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教書當事業（外二篇）

十八歲的青春一半蹲在中江師范學校的門檻上，一半掛在富家村小的吊鐘里。我從此走在了教書育人的路上，開始我教書的人生旅途。

那嘴角無毛辦事不牢的年歲，我在村小的兩個班數學里穿梭。白天，我在兩個教室之間行走著；晚上，我在那些算術題的步驟里思索著；而早晨，我讀唐詩宋詞的聲音，是這清靜山村里的一道誘人風景。

我將滿腔熱忱揮灑在課堂上，我把全部精力融合在課本里。我反反復復地創設著緊張的學習課堂，走著一條屬于自己的教書路。而那一堂公開課里，我在二元五角的獎金之外，收獲一個不愧是大學門外的落榜生，那幾分還算扎實的功底。

無非是隨時糾正著解題步驟，然后檢查自己是不是坐井觀天。無非是誠惶誠恐地從星期一到星期五，害怕稍有不慎就會誤人子弟。那一年的忙碌奔波，就像一瞬間。在這條狹路上，我一個頭上打著許多白旗旗的青年，擠身走在了那最前面，因此走成了鄉中學里的一個語文男教師。對于一個高考語文只考了二分之一百分的我來說，我只好課前背下每一篇課文。對于一個連《吶喊》都要讀錯的人，我只好穿行于字典之中。對于一個高考時海市蜃樓的蜃字都寫不出來的人，我只好沉醉于詞典里。就這樣留戀課本與經典，沉醉文字與鏡像，月光下獨自將苦澀與孤獨攪拌成下水作文。就這樣一字一詞地征服著，像我的鄉親們習慣了摸著石頭過河。亦步亦趨里我把一年當作一天。

第二年的教材教法考試，我那83.5分的成績竟然走到了全縣的前十名。看哪個還敢小瞧這個“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輕教師。我也因此漸漸地得到同事們由衷的佩服。不是我很行，實在是我笨鳥先飛的辛勤。

從早晨6點到晚上11點，我都在教室與寢室之間行走。我以吃得苦中苦的堅持，讓每個科任教師在刮目相看里上好我班的每堂課；我以一根竹竿撐到底的倔強，讓每個學生見到我像老鼠見到貓一樣心懷緊張。當然我有我作班主任的絕招，三天我會記住那90多人的所有名字，一周我會總結出那90多人的違規與進步，一月我會走遍那90多個家庭。這樣我在綜合各種背景因素下，走一條我自己滿懷勝算的育人之路。三年我與鄉親們對碰孩子升學的烈性酒里，收獲著我人生的感動；三年我與同事共賀的育人成果里，撿拾著我教書生涯的激動。

一批批學生們敬畏著，一批批家長們尊敬著。我自身的那一點成就卻不能使我暗自欣喜。我依然廢寢忘食。白天在黑色方土揮灑著溫暖的雪花，為讓我對面的那一群人健康成長。晚上我在那些橫七豎八的書本里，尋覓著滋潤自己的陽光。從早到晚，我只想著把書教得更好，我只想著把那些學生們不斷地送到山外。一年又一年，像蠟燭在燃燒著，但也未必照亮了我對面的每一個人?？赡切┮惠嗇喌目荚嚦煽儏s一年好過一年，獎狀一張張地來到抽屜里。在那些級別上升的榮光里，有了敲響校園沉寂多年的聲音：“我們的唐老師啊，那是窗子上吹喇叭，名聲在外啦?！?/p>

現在這生活不緊不慢，我對自己懷著深深的期待，我要征服另外一個我。

那些因教學而積累的文字，一字字一排排地梳理著，一段段一篇篇地行走著。有的黑在黑里沉下，有的黑在黑里光芒。這樣生活的恩典里，我緩慢地設計著；這樣生活的平常里，我成了名副其實的語文老師。

我又在語文課本里沉迷了十八年。我也在那些文字堆里組合了十八年。這樣我有了一冊人生分行的《穿越陽光的雨絲》，它是我人生旅途的風景，它也為我貼上了詩人的標簽。

我從一個年輕白頭的語文男教師變成了這個中學的校長。那些孤獨與沉默的事情，慢慢地塵埃落定。我不得不每周重復著這太陽下的光輝。從此像風兒一樣，在校園里，在教室里，在辦公室，在課堂上，不管朝著哪個方向吹，我都以愛心育人，我都以耐心教書，我都以恒心走好教書育人的每一步。

我把教書當副業

十六年的忙忙碌碌，從班主任忙到教導主任；十六年的酸甜苦辣，從被人管到管別人。我的這管別人又別人管的主任，依然還在一堂堂課里奔跑。這樣又在夾縫里左右了二年，這樣又榜樣了二年。從教導主任到副校長，我從課堂的三尺講臺站著講課到教室的各個窗口掛著眼睛考核，由一個傳道授業解惑之人，變成在教室寢室食堂飛奔成瘋子樣的人。

備課上課批改作業，那些是我檢查的功課；早自習晚自習課間活動，那些是我考核的內容。我緩慢小心地把副字擦去，這樣從一個寫檢討轉正的無吹捧舔貼之能事的人，看別人吹捧舔貼之能事的風景。我開始把會議當作另外一種課堂。我的獨立的理念，經過那一群耕耘三尺講臺的人，緩慢地實施著，滲透著。而我把微笑奉獻于那些經常提著包來學?？纯吹娜?。我把教師的訴求用以對照每期開校的那些“給教師的建議”。

行政周口搖身一變而成了我這個語文教師的日記。那里有我走過的另一道風景。那里有我如履薄冰的人生軌跡。我經常與別人舉杯，這樣我的校園就亮麗一些。我經常在舉杯之后倒下，我的老師們就會按時拿到微薄的工資。別人經常與我舉杯，我會在隨便點里尷尬。我也經常在收獲同事的體貼里，收獲妻子的氣憤女兒的規勸。“老漢，你還不如去當班主任啊，你看你的那些學生好尊重你啊”。

我在這鄉下教書，卻沒有了真實的課堂。誰理解我緊緊摟住升學率的艱辛。誰理解我從簡陋的破廟里辦理想的教育的苦澀。

我把教書當成了副業，可我追求著山尖上的那抹陽光，我要在這山腳邊的校園里，實現我教育的理想。

然而世間許多事情，不是一學就會。對于處偏遠學校的我來說，我進入不了那圈子，我就像孤獨者走在鋪滿釘子的路上。時間的傷痛或氣憤的事情，經常光顧。

那一年我的詩歌上了佳作傳觀。也那一年我的校園透支了升學率。一邊光芒。一邊黑馬。也就在那一群留守兒童在教育天地里成為專題，那教育美夢的亮點，卻怎么也照不亮那紅頭子文件里的那一行黑黑的文字。我在不會經營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

我羞愧，妻子喜歡，女兒高興。在他們看來，我好像是被風兒吹走又被風兒吹回來。打回來原形的我，平淡地在時光的布匹上寫著另一行詩句。

無非是把壓在胸膛的一塊石頭搬開了，我又可以輕輕松松地按時上班下班。做著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對待學生像對待子女一樣，對待子女像對待學生一樣。

我把教書當職業

現在我又回到了我那熱愛的課堂，在那教室做著我的夢。至于那些蠟燭、園丁、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家長代理人，諸如此類的比喻光環，對我來說它就是一些比喻而已。

而今我女兒正在為找工作四處奔波，并時時與我探討人生的規劃。我也從中領悟我三十多年工作而沒有去領悟的事情，要找工作而應該要做好那些準備。我終于只把教書當著一種職業，一種和其它任何職業都沒有區別的工作，一種能讓我的生命延續的職業。

我依然辛勤得像一位園丁，每天都在認真的工作，但我不能確認，哪一朵花是因為我澆灌才開得如此鮮艷，哪一棵樹是因為我培土才長得如此茁壯。

我常常觸及并影響學生的靈魂，但我不敢說在塑造他們的靈魂。所有的學生在來到我的教室前，他們的心靈早就不是一張白紙，他們的父母已為他們打好了底色，一些路過的叔叔阿姨也會在他們那里有意無意地涂抹。他們有我之外的師者，他們有我之外的思考，他們更有我之外的社會大課堂。

我每天都在太陽底下工作，但我并沒有感覺到太陽對我的特別眷顧。當然，我也不會因此憤憤不平。更何況我還是從那管理崗位上下來的。本來嘛，教書只是各種行業之一，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憑什么要求特殊？

我從來就不與那些公務員比，他們是公仆，卻做作主人的事情。我也不敢與那些富商大賈比，他們風風光光卻也裝孫子求爹爹告奶奶的，所有日進斗金的背后，也有人家所受的勞累，所承擔的風險。而我在鄉下教書就像那些清潔工們，我們每天都起早睡晚，每天都重復著那些個凈化所必須的。我在鄉下教書更像我那些鄉親們，天天面對著山坡勞作，天天盼望著莊稼成長。只是他們用動作并在消耗體力中享受著勞動成果，而我卻以語言以心靈打掃著那些靈魂的塵埃，開墾那些荒蕪，洗滌那些角落。

按時上班下班，備課上課批改作業，這就是我不斷重復著的工作。只要完成了這些工作，每月就能拿到兩千八百多元，衣食住行，上孝父母，下養女兒，走親訪友，請客送禮，這些就都有了著落。當然是差一點，可平衡了心態也不要緊，把褲腰帶勒緊一點，父母那里少給一點，親朋好友少走動點，老婆的罵多忍一點，那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啊，生活依然要過的嘛。

我也鉆研教育理論但不會像二十年前那樣潛下心去苦苦思索，我也喜歡尋找優生但我把差學生教好后更欣慰。我也曾因出了本書，而在他人那里獲得過幾句贊許，但那些年廢寢忘食的辛苦，有幾人理解，更何況還是從自己腰包掏錢啦，我常常想那些佩服背后有幾人不罵我是個傻子啊。

我在鄉下教書，這三十來年的教育生涯，我有了中學高級教師的職稱，我也成了這個學校工資最高的人。我就不去想工資和職稱的問題，我像胸中有丘壑一樣無雜念，把一顆心撲在教育上，想家長們之所想，為學生們鋪好路。我盡量把教書育人工作做得細致再細致些，更想有“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效果，我盡量讓學生、家長、領導等方方面面都非常滿意。

假如我還有機會當公務員的話，我也就會跳槽，以展示我還自認為沒有顯現出來的管理才能；若如我本身有經商的膽略，我也早就會下海，以搏到一點錢，這些錢或許可以實現自己的文學夢想?？上壹葲]有什么機會也毫無膽略，我只能老老實實在這個人人都認識我的元壩子，并規規矩矩地在這不挪動的鄉下教書。

我曾經把教書當作事業來做，我有了科研成果，我也有了高級職稱，我只把它當做過去；我曾經把教書當作副業，我就有了那么一段獨自暗傷的往事，當然我也抹不掉那些辛酸的經歷。而今我只好把教書當作一種職業，學生成績優秀，我不會自鳴得意，那是他們自己爭氣。學生考不及格，我也不會自責，那是他們自己不努力。備課上課批改作業，考試輔導實驗實習，我認真做好了每一個工作環節。我盡了我的責任，做了我該做的事情。我因此也有可能打磨出自身的教學技術，以提升為一種教學的藝術，因為我還有的是時間去緩慢地琢磨。

鄉親們辛勤勞作，而莊稼總是不聽話地長出良莠。有的是稻子，有的是稗子。我盡心盡力地教書育人，可這學生是活生生的人，不可能憑我的語言就一次性解決問題。

而今我既在辦公室里做著曾經讓我頭痛的事情，又在教室里朗讀著讓我欣喜的課文。只是我的心早已恬靜，我的性情早已無棱。因而我就有幸在文字里找到一點詩意，然后組合成這本小冊子。當然我記住了德陽市作家協會主席詹仕華老師的一直以來的關愛與扶持；我記住了《散文詩》總編馮明德老師和那些我不認識的編輯們，是他們讓我有嘗試寫作散文詩的信心；我記住了《星星》詩刊編輯部主任蕭融老師幾年來的幫扶指教與鼓勵；我記住了《新文學》總編聶鑫老師這幾年的一路扶持，并讓我這本小冊子里的文字大部分在老師辦的《新文學》《大文豪》《麗雙文學》《世界作家》等雜志上亮相；我也記住了我的那些校長們兄弟們的關愛，是他們讓我這本小冊子有機會成為小冊子。我想：陽光還在我生活的這鄉下靜靜地流淌，總有些夢想會點亮。

因為我將要繼續生存下去，所以我還得在這鄉下教書。

教書啊，這就是我今生存世的工作；教書啊，這就是我賴以生存的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