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蠟傳奇

夏末秋初的峨眉山，天氣總是陰晴不定。

這里地處四川盆地，卻有著超過3000米的海拔高度。

溫暖濕潤的氣候為生命的存續(xù)提供了優(yōu)越的條件，千百年來，超過6000種野生動植物在這里繁衍生息。除了人們較為熟悉的物種之外，還隱藏著許多不為外人所知的奧秘。

白蠟蟲一鳴的第二生，開始于9月下旬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

一鳴的身長只有3毫米左右，比螞蟻還要小。

顯微鏡下的一鳴相貌非凡。它通體金黃，背上長著一對透明的翅膀，纖細的6肢上布滿絨毛。（圖1）

一鳴此生的唯一使命就是繁衍后代，它必須在自己短暫的生命里，盡快為自己找到一位伴侶。為了完成這個任務，它可以不吃不喝。

但是，滅頂之災卻在此刻降臨。

生活在附近的蠟農(nóng)一大早就來到山上。他們用刀砍下包裹著白蠟的枝條，然后把枝條上的白蠟蠟花揉搓下來。（圖2）

白蠟蟲分泌的白蠟是品質(zhì)上乘的純生物白蠟，它對生物體無毒無害，是制造醫(yī)療用品和高級化妝品的原料。

一鳴必須離開自己的產(chǎn)房，否則，它將死無葬身之地。

終于，一鳴離開了危險的白蠟蠟花。

蠟花旁邊，一種不知名的小蟲吸引了一鳴的注意。小蟲有著和蠟花一樣雪白的尾巴，小傘似地覆蓋著它們的身體，讓它們不易被敵人發(fā)現(xiàn)。

一鳴很想結(jié)識一下這些鄰居，白色的小蟲卻對它不理不睬。

白色的小蟲原本依賴著白蠟的保護，但現(xiàn)在，它們也必須馬上離開。

一鳴無暇顧及小白蟲的安危，它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趕快為自己找一位伴侶，因為它只有不到10天的時間。

但很不走運，它似乎沒有找到自己的目標。它攀上一枝葉子向遠處眺望，心儀的地方竟然就在前方！

一些盤踞在樹枝上的“小貝殼”，其實是白蠟蟲的雌蟲，它們完全沒有昆蟲的形態(tài)，不能走也不能跑，只有固定在樹上，等待著雄蟲前來交配。（圖3）

出生在這棵樹上的雄蟲比一鳴要幸運得多。

一鳴雖然長著一對翅膀，卻不能飛翔，它只能靠自己的6條腿移動。但它并不氣餒，它向更遠處爬去。

偶爾見到三兩只雌蟲，卻似乎有些發(fā)育不良。如果雌蟲的外殼太硬，一鳴是無法與它們結(jié)合的。單獨的一只雌蟲也無法讓一鳴完成交配。

白蠟蟲雄蟲交配時，必須用前肢抵住一個凸起物，尾刺才有可能穿透雌蟲的硬殼。

這里有兩只看上去還不錯，一鳴決定試一試。

沒想到，第一次嘗試就遭遇了失敗。一鳴不服輸。

但就在此時，一個新的挑戰(zhàn)，從天而降。漫天的烏云預示著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弱小的一鳴能躲過這場大雨的浩劫嗎？

雨，整整下了一個上午，一直到午后時分，天才逐漸放晴。

匍匐在白蠟上的一鳴快要凍僵了，此刻的它，希望太陽能早一點鉆出云層。

隨著氣溫的回升，林中的動物們又活躍起來。

蠟農(nóng)走后，樹枝上剩余的白蠟為林中的不少昆蟲提供了食物。白蠟是跳小蜂最喜愛的食物。這一餐美食讓它感到心滿意足。

當陽光曬干了一鳴翅膀上的水汽，它又重新開始了尋覓的腳步。它必須找到兩只發(fā)育良好的雌蟲，才能完成繁衍后代的使命。

3天過去了，雖然幾經(jīng)嘗試，但一鳴仍然未能成功。

5天過去了，一鳴感到有些疲憊。這5天里，一鳴沒有攝入任何食物或水分。這就是雄性白蠟蟲成蟲的生活，它們此生唯一的目的，就是尋找雌性白蠟蟲，然后交配，或者死去。

7天過去了，難道一鳴真的就這樣白白來到世上一遭嗎？

第9天的下午，一鳴再一次對一只雌蟲發(fā)起攻擊，這可能是它最后一次機會了。

一鳴用盡全身的氣力，它成功了。

交配后的一鳴生命逐漸走向了盡頭，它甚至無法在樹枝上站立。

白蠟樹下的落葉為它鋪就了一片溫暖柔軟的墓床。

冬天的腳步很快走遍了峨眉山的峰巒溝壑，林中的昆蟲在嚴寒中逐漸失去了蹤跡。白蠟樹上，再也看不到白蠟蟲一鳴尋覓的身影。但在受孕的雌蟲體內(nèi)，數(shù)以千萬計的后代已經(jīng)開始孕育，攜帶著一鳴遺傳基因的孩子們，將在來年的春天，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yè)。

4月，當北方的生物還在春寒料峭中瑟瑟發(fā)抖，峨眉山的春天卻已經(jīng)到來。陽光透過枝葉照進樹林，照亮了林子里盛開的杜鵑花。色彩艷麗的杜鵑花開遍了山野，引來了兩只喜食花蜜的太陽蜂鳥。

歷經(jīng)半年多的光陰，樹上的白蠟蟲雌蟲長大了不少。

雌白蠟蟲沒有明顯的頭部和肢體，只有圓滾滾的軀殼。從外表看，它們完全沒有昆蟲的特征，倒像是樹木結(jié)出的一粒粒果實。雖然新婚當天它們就永遠地失去了丈夫，但與眾多的姐妹們相伴，一鳴的妻子白妙從未感覺到孤單，它和姐妹們一起，安靜地等待著預產(chǎn)期的到來。（圖4）

一些汁液開始從白妙和姐妹們的體內(nèi)向外排出。汁液散發(fā)出甜絲絲的味道，引來了林中的一只松鼠。

這只剛剛成年的松鼠對樹枝上正在滴水的“紅色果子”非常好奇，它一躍來到白妙跟前，伸出舌頭舔了舔，看來，它很喜歡這個味道。（圖5）

松鼠的到來讓白妙和它的姐妹們緊張起來。在如此高貴的動物面前，弱小的它們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只要松鼠不經(jīng)意地揮一揮爪子，它們就可能從枝頭掉落；輕輕地動一動牙齒，它們的身體就會在頃刻間碎裂。

正在此時，一聲尖叫把松鼠的注意力吸引過去，早已盤踞在這里的白頭翁感到自己的地盤受到了侵犯，對松鼠怒目而視。

年幼的松鼠感到了威脅。但隨后，它發(fā)現(xiàn)白頭翁并不是一個可怕的對手，它又把興趣轉(zhuǎn)向了白妙和它的姐妹們。不過，松鼠似乎知道，這種果子是不能吃的。

林中的小鳥也喜歡白妙和它的姐妹們分泌出的蜜汁。

樹林里的夜很沉靜，但似乎總是蘊藏著某種危機。

白妙被樹枝的顫動驚醒。一對身軀龐大、舉止優(yōu)雅的動物出現(xiàn)在眼前，懶猴，因生性懶惰、行動遲緩而得名，它們是猴子中比較低級的一種。比起白天見到的松鼠和小鳥，它們不知高貴了多少倍，這讓白妙感到誠惶誠恐，它們不會對自己造成什么傷害吧？（圖6）

懶猴總是在夜里出來活動，主要采食樹木的果實，偶爾也會去捕捉昆蟲，只是成功的概率很低。

白蠟樹上的“果子”顯然吸引了公猴的注意。公猴伸出鼻子聞了聞，那甜絲絲的味道似乎有點奇怪，它不太喜歡。但它并沒有馬上離開。相反，它把手伸向了白妙的一個姐妹，公猴摘下一只雌蟲，把它拿在手里把玩。

它完全沒有意識到，它已經(jīng)把一只受孕的昆蟲從它原本應該待著的地方挪動了位置，而這種挪動是否會奪去那只昆蟲的性命，公猴全然不知。

它仔細地觀察后，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一枚果子，于是隨手把它丟到了樹下。

母猴一直蹲坐在后方平靜地觀望，見公猴一無所獲，感到有些失望。一絲困意襲來，母猴打起了瞌睡。也很快勾起了公猴的困倦。

一條菜花蛇無聲無息地溜了過來。

菜花蛇的到來驚醒了懶猴的美夢，兩只懶猴陸續(xù)醒來。雖然菜花蛇不是毒蛇，但仍然讓生性膽小的懶猴感到分外恐懼。無奈之下，公猴把菜花蛇引向了自己。它勇敢地與菜花蛇周旋。一旁觀戰(zhàn)的母猴為公猴捏了一把汗。

目睹這場兇險的對峙，白妙越發(fā)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在大自然的殘酷競爭中，原來并沒有絕對的強者。

不知是什么吸引了菜花蛇的注意力，它順著樹枝滑走了。

雖然有驚無險，但懶猴夫婦久久沒有從驚恐中解脫出來。但最后，它們還是安祥地睡著了。

又是幾天過去了。白妙的體內(nèi)發(fā)生了神奇的變化，這是證明它仍是一只昆蟲的重要時刻——它開始產(chǎn)卵了。

這一過程是在白妙的體內(nèi)完成的。

只有一顆花生米大小的白妙，能夠排出數(shù)以千計的蟲卵。（圖7）

隨著最后一粒蟲卵的排出，白妙的生命也就此終結(jié)。但它的軀殼還將擔負起保護蟲卵安全的重任。

因為，在這片深不可測的密林里，如果沒有卵殼的保護，蟲卵很容易淪為其他動物的食物。

一只雌性象鼻蟲不懷好意地溜到白妙的身邊，它似乎想在白妙的軀殼上找到些許破綻，以便嘗一嘗白蠟蟲蟲卵的味道。

白妙堅硬完好的軀殼保護著自己的孩子們，讓象鼻蟲無處下嘴。

然而，這并不妨礙象鼻蟲繼續(xù)成為白妙的敵人。

發(fā)情的象鼻蟲雌蟲很快找到了一位丈夫。兩只蟲子你追我跑，它們兩情相悅，很快就結(jié)合了。

交配后的雌象鼻蟲再次回到白妙的身邊，它露出尖尖的尾刺。白妙的卵殼無法抵擋象鼻蟲尾刺的力量。不費吹灰之力，象鼻蟲就把自己的一顆卵產(chǎn)進了白妙的體內(nèi)。

產(chǎn)完卵后，象鼻蟲得意地爬走了。它們從不為后代的成長花費更多的心思。

不僅僅只有象鼻蟲去騷擾白蠟蟲的生活，將幼蟲寄生在白蠟蟲卵殼里的昆蟲還有許多。它們?yōu)槭裁匆炎约旱穆旬a(chǎn)在白蠟蟲的卵殼里呢？白妙體內(nèi)的象鼻蟲蟲卵，會不會對它和一鳴的孩子們造成傷害呢？

寄生在白妙體內(nèi)的象鼻蟲幼蟲正雄率先孵化出來，而白妙和一鳴那些尚未孵化的孩子們正是它最美味的食物。正雄就像一個出生在官宦人家的少爺，從小就不缺吃少喝，它肆意地吞噬著卵殼內(nèi)的白蠟蟲蟲卵，把自己養(yǎng)得又白又胖。

死去的一鳴和白妙萬萬也想不到，自己歷盡千辛萬苦養(yǎng)育的孩子，就這樣成了象鼻蟲幼蟲的口中餐。

十幾天后，長大的正雄吐出絲把自己包裹起來，成為一個蟲繭。

正雄成為蟲繭之后，卵殼里的世界平靜了許多。由于白蠟蟲蟲卵數(shù)量眾多，還有不少沒有被正雄吃掉。

而此刻，它們也開始發(fā)育。原本圓溜溜的蟲卵逐漸有了幼蟲的模樣。但在成為真正的蟲子之前，它們還要經(jīng)歷痛苦的蛻變。那層透明的緊身衣，并不是很容易就能脫下來。

一鳴和白妙的長子叮當來到了世間。剛出生的它，腿腳還不太靈便。還有很多兄弟姐妹依然在襁褓中沉睡。

對于身長只有一毫米左右的叮當來說，媽媽的卵殼真是一個大世界。叮當很想找一個可以交流的同伴，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又過了幾天，更多的白蠟蟲幼蟲出世了，它們既有男孩，又有女孩。

女孩子們完全不像媽媽白妙圓滾滾的樣子，它們有著纖細的6條腿和一雙明亮的眼睛。

卵殼里熙熙攘攘好不熱鬧。這個封閉的空間，已經(jīng)快要容不下越來越多的孩子們了。

寄生蟲正雄把白妙的卵殼咬開了一個洞。它不再是小時候白白胖胖的樣子，已經(jīng)完全長成了父母的模樣。

幾只膽大的小白蠟蟲趁機爬了出去，但很快就落入正雄的口中，它絕不會放棄到口的美味，白蠟蟲的生命對它來說微不足道。

洞口越開越大，正雄龐大的身軀終于探了出來。但要從卵殼里鉆出，它還需要加倍努力。正雄賣勁地啃噬著卵殼，洞口越來越大，它迫不及待地從卵殼里鉆了出來。

正雄走后，叮當和其他的白蠟蟲才敢爬出卵殼。

如果沒有正雄用尖利的口器咬開卵殼，白蠟蟲們是無法見到這個世界的，大自然就是這樣奇妙而殘酷，寄生蟲既是天敵，卻也是白蠟蟲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恩人。

剛出殼的白蠟蟲飛快地爬上了樹枝，叮當也不甘落后。

在葉莖上，它們碰到了其他的白蠟蟲。綠葉，是它們最終的目的地，在這里，它們可以曬著日光浴，盡情享受美味的植物汁液。（圖8）

叮當?shù)谝淮误w會到生命的美妙。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白蠟蟲幼蟲都能如此幸運，在純野生的情況下，沒有被寄生的白蠟蟲雌蟲只能胎死腹中，因為幼蟲無法靠自己咬開堅硬的卵殼。

但在人類的聚居地，蠟農(nóng)會幫助它們接生，卵殼被蠟農(nóng)摘下后，與樹枝相接的部分就自然是一個孔洞。

就像蠶農(nóng)養(yǎng)蠶一樣，中國蠟農(nóng)養(yǎng)殖白蠟蟲的歷史至少已有上千年。

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宋元年間，農(nóng)學家周密所著《癸辛雜識》就記載了白蠟蟲的養(yǎng)殖以及白蠟的生產(chǎn)情形：十余年間有道人自淮間帶白蠟蟲子來求售，狀如小芡實，價以升計…，每以芒種前以黃草布作小囊貯蟲子十余枚，遍掛之樹間，至五月，則每一子中出蟲數(shù)百，細若蟻蠓，遺白糞於枝梗間，此即白蠟。

他在文中寫道：大約有十幾年，總有一個道士從淮地帶來白蠟蟲的蟲繭在市場上叫賣，蟲繭看上去像小小的芡實，道士按升論價。每年芒種前，用黃草布做成小布囊，每個里面包上十多枚蟲繭，然后掛在樹上。到了五月，蟲繭里就會生出小得像螞蟻一樣的白蠟蟲。白蠟蟲會把白色的糞便遺留在樹枝上，這就是白蠟。

如今，峨眉山地區(qū)的蠟農(nóng)們不再用黃草布包裹白蠟蟲蟲繭，他們從白蠟樹上采來樹葉，把白蠟蟲蟲繭包裹在樹葉里，既省錢又方便，他們還會在樹葉上扎上幾個孔，以便白蠟蟲幼蟲爬出。包裹好白蠟蟲蟲繭之后，蠟農(nóng)會把它們帶回到白蠟樹的旁邊，重新掛回到樹上。（圖9）

沒過幾天，蠟農(nóng)的勞動就呈現(xiàn)出了效果。數(shù)以千萬計的白蠟蟲從卵殼里孵化出來，它們出殼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向著白蠟樹枝頭的樹葉爬去。

時間進入5月，氣溫越來越高，夏天的腳步近了。

白蠟蟲幼蟲美美地吸食著樹木的汁液，它們的身體幾乎與樹葉融為一體。

少量的白蠟從匍匐在葉片上的雄性幼蟲身體里分泌出來，但這還不是蠟農(nóng)們需要的白蠟。

吃飽喝足后，白蠟蟲們像約好了一樣，全都回到了樹枝上。

它們男女有別，叮當和兄弟們聚集在一起，姐妹們則爬上了別的枝條。

變化在叮當和它的兄弟們身上悄然發(fā)生。晶瑩剔透的蠟絲從它們身體的各個部位生長出來，直到覆蓋它們?nèi)怼＃▓D10）

白蠟樹上結(jié)滿了雪白的蠟花，仿佛是夏天迎來了一場飛雪。雄性白蠟蟲幼蟲們齊心合力，出色地完成了它們此生最重要的一項任務。（圖11）

而雌性白蠟蟲則固定在枝條上，它們的頭和肢體逐漸變得模糊，它們將在這里等待著羽化后的雄性成蟲前來交配。

這是峨眉山的蠟農(nóng)們最忙碌也是最開心的季節(jié)。砍枝、收蠟，一干就是一整天。

采集來的白蠟蠟花含有較多的雜質(zhì)，還要進行加工。

蠟農(nóng)把蠟花倒進大鍋，無需加水，高溫很快就能讓蠟花溶解成液體。熬煮大約需要四～五個小時。

經(jīng)過高溫熬煮的白蠟顏色變得很深，但卻更加純凈，因為雜質(zhì)在熬煮的過程中已經(jīng)逐漸沉入鍋底。（圖12）

叮當身上覆蓋著厚厚的白蠟，但它的生命并沒有就此終結(jié)。它又迎來了自己嶄新的生命階段，并將完成此生最后的使命——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