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很遠以后,我依然在努力地搜詢著一個詞,一個可以用來準確形容他那副眼神的詞——空洞,茫然,冷漠,倔強,桀驁,或者仇視……
可無論哪一個詞都無法描述出我所看到的這雙眼睛,以及這雙眼睛里所流露出的神情。
我甚至,花了很多的心思費了很多思量,也沒猜測出,他到底,是一位退伍軍人,還是一位孤獨的自食其力者,或者僅僅只是一位單純的手藝人。沒有答案,而且貌似,周邊也沒有一個人與他相熟到可以閑聊或者招呼。當然,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至少有兩點是可以肯定的,一是他的經濟條件并不好,甚至很貧困,二是他對周圍一切沒有任何興致,就像周圍沒人對他感興趣一般。
這個與周邊世界隔閡著的人物卻讓我產生了興趣。
我的興趣來自于兩點,一是對貧苦人固有的憐憫,二,是喜歡解謎的天性。
他經常叼著半截煙,坐在菜場一處柱子的背面,既不擋住買菜者的路,也不會搶了賣菜者的風水寶地,只在這處有些陰暗的不太熱鬧的偏僻處靜靜坐等,坐等一些在他面前停留的腳步,坐等一天時間的流逝。這處陰暗的角落也常常是我不太愿意涉足的地方,因為無論酷冬還是炎夏,這里除了陰暗便是冷僻,心里總有一種陰嗖嗖的寒涼。而我的不愿涉足,更因為,在這里,常常會遇上一雙冷冷的眼睛,有些傲然,又有些茫然,它們掃射著這個熱鬧的世界,是那么的冷漠,又是那么的孤寂,然而再仔細看,你在閱讀到一份讓你心生憐憫的無助的同時,卻又會遇上一絲尖銳到讓你不知所措的敵視。
幾乎有一半的時間,看見他以一種孤冷又淡漠的眼神鄙視著這個忙碌的世界,微駝的上身無精打采地耷拉在凳子上,一副懶洋洋毫無生氣的樣子,而他的面部,又似乎在努力堅持一份桀驁的氣度,或許,是想在人群中尋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吧。所以我也不知道如何去評述他的這種狀態,到底是屈服的姿態,還是挑戰的姿勢。在他經常的這個架勢里,我尋到了頹廢這個詞,卻又隱約覺得,這份并不完全的頹廢中透著一股極為強大的自我的力量。
他的身側常會擺一袋并不新鮮的菜葉或者豆角,一看便知是哪個菜攤廉價處理或者是被丟棄了的邊角菜。這個時候,我很想善意的同情一下,甚至萌生過買袋菜送與他的念頭,而怯步,往往是瞥見他對面露同情者的不屑與敵視,以及隱約中的那股氣勢。
我很想看到他與周邊人交談的情景,哪怕是發發牢騷,甚至是一些粗魯的語句也好,至少,在這樣的時候,我可以從他的話語里讀到一點信息,一點可以解開這個謎一般的人物的信息,可惜,除了必要的只言片語,多數時候,他只保持沉默。
他的沉默增加了我的好奇,也增加了我解謎的決心。
我對懸疑小說特別感興趣。然而,生活中的每個人,既可以是一部長長的懸疑史,也可以什么也不是。不知道他到底屬于是還是不是,我的好奇驅動著我的腳步,而我的腳步并沒有方向。
試著接近,是在一個傍晚,我提溜了一把菜刀,直奔他而去。
當然我并不是去與他廝殺,更沒有任何爭端,我將我那微鈍的菜刀遞與他手上,微笑著說:師傅,麻煩你幫我磨一磨。
他以慣有的姿勢叼著一根劣質煙,耷拉在那張瘦長條凳的前部,凳子前端綁了一塊光滑的磨刀磚,凳面與凳腳處用鐵絲彎了一道弧,上面掛了一片舊衣裳,一看便知是用來擦拭刀具上沾染的水污的。一只小水桶靜靜側立在他的腳邊,幾塊不同齒狀的半舊砂輪用鉤子搭在水桶的拎鉤上。他一臉靜穆,破舊又骯臟的一件舊軍裝松松松垮垮搭在他那瘦小而微駝的身上,無論衣服還是人,均沒半點精氣神,一切依舊是他一慣的樣子。沒有歡喜,也沒有厭惡,慣性動作一般,他機械地接了刀,用右手拇指肚試了試刀刃,瞇縫著一只眼仔細瞄了瞄那刃口,便低頭選了一塊砂輪,隨后彎腰磨刀。
我試著與他對話:師傅,你的動作好麻利,看你那架式就知道技術不賴!
出乎我的意料,即便成了他的主顧,即便低下姿態恭維,他也沒有理睬我,對我訕訕的笑容更不曾回報一絲好意的表情,只給了我一聲重重的鼻音——“嗯”。然后依舊以一副孤冷的姿勢低頭磨他的刀。
他叼著的煙發出的嗆人味道,讓我狠狠地咳了幾聲。
他臉上的淡漠,眼里的冷漠,讓我探詢的熱情迅速褪去。我和以前經過時見到的那些磨刀的主顧一樣,站在他身邊,除了靜靜守候,再多不出一句話來。
刀磨好了,我問:“多少錢?”
“五塊。”他并沒有正眼看我,用一副漠然與抗拒交織的表情淡淡望向并不光亮的前方,冷冷地答。
給他一張十塊,我說:“不用找了。”便準備離開。
“等等!”他一邊說著,一邊一改以往的慢騰騰,快速從口袋里翻出一張五塊遞過來,“找你的。”他依然沒有抬眼看我,但我能感覺到那眼里此刻凌厲多于空洞。
我臉一紅,心下豁然醒悟,像做了一件很丟臉面的事一般,說了聲謝謝,便飛快地轉身離開了。當然,他不可能目送我,我能想像得出他依舊是那副冷漠的樣子,叼著他的劣質煙,望向并不光亮的前方。
走出很遠以后,我依然很努力地搜詢著一個詞,一個可以用來準確形容他那副眼神的詞——空洞,茫然,冷漠,倔強,桀驁,或者仇視……
可無論哪一個詞都無法描述出我所看到的這雙眼睛,以及這雙眼睛里所流露出的神情。
生活中的每個人,既可以是一部長長的懸疑史,也可以什么也不是。不管他到底是或者不是,我停下了我探詢的腳步。因為從他的身上,我讀到了另一份在貧窮面前保有的尊嚴,做人的尊嚴。
從此,我只在我的腦海里認定,他,不過是附近一處菜場里的一位磨刀師傅,以磨刀為生。
我看到,粗糲的磨刀石能打磨出閃亮的刀鋒。想這人生如刀,生活如石,而我,便是我人生的磨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