家里什么人接電話,你總不能問一聲“你家老張死了嗎?”
最后他們派人在門周圍暗暗偵察了一下,門上一沒貼白紙,二沒人進出。大家再做商量后,一致認為此事萬萬不可貿然而行,便決定各自回家等候我家里的通知。
在我們這兒,人死后最多能停放七天,最遲頭七那天必須安葬,葬禮再簡單,孝子們也得穿著孝服,雇上兩班樂工,在街上吹吹打打游一趟,這俗稱出祭。至交好友們揪心地等了七天沒有動靜,又等了三天還是沒有動靜。于是大家一分析,認為我一定沒有死,大概是有事去了哪里,也就自然取消了買花圈、送挽幛的計劃,這樣關于我死了的傳言才漸漸平息下來。
沒有了我死的傳言,小城是否太寂靜了。卡扎菲的死活他們不太有興趣,溫州動車事故雖然死的人很多,可惜他們一個也不認識,傳說起來也沒勁。仿佛我死了也不是太好,人死了就死了,再不會有下文了。于是我又應需而活,活是活了,我卻又走了,走了比死了強,傳言能一節一節往下續,于是我的走法又有了三種版本。
版本一:老張那天買的不是速效救心丸,是一瓶暈車藥,老張辦企業賠了錢,欠了很多債沒法還,老張當天就買了張去內蒙古的火車票,是去外地躲債去了,說不準這會已經偷渡到俄羅斯了,這下可苦了那些農民工兄弟了。
版本二:老張那天的確買得不是速效救心丸,的確是一瓶暈車藥,老張那天買的不是火車票,是到海南的飛機票,而且是兩張票,老張走時還相跟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人,老張是和人私奔了,再不可能回來了。
版本三:老張那天真的買得不是速效救心丸,真的是一瓶暈車藥,這點我在藥店里得到了證實。老張從領導崗位退下來后,一直很郁悶,老張那天買的既不是火車票,也不是飛機票,是去五臺山的長途汽車票,老張走時不是兩個人,是一個人悄悄的走的,他一定是去五臺山出家了。你們不知道,老張這幾年研究佛教文化有些癡迷,從他的文章中我早就看出他遲早要去當和尚。
這時,我由一個死人竟然變成了三種壞人,逃避巨額債務的出走者,拐走漂亮女人的私奔者,出家當和尚的失意者。三種傳言在縣城紛紛揚揚,老朋友們莫衷一是,直罵我老張不是個東西,還不如死了干凈。
戳穿這一傳言的,是本縣的一位文友。一天,他突然在一家報紙上發現了一則信息,在“行走天下”全國首屆人文地理散文大賽上,我的散文《檀樹》在全國10300余篇參賽作品中獲得了一等獎,報刊上還刊登著我領獎的照片。在一個飯局上,他不但大聲宣布了這一消息,還把報紙拿出來讓大家看。接著餐友們一致感嘆世風日下,大罵那些傳言者心理浮躁、不干正事。最后,什么大作家、大文豪,把我吹捧了個天花亂墜。
這樣我便又由三種壞人一下子變成了少有的好人了。果然第二天小城大小飯店的飯桌上又有了新的談話內容:
老張那天買的既不是速效救心丸,也不是什么暈車藥,老張那天買的是一瓶丹參滴丸,老張有高血壓病,每天寫文章寫的頭腦昏昏沉沉,丹參滴丸既降血壓,又能保持頭腦清醒,還能開闊思維,其實那天老張就根本沒有買什么車票、機票,是自己駕著車回農村老家寫文章去了,這不,文章已在全國獲獎了。
隨之就有人附和:是的,我今天路過老張家門口還遇見他,老張還給了我一支煙呢!是好煙,呼倫貝爾。
其實,我在參加完頒獎大會并沒有回家,又趕到另一個城市參加了一個文學筆會,會完了,又和幾位文友玩了幾天,就在那位說他抽我給的呼倫貝爾的時候,我還正在回家的車上昏昏欲睡。
回家的第二天,我剛起床,文聯主席便打來了電話,電話里傳來了他熱情洋溢的祝賀聲。剛放下文聯主席的電話,電視臺來了兩位記者,男記者拿著一看就令我心跳不已的攝像機,女記者拿著手榴彈似的話筒,說奉臺長之命要采訪報道我。實在推托不過,就敷衍了幾句,算是領了我的那位臺長老弟的好意。剛送走電視臺的人,門鈴又響了,新聞辦的人又來了,新聞辦主任是我的學生,怎么說也得讓我上上報,對學生的要求,我從來是來者不拒,何況這事我既能出出名,又能幫他完成一下上級分配的報道任務,以免年終考核扣了他的獎金。這絕對算一件利人利已的好事,干了。
新聞辦的人還沒走,竟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這人就是那家藥店的老板。老板聽說我是吃了他家的丹參滴丸,才開闊了思路,才寫了一篇在全國獲獎的文章,一定要我談談吃了丹參滴丸的感覺,甚至要我幫他寫一份推銷這種藥的廣告,還要向制藥廠家回報,并稱這是藥物效果的新發現,如果全國的作家都來吃這種藥,廠家一定會給我豐厚的回報。我聽了哭笑不得,一再申明,我那天確實是在他的藥店買了一瓶藥,不過不是丹參滴丸,而是一瓶速效救心丸。藥店老板是個頭腦機靈的人,馬上改口,速效救心丸也行,你能說出對速效救心丸效果的新發現,我們同樣會給你回報的。我實在不想讓他再糾纏,只好認真地告訴他,那速效救心丸根本不是給我買的,而是給我丈母娘買的。
晚飯時,有人約我去吃飯,而且說飯店都訂好了,還是專門宴請我,這樣的事也確實不好推托,只好拖著疲倦的身子去赴宴,請我的正是那幾位準備給我送花圈、做挽幛、幫忙辦理后事、罵我不是個東西的老朋友。他們先是祝賀,然后才把近來關于我的流言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我,我只好玩世不恭地說,那也是好事啊,至少我現在就知道了,將來我死后有誰來為我送葬,不過你們一定要堅持住,千萬要死在我的后面。
晚飯后我獨自走在街上,心情雖然有些沉重,但還是不斷笑著和迎面碰上的每一個人打召呼,我知道他們中間一定有說過我死了的,也有說過我走了的。能怨他們嗎?不!怨只怨我當初去藥店買了那瓶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