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來到老春泰的三間老屋,屋前已經聚滿了人,進到屋里,只見老春泰的骨灰盒,安放在一張三根半腿的方桌上,骨灰盒前邊,擺著四碟供品,供品與骨灰盒之間,是一個簡易的香臺,香臺上插著三炷香,香火點點,青煙裊裊。
老屋旁邊有一顆老槐樹,老槐樹下,臨時擺了一張方桌,桌上堆著紙筆香煙,村主任坐在桌子后面,正調遣人員,安排喪事。
秋子倒背雙手轉了一圈,不緊不慢來到方桌跟前:“主任,找俺?”
村主任說:“秋子,來了,待會兒你有差事。”
辦喪事,這在老鍋頭村可不是小事,全村老少齊抬腳,死者兒女也會用上十二分的力氣,把喪事辦個排場,辦個隆重。今天老春泰的喪事就不同了,老人一輩子打光棍兒,無兒無女,連個相近的人沒有,頭些年吃五保,后來進了敬老院,生前倒是沒受難為,如今走了,喪事咋辦?剛才主任和幾位老人商量過了,決定簡辦,越簡單越好,可合計半天,簡單到不能再簡單,招魂指路的風俗也沒有簡掉,幾位老人一再堅持,說老春泰一輩子不容易,不能叫他到了那邊找不著去路,再做孤魂野鬼。
村主任起身先給秋子遞了根香煙,然后說:“秋子,在建筑隊推一天磚掙六十塊錢吧?回頭村里給你八十,你給老春泰指指路。”
秋子明白了。其實,他臨來就已經猜到,找他肯定不會是體面的差事。這些年,為養家糊口,他秋子干了不少不要顏面的事,兩年前,在建筑工地,幾個年輕人拿他開涮,只要他肯叫一聲爹,就給他十塊錢,秋子眼睛不眨,真就叫了八聲,八十塊錢當場到手。那事當天就在全村傳開了花!
秋子把主任遞來的香煙夾到耳朵上,滿臉陰云密布:“主任,你咋不找別人啊?”
主任掃他一眼,淡淡地說:“找你就是覺著你合適!”
秋子四十上下,頭發亂蓬蓬,有點上鍋腰,衣懷半敞著,五個衣扣掉了仨,衣服上左一塊油跡,右一塊泥漬,叫人看著有些膩歪。秋子知道,主任是拿他當了村里最不值錢的人,要不,咋會讓他給別人當孝子,而且,還是全村獨一無二的老絕戶,老光棍兒。
秋子三角眼眨巴幾下,張口說道:“主任,俺再填上十塊錢,指路的事你干咋樣?”
秋子的話,讓主任吃驚不小,周圍的人,也把驚訝的目光聚到他臉上。主任掃一眼秋子,夾著香煙的手指有些發顫。片刻沉默之后,主任把煙舉起狠吸一口,噴出一團翻滾的濃霧,然后,把半截香煙在桌面揉碎,語氣一沉:“秋子,昨天派出所來電話了,你去年打架的事,催著趕緊處理呢!”
秋子一聽,三角眼瞪圓,目光發直,瞅著主任,嘴唇抖了幾下:“主任,那事跟這事是兩碼事。”
主任又拿起一顆香煙點上,輕輕吸了一口,然后均勻地把煙霧噓出,冷笑著反問:“兩碼事嗎?”
秋子望著主任,眼里頓時蒙上一層淡淡的霧,人也像泄了氣的皮球。他垂下頭,像對主任,又像自語,囁嚅道:“俺兒子今年八歲了,上學了,已經大半年沒叫俺一聲爸了!”
“秋子,你媳婦是人家老春泰給介紹的吧?”主任半悠閑半認真地問。
秋子沉默了。十幾歲上,秋子沒了爹娘,東家討一口,西家蹭一頓,人不人,鬼不鬼,混到三十出頭,是老春泰一趟一趟地跑,才把他那半傻的媳婦領進門,沒有老春泰,說不定至今他秋子還打著光棍兒哩。秋子肩膀杵到老槐樹上,本就羅鍋的后背,這會兒羅鍋得更加厲害。四周圍觀的人,眼睛都盯住秋子,沒人說話。
主任道:“秋子,想想,干不干可要想好!”
在方圓百里之內,指路,是件挺莊重的風俗,真要做起來也簡單,就是孝子往椅子上一站,舉著搖錢樹,爹死地喊爹,娘死地喊娘,加上四句固定用語:
西南大路
佛境之地
千處安身
苦處使錢
這四句連呼三遍,三遍喊完,再加一句:沒有錢晃晃你那搖錢樹!然后放聲大哭,把搖錢樹,搖三搖,晃三晃,用火一燒完事。
“俺去!”
秋子像從夢中驚醒,胸膛挺起來,眼睛像著了火,眼球通紅,就像對峙的老鼠,就像咬人的兔子,雙手攥成拳,吼道:“二百,俺去!”
“秋子,訛人訛到我頭上了!”主任把眼瞪圓:“指路也就念叨那四句話,二百?”
“二百!一分都不能少,先給錢!”秋子回得斬釘截鐵。
主任瞪了秋子一眼,沒再說話,從兜里掏出兩張面值百元的紅幣,一把摔倒秋子懷里。
十字路口,圍滿了人,人群中間,沖西南方向擺一把椅子,椅子前邊,點一堆火,一棵紙糊的搖錢樹,豎到椅子旁。秋子腰扎麻繩,一臉僵硬,一步步走來。他抓起搖錢樹,爬上椅子,沖西南方向站好,把搖錢樹舉起來,放聲大喊:
春泰老叔你上西南啊
俺給你指路為的錢啊
手緊你晃晃那搖錢樹
千萬想著你是童男啊
秋子喊完,他從懷里把二百塊錢掏出來,連同搖錢樹一起,投進火里。秋子發僵的臉上,兩行清淚滾滾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