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距今100年前的1911年,中國干支紀年辛亥年。紫禁城里,剛滿5歲的宣統皇帝愛新覺羅·溥儀正懵懂地迎來即位的第三年。
這年初冬的一天,養心殿外寒風蕭瑟,幼小的溥儀坐在東暖閣靠南窗的暖炕上,正迷惑地望著身邊的裕隆太后和對面跪地的胖老頭一邊說話一邊泣不成聲。
5歲的小皇帝還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他聽不懂大人說的話,也不理解他們為何而泣。后來溥儀才知道,那個曾跪在他面前痛哭的胖老頭,名字叫袁世凱。那時紅墻碧瓦之外的國土正被一場空前的革命風暴席卷,他的命運和中國的命運從此改變。那場風暴后來被人們稱為“辛亥革命”,它發端于距離京城千里之外的一座古城——武昌。
1911年9月24日,是農歷節氣的秋分,武昌城依然悶熱難耐。百姓們如常度日,沒人注意到胭脂巷內一座并不起眼的民居里,從早晨開始便陸陸續續、神神秘秘地聚集了數十人。各個情緒激昂,低聲在說著什么。
這群人便是被清政府對外宣稱的謀逆亂黨。此時,在武昌城胭脂巷11號民居里,湖北地區影響最大的兩個反清革命組織共進會和文學社正在秘密召開聯合會議,共同謀劃著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決議在武昌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武裝起義,以取得全國各省響應,一舉推翻清王朝的專制統治。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的統治者大清王朝已步入風燭殘年。政治腐敗,軍事落后,財政虧空,民不聊生。面對西方列強對中國的瓜分和掠奪,清政府軟弱無能,為保住皇權統治地位做盡喪權辱國之事,逐漸引起中國社會各個階層的強烈不滿。各地大小民變層出不窮。
章開沅(華中師范大學教授):一個政府走到這一步時,已經失掉對全國的控制力。一邊是外來侵略,激起民族反抗,一邊是社會矛盾激化,民眾自發起義。形成遍地都是干柴,星星之火就可以燎原之勢。
6年前的1905年秋,孫中山、黃興等人在日本東京創建同盟會。為實現“驅除韃虜,振興中華,創立合眾政府”的理想,不斷在中國西南沿海沿邊一帶組織武裝起義,企望以一次起義勝利的星星之火,引發舉國起義的燎原之勢,以推翻清朝統治。
5個月前,1911年4月27日下午5時30分,一陣隆隆的槍炮聲突然在廣州響起。黃興帶領120多名敢死隊員沖向兩廣總督署與清兵拼死激戰,與此同時近千名革命黨人也在廣州各處展開進攻。直至第二天黎明,槍炮聲才漸漸停止。清兵在尸橫遍地的街道繼續搜索殘黨。黃興左手托著被打斷兩根手指的右手躲進一家街邊小店,回望四周才哀痛地發現,只剩他孑然一人。
后來只有72位烈士的遺骸被找到,安葬在廣州郊外的黃花崗上。這已是同盟會領袖孫中山組織發起的第十次反清起義。
馮天瑜(武漢大學教授):孫中山從19世紀末期開始,領導中國革命黨人舉行了多次武裝暴動。從1895年第一次廣州起義到1911年期間,共進行了十次武裝暴動,包括規模較大、影響較大的1911年4月的廣州黃花崗起義。但這些起義都以失敗告終。
黃花崗起義失敗后,清政府對革命黨的血腥鎮壓從廣州向全國蔓延。無數革命黨人被通緝抓捕,斬首示眾。官府曾下令,凡是革命黨人人可得而誅之,每顆人頭懸賞一百二十塊銀元,被砍下的首級高懸于各地的城門上“警示”民眾。
而此前孫中山由于被清政府驅逐出境,當時正在美國為起義籌款而幸免于難,起義領導人黃興則易裝逃往香港。
黃花崗起義雖以失敗告終,卻在國內外產生巨大影響。孫中山的革命主張在中國社會各階層中獲得更加廣泛的支持和同情。各地革命黨人更是深受其鼓舞,革命熱情空前高漲。縱是身處白色恐怖之中,仍紛紛秘密籌備再次起義。消息傳到武漢時,湖北革命黨人振奮不已,共進會和文學社分別開始為發動武昌起義進行積極準備。
共進會,1907年9月成立于日本,發起人多為湖南湖北籍同盟會員,目標為在長江流域發動反清起義。1908年,發起人之一孫武從日本回鄂,創建湖北共進會,被選任為會長。
文學社, 1911年1月30日成立于武昌,源于1908年建立的湖北軍隊同盟會,是根植在湖北新軍內部的本土革命團體,一直積攢力量,伺機在武昌發動反清起義。
1911年5月間,武昌起義籌備初期,共進會和文學社雖然共同秉承同盟會的綱領,卻一直是兩個獨立存在、各自活動的團體,但是它們在此時,不約而同地在加緊進行著一項相同的起義籌備工作——策反新軍,也被稱為“抬營主義”。
馮天瑜:所謂抬營主義,就是把清軍營房,從清方“抬”到革命方來,成建制地把新軍爭取過來,這項工作做得很扎實。
清朝的軍制,前期為從關外帶來的以滿族人為主的八旗,和入關后招募的由漢人組成的綠營,中期則依賴由地主團練擴充而成的湘軍、淮軍、毅軍。這些舊式武裝,到清末已趨于腐朽,不堪一戰,在1894年到1895年的中日甲午之役中一觸即潰。此后,清政府只好仿照新法增設新軍。
1895年,“洋務派”大臣張之洞調任湖廣總督來到武昌,他本著“執干戈以衛大清社稷”的信條,開始在武昌大辦新式軍事學堂,力推改革軍制、組訓新軍的新政,湖北很快出現了一支在當時中國首屈一指的新軍力量。
馮天瑜:清末,全國都在練新軍。最有成效的有兩支,一支在地方上,就是湖北新軍,張之洞訓練的,一個混成協,相當于一個師或一個獨立旅;另一支是中央軍,朝廷直接訓練的,有六個鎮,相當于六個師,是袁世凱在小站訓練而成。
湖北新軍之新在于:戈矛土槍等舊兵器已全部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新式后膛炮和克虜伯大炮;征募、訓練、編制完全仿效德、日最新軍制,并聘請德國人擔當總教習,指揮官多選用軍事學堂出身者擔任。1905年,清朝廢科舉,大批被斷絕“學優登仕”之路的青年士子,紛紛投筆從戎加入新軍。1911年夏,這支新式的軍事力量已發展壯大到1萬6千余人。
就在湖北新軍日益強大的同時,共進會和文學社運動新軍的活動也在悄然進行。大多新軍士兵接受過教育,思想進步,銳意創新,成為革命思想在軍隊中被接受和廣泛傳播的有利條件。由于文學社根植于新軍之中,爭取士兵工作相對有效進行。只要經老兵介紹,經過審查,然后填寫一張簡單的志愿書,愿意參加革命的士兵即可加入文學社。然而共進會是軍營之外的團體,進入軍營十分困難,為了爭取士兵,他們可是頗費了一番周折。
1911年3月間,武昌黃土坡20號開張了一家同興酒樓。酒樓的酒水飯菜便宜可口,老板和善,還可以經常賒賬。很快,附近新軍第八鎮工程八營的士兵們便開始在這家酒樓往來,絡繹不絕。很少有人注意到,在酒樓的柜臺里,存放著一本奇怪的賒賬本。
劉重喜(辛亥革命武昌首義志士劉公孫女):除了記名字以外還記年齡,比如他30歲記賬時就記個30,像是他賒的錢數。如果是長官就記個一元。這樣士兵、長官就分清了。這個欠賬本實則是參加共進會的人員名單。
其實,同興酒樓正是共進會為爭取新軍而建立的秘密聯絡站。為了躲避政府的密探,明面上他們只能用暗號與士兵交流。
劉重喜:因為密探到處探尋,他們說話都很謹慎,同時也用暗號交談,比如,用手摸身上的扣子、口袋、領子等,分別代表不同的意思。
就這樣,共進會短短幾個月就爭取新軍兩千余人,加上文學社爭取的三千余人,到1911年9月底兩個團體密商聯合起義時,湖北新軍中已有五千多士兵被納入革命陣營。
馮天瑜:到了1911年 ,湖北新軍大概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士兵和下級軍官成為革命黨人。還有三分之一接受了革命思想影響,其它三分之一處于搖擺不定狀態。真正死硬追隨清王朝的,數量已經不多。
然而這種情景的形成,卻并不能完全歸功于共進會和文學社短短幾個月努力。
馮天瑜:1903年,革命黨人吳祿貞成為清朝高級軍官。他在湖北地區已經開始組織有革命思想的青年知識分子進入新軍。
吳祿貞(1880—1911),湖北云夢人,1896年懷著為國雪恥的志愿毅然投軍,1897年被張之洞選派到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留學,后深受孫中山革命思想影響,1900年加入興中會。(圖1)
就在這一年,義和團運動發展至高潮,八國聯軍借機向清政府開戰,8月16日攻陷北京城,來年簽訂了中國歷史上最屈辱的《辛丑條約》。
就在此前不久,孫中山委派吳祿貞秘密從日本回國,聯合維新派領袖唐才常在漢口發動“自立軍”反清起義,卻最終敗北,十分慘烈,史稱“庚子革命”。在漢陽門附近的洪山北麓,至今還保留著庚子烈士的陵墓。
劉謙定(辛亥革命武昌首義志士后裔):陵墓是誰建的呢?1912年4月9日,孫中山第一次來到武昌,向大都督黎元洪提出建陵紀念庚子革命的先烈。辛亥革命武昌起義的源頭是庚子革命,庚子革命是戊戌變法到武昌起義之間的一個過橋。庚子革命被清政府鎮壓,一萬多名志士犧牲。
庚子烈士的鮮血染紅了漢口,唐才常等十一名“自立軍”領導成員被斬首示眾,砍下的頭顱被懸掛在武昌漢陽門城樓上,與漢口隔江相望。
庚子革命失敗后,吳祿貞逃亡日本繼續學業,1902年畢業回國成為湖北新軍的一名高級軍官。可他始終不能忘記兩年前漢口那個血色的夜晚,這次回來他下定決心要有所作為。
嚴昌洪(華中師范大學教授):吳祿貞從日本回來后,經常跟一幫年輕學生和士兵在花園山聚會,談論革命形勢和怎樣發動新軍搞革命。在歷史上稱為花園山聚會。
花園山聚會在湖北新軍中播下了民主革命的種子。
馮天瑜:吳祿貞他們把宣傳民主革命的很多小冊子、書刊,比如像《民報》,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猛回頭》等,傳播到湖北的軍界和民間。
吳祿貞還率先提出“抬營主義”的方針,開創了湖北革命黨人運動新軍的傳統。后來吳祿貞被調離武昌,他的追隨者陸續創辦了一系列革命團體,直到1911年的共進會和文學社,這個運動新軍的傳統被一直傳承下來。
馮天瑜:共進會和文學社在新軍標營里已經形成系統的組織。標相當于團,營即是營,各標營都有共進會或文學社的代表,形成了比較嚴密的組織系統。在全國其它省份很少有這種狀況。
1903年到1911年,湖北革命黨人花了整整8年時間,終于形成湖北新軍中革命陣營占優勢的局面。
1911年春,共進會和文學社包括新軍在內的全部革命黨人已經發展到8000多人。然而,由于共進會和文學社一直彼此獨立平行發展,導致革命力量始終分散存在。1911年5月,全國形勢突發變化,才讓這兩個團體開始互生結盟之意。
1911年5月9日,是清廷推翻“預備立憲”組建“皇族內閣”的第二天,攝政王載灃頒布了一項“鐵路國有”政策。
嚴昌洪:清廷原來同意鐵路可以商辦,后來又實行鐵路國有政策,把鐵路收歸國有。收回又不是真正由國家來興建,而是出賣鐵路主權,借列強外債來修建。民眾非常反對這個做法,老百姓集款投資鐵路,鐵路沒修成,得到的是一張空頭股票,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兌現。
這一政策的頒布,立刻引起全國人民強烈反對,舉國上下各階層聯合發起和平請愿的“保路運動”,并且愈演愈烈。這時,共進會和文學社的領導人都敏銳意識到隨著形勢的發展很快將會醞釀出一個起義良機,雙方只有聯合才能在最短時間內匯聚成在關鍵時刻足以抗敵的強大力量。于是,開始不斷進行聯合磋商。
與此同時,遠在日本的同盟會也注意到了這個機遇。
馮天瑜:同盟會這時也意識到,像以前那樣只在邊境地帶發動起義已經不能適應革命形勢的需要,所以有一部分同盟會成員,如宋教仁、譚人鳳等主張在中部地區發動革命,成立中部同盟會。
1911年7月31日,宋教仁和譚人鳳等回到上海成立了中部同盟會,決定借保路風潮之勢在中部地區發動反清起義,并派人到湖北、湖南兩省進行聯絡。中部同盟會的介入,像催化劑一樣加速了共進會和文學社聯合的進程。然而就在此時,武昌的形勢又突然發生變化。
1911年9月初,湖北新軍三十一標和三十二標二營突然被急調入川,后四十一標又被調走,前后有五千多新軍被調離武昌。這不僅帶走了一部分革命士兵,也打亂了革命黨人在新軍中的建制和部署。而這一切的起因,是四川保路運動突然升級為一場保路起義。
嚴昌洪:四川總督趙爾豐竟開槍射殺請愿的手無寸鐵的群眾。激起了四川人民的極大憤慨,各地的保路同志會拿起武器,改叫保路同志軍,進行武裝斗爭。這時清政府就派端方從湖北帶軍隊去四川鎮壓保路運動。
四川保路運動的突然升級,雖然暫時打亂了武昌起義的籌備,卻同時讓湖北革命黨人看到了一個絕妙的起義先機。
嚴昌洪:湖北革命黨人分析了形勢,朝廷調一部分清軍入川去鎮壓保路運動,武漢的清軍力量也就隨之減弱,這是起義的好時機。另外,這時湖北新軍并未全部調往四川,暫未調動新軍中的革命黨人還在湖北,這時發動起義比等全部湖北新軍被調走時為好。
此時,武昌的形勢已如箭在弦上,隨時有可能繼續發生變化,起義的時機也可能稍縱即逝。在這關鍵時刻,共進會和文學社終于走到一起。1911年9月14日到24日之間,雙方代表共召開三次聯合會議,最終達成兩個革命團體聯合,統一了湖北的革命力量。
馮天瑜:9月23、24日兩天的會議很重要,23日的會議是在武昌雄楚樓劉公的家里開的。這次會議基本上確定了組織機構,決定要建立統一的政治指揮中心和軍事指揮中心。(圖2)
9月24日的會議,地點在武昌胭脂巷11號。正是前面提到的那次“亂黨”秘會。這是起義前共進會和文學社聯合召開的最后一次會議,也是對武昌起義的發生乃至成敗起到關鍵作用的一次會議,會議正式對新軍各標營部署了任務。
朱方正(辛亥革命武昌首義志士后裔):會議確定:起義時,要放火燒掉新軍輜重營馬隊草料。工程營離軍械庫近,首先要搶占軍械庫,明確了工程營和輜重營要先動手。明確了集合地點、會師地點在楚望臺。
胭脂巷會議還最終敲定了起義時間,12天后的農歷八月十五中秋節,也就是1911年10月6日發動起義。
密會結束之后,新軍革命黨代表紛紛回到各自標營向士兵傳達起義決議。武漢的革命黨人開始各司其職,分頭準備,連日趕制布告、符號、炸藥和起義旗幟,并通告本省各地革命黨人屆時響應。然而沒過兩天,武漢三鎮民間忽然盛傳“八月十五殺韃子”,一時間滿城風雨。官府如驚弓之鳥,在城中密布鷹犬,四處查訪。傳言和起義的預定時間完全吻合。難道起義計劃已經泄密?
“韃子”是漢人過去對北方民族滿、蒙、回的稱謂。而這句話其實是一個從元代就開始流傳的民間傳說。
嚴昌洪:元朝是蒙古族統治中國,朝廷很害怕其它民族反抗,實行殘酷的民族壓迫政策。但人們還是暗中聯絡,要推翻異族的統治。他們利用八月十五互相送月餅的機會,把夾在月餅里寫著“八月十五殺韃子”的紙條傳遞出去,到了八月十五的時候大家一起來反抗元朝的統治。
這個傳說在民間流傳了幾百年,每年中秋臨近,人民異常興奮,清廷高度緊張,都會采取戒備措施。這一回,時任湖廣總督的瑞澂不是一般的高度緊張,因為剛剛發生的一個事件,讓他有足夠理由相信,今年中秋傳言絕不是空穴來風。
1911年9月24日下午一點多,胭脂巷11號秘會剛結束不久,共進社社長孫武尚未離開。忽然兩個新軍士兵神色慌張地闖進來向孫武匯報:南湖那邊的炮八標出事了。
馮天瑜:炮八標士兵中有幾人要離營,大家以酒歡送,越喝越談越興奮,驚動了軍官前來干涉,官兵發生沖突。那些士兵就把炮拖出來,準備起義,這是一個非常草率的舉動。為防止發生不測,標官早就卸了炮撞針,藏匿了炮彈。士兵見狀害了怕,逃散出營。
孫武聽完,頓時被驚出一身冷汗。怎么辦?若現在馬上去支援炮八標,其他各標營根本來不及通知,無法統一行動,猝然起義必敗;若棄之不顧,炮八標肯定有人被捕,萬一嚴刑之下泄露機密,起義大業將毀于一旦。
就在這十萬火急時刻,人稱“小諸葛”的文學社評議部長劉復基聞訊趕到胭脂巷。
馮天瑜:他出了一個主意,他說清方現在也非常緊張,不敢輕易抓人,怕激起兵變,所以清方不會太追究。讓炮八標出事的兩個人趕緊逃跑,其他人都回營去,事情可能會平息下來。
大家如此照做。果然前來鎮壓的第八鎮提督張彪沒敢往死追究,僅以“酗酒鬧事”為由,將已逃的兩人除名了事。虛驚一場后,革命黨人仍按預定部署,加緊籌備起義。
清廷對炮八標事件的處理看似草草了事,其實已提高警惕,加強了警戒。此時的武昌城,氣氛空前緊張。
經受著炮八標兵變和“殺韃子”傳言雙重刺激的瑞澂,精神已經緊張到了極點。為防患于未然,他緊急下令:軍隊提前過中秋,節日不放假,所有子彈一律收繳庫存,軍械庫加派長官監視,全城實行重兵戒嚴。然而,當八月十五真正到來時,瑞澂惴惴不安地等待了一天一夜,卻什么也沒有發生。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武昌新軍起義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數?
1911年10月9日,溽熱沉悶的空氣充斥著漢口的街道。漢口俄租界寶善里14號不停有人進進出出。下午三點鐘左右,一聲爆炸的巨響突然從這座房子里傳出,二樓的窗戶里竄出滾滾濃煙,周圍人們的叫聲和孩子的哭聲頓時亂作一片,慌亂中只見幾個人影飛快地閃出那座烏煙瘴氣的房子……
很快,正在附近巡邏的俄國巡捕聞聲趕來,他們沖開圍觀人群,迅速包圍了寶善里14號。巡捕們很快找出了爆炸發生的原因,緊接著他們在房間里搜出了大量令人震驚的物品,那就是湖北革命黨人為發動武昌起義所準備的旗幟、文告和一本記載著數千個名字和地址的反清名冊等,這就是100年前漢口震驚中外的寶善里事件。
時過境遷,寶善里事件發生的地點已經變成今天的楚善里28號,房屋是在原址上仿照原來的樣子重建的。即便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也鮮有人知曉這所古式建筑存留至今的意義。
100年前,寶善里14號安靜地坐落在漢口一條小巷深處。當時這里已是一片名存實亡的國土。
清朝末年,西方列強大舉入侵,清政府軟弱無能,隨著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中國領土陸續被列強瓜分蠶食。1911年,漢口城區幾乎一半已分別落入英、德、俄、法、日五國之手。其中,俄國僅以年繳白銀83兩8錢為代價,占據漢口土地414畝。寶善里14號正地處這片由俄國人管轄的租界中。只是,當時誰也沒想到這座普通的民居,竟然被一名革命黨人悄悄租下,成為秘密反清起義的政治籌備總機關。
這個租下寶善里14號的革命黨人就是武昌起義的組織者之一,劉公。
劉公(1881—1920),湖北襄陽人,1902年留學日本,1905年協助孫中山創建同盟會,1907年參與組建東京共進會,1911年參與謀劃武昌起義,擔任起義政治籌備總機關負責人。(圖3)
劉公出身書香門第,家境十分殷實,而這個富家子弟身懷救國理想遠赴重洋,從此義無反顧地踏上革命道路。1910年7月,劉公學成歸國,滿懷壯志回到武漢,卻因積勞成疾咳血不止,不得不回襄陽老家休養。
1911年5月,100多年前的初夏,由于一項“鐵路國有”政策的頒布,全國局勢變得愈發不平靜。清廷任命端方為“督辦鐵路大臣”,準備強行接收川漢、粵漢鐵路,并和美、英、法、德四國簽訂《鐵路借款合同》,一紙契約斷送了湖南湖北境內1800里的路權,人民的利益無情地遭受著政府和列強的雙重踐踏,越來越多的人走上街頭加入保路隊伍,反對的呼聲逐漸蔓延到全國。
這時,大病初愈的劉公從中看到革命的機遇,迫不及待地返回武昌。此時他才得知共進會的起義籌備工作因財政緊張即將陷入停滯。
劉重喜:共進會的經費是在非軍隊會員中收繳,不向軍隊會員收費,所以經費很少,很快就用光了。這些革命志士把所有的物件,包括衣服都當了出去,最后鄧玉麟、孫武、焦達峰,三個人只有一件衣服穿。
劉公立刻趕回襄陽,以捐官之名從家中要來兩萬兩銀票。
劉重喜:有了這筆錢后,籌備工作才繼續展開。買炸藥,印鈔票,做旗幟,搞布告,同興酒樓重新開張,炸彈得以繼續制作。
劉公還用這筆錢租下多處民居,作為革命黨人居住工作之用。他自己就租住在武昌雄楚樓10號。1911年9月,湖北共進會和文學社的幾位主要領導人就在雄楚樓10號里舉行了兩次重要的磋商會議,終于達成協議,共同籌備發起武昌起義,并聯系湖南革命黨人屆時響應支援。
此時的中國已是山雨欲來,不僅湖北、湖南兩處的革命黨人進入備戰狀態,四川、陜西、江西、云南、貴州、江蘇、安徽、福建、廣東、山東、河北、河南、東北三省、新疆、山西、甘肅,凡國土之所及,幾乎皆有同盟會或受同盟會影響的革命團體在積極組織備戰。遍地干柴,但凡任何一個角落滾落一顆火種,便有可能引燃全國革命的熊熊烈火。而湖北的革命黨人正在準備用自己的身體和信念助燃這第一顆火種。而這一切遠不是那么容易,清廷和其爪牙一刻也不曾放松對革命黨人的警惕。
此時,劉公在武昌已經聲名遠播,很快被清廷的密探盯上。1911年9月28日,一隊清軍突然吵吵嚷嚷闖進雄楚樓10號,聲稱要捉拿亂黨頭目,但搜遍整棟洋樓也沒發現劉公的影子。其實四天前劉公就收到報信,連夜和夫人一起化妝轉移到漢口榮昌照相館中隱蔽起來。然而此刻,對于正在籌備起義的湖北革命黨人來說,一個危機四伏的局面才剛剛開始。
劉公住進榮昌照相館后,便將起義政治籌備總機關轉移到這里。可是沒幾天,這里也不再安全。
劉重喜:有天晚上,劉公他們睡下后,聽到屋里有響動,趕快起來一看,有人把房間翻亂了,可一樣東西都沒丟,說明不是偷盜,而是密探想找有關起義的線索。劉公非常警惕,他說此地不能再待,我們要住到租界里面去。
清政府同各國列強簽訂的不平等條約里有這樣一條規定:租界區的領土主權歸租界國所有,租界內的各項事務清政府一律不得干涉,所以清朝軍警根本不敢踏進租界半步。因此,劉公認為租界區才是一個相對安全的棲身之地。于是,第二天他就穿梭于漢口的各國租界,為起義政治籌備總機關尋找一個新的落腳點。
劉重喜:最后看中了俄租界的寶善里一號和十四號,劉公和夫人住一號,十四號作為起義政治籌備總機關使用。
1911年10月7日,在劉公安排下,武昌起義政治籌備總機關轉移到寶善里14號。主要工作區安排在一樓,唯獨有一個人的工作由于性質特殊,被安排在二樓的一個單間。這個人就是政治籌備總機關的另一位負責人,孫武。
孫武(1880-1939),湖北漢口人,1904年留學日本,1907年參與組建東京共進會,1908年回國組建湖北共進會,1909年加入同盟會,1911年參與策動武昌起義,被推舉為起義參謀長。
孫武留學日本期間,曾進入大森軍事講習所研究野外戰術及新式炸彈。因此這時他承擔了一項重要工作,制作組裝小型炸彈。當時湖北革命黨人雖然成功發動了大量湖北新軍,可是起義依然面臨著彈藥奇缺的困境。
因此,制造炸彈就成為籌備武昌起義的一項重要工作。革命黨人分別在武昌和漢口秘密建立了幾處軍火作坊,孫武所在的寶善里14號就是其中之一。
在當時戒備森嚴的武漢,找到制作炸彈的原料非常困難。孫武只能去搜集各種相關材料,再用化學方法自制出炸彈的原料,比如用硝酸銨化肥來提取硝酸,然后再經過反復試驗測定各種成分的比例和計量,還要找來黑鐵、鐵片、罐頭盒等做成簡易的彈殼和引爆裝置,最后還需精細組裝,一顆炸彈才能制作完成。孫武非常清楚這個過程風險極高,危險極大,稍不留神就可能釀成大禍。為了能夠專心作業,他把寶善里14號二樓的一個單間作為炸彈制作室,沒有特殊情況任何人不得入內。
1911年10月9日,寶善里14號里大家都在和往常一樣各司其職地緊張忙碌著,沒有任何異常。
劉重喜:有的寫布告,有的在印好的鈔票上蓋章,有的在研究其它的事情。劉公也在那里,在檢查布告。孫武一個人在二樓試制炸藥。
下午三點左右,一名工作人員突然有急事走上二樓,站在房間門口向孫武請示,孫武正專注操作,答話時竟忘記停下手的動作。
劉重喜:孫武邊跟他講話,邊拌炸藥,一不小心炸藥旁邊放著裝硝酸的瓶子被弄倒,硝酸流到炸藥里引起爆燃,冒起濃濃黑煙。
孫武因離爆燃點太近被嚴重燒傷。
劉重喜:爆燃的時候,孫武的手臉都被灼傷了。看到這種情況,樓下的人就往樓上跑,劉公連忙派人把孫武頭一蒙,送往醫院。
鬧出如此大的動靜,此地已經不能久留。劉公趕緊安排其他人員帶著手頭所有物品迅速逃出寶善里14號,自己留下斷后。
劉重喜:能帶的東西都帶走了。但樓下有一個柜子,里面有起義名冊、旗幟,劉公急忙去開柜子要把東西帶走,但找不著鑰匙 ,沒辦法。
就在這時,租界里的俄國巡捕已聞聲趕來。
劉重喜:俄國巡捕問他這里發生了什么事情,他靈機一動說,這家樓上的煤油箱爆燃了,俄國巡捕就奔樓上去了。
于是,劉公趕緊趁機逃離現場,他知道剛才的謊言很快就會被拆穿,馬上想到一個辦法逃避追捕。
劉重喜:他趕忙把衣服翻過來穿,衣服由灰色變成藍色,把口袋里的假胡子往上唇一貼,再把眼鏡一戴,變了相貌。俄國巡捕一看樓上不是煤油,是炸藥爆燃,馬上出來要抓這個灰衣嫌疑犯。追上他就問,你看見一個穿灰衣服的人沒有?他說看見了,往那邊走了,亂指了一下,俄國巡捕就追了過去。他趕忙跑到長清里。
劉公終于脫險。然而鎖在寶善里14號柜子里沒能帶走的起義文告、名冊和十七面旗幟等重要物品卻不幸落入俄國巡捕之手。受此波及,劉公的夫人和弟弟等人不幸被捕。
當晚,俄國總領事就向清方通告了此事,并移交了人犯和物證。一打開起義名冊,劉公、孫武、蔣翊武等人的名字躍然紙上,幾千個參與起義的革命黨中竟然大多數是湖北新軍的士兵。瑞澂被驚出一身冷汗,連夜召集新軍各統領商量對策。事關重大,若處理不當將適得其反,引起兵變。有人提議,只需依據名冊將亂黨頭目一網打盡,新軍中的小兵只要嚴加控制也掀不起什么風浪。瑞澂最終采納這個建議,一場腥風血雨即將席卷而來。
1911年10月9日深夜10點,武昌小朝街85號民居還亮著燈,有戲曲聲不斷傳出,聽上去像是一幫票友還在賞戲。事實上,這里就是武昌起義的軍事總指
揮部,總指揮蔣翊武等15人正在二樓議事。而此刻,門外一隊清軍已經悄悄包圍了這里。
朱方正:清軍提督張飆親自帶領嫡系部隊,總督署的警衛營、巡防營,加上部分警官,抓捕革命黨人。
一陣急促的撞門聲響起,樓上的人馬上意識到大事不妙。
朱方正:樓上曉得肯定有敵人來了,他們當然不會開門,但敵人還是把門撞開沖了進去。
這時一個名叫劉復基的革命黨人挺身而出,決定犧牲自己掩護其他人撤離。
劉復基(1883—1911),湖南常德人,1905年加入同盟會,1910年加入湖北新軍, 1911年擔任文學社評議部長,負責擬定武昌起義詳細計劃。(圖4)
朱方正:劉復基非常英勇,他跟蔣翊武說,你們從二樓窗戶跳下去,我來阻擋敵人。
劉復基說罷用身體擋在二樓的樓梯口。這時,清軍已經闖到一樓的樓梯前。
朱方正:他手上握了一個自制炸彈,看著敵人沖進門來就丟了下去。但未爆炸,敵人就沖上來把他捉住了。
清軍很快沖上二樓,將還沒來得及跳窗的革命黨人逮捕,與此同時,跳窗而出的起義總指揮蔣翊武等人,也被早就埋伏在周圍巷子里的清軍圍捕。萬幸的是,蔣翊武得益于當時的一身裝扮又僥幸逃脫。
朱方正:不像別的革命黨人都剪了頭發,蔣翊武當時沒剃頭,還梳個長辮子,又穿著長衫,像個教書先生。清軍問他,你是搞么子事的?他說我是教書先生,是來看熱鬧的。敵人就把他和一些人趕到旁邊花園里。等敵人走了以后,他就翻墻跑了。
和蔣翊武一同被圍的革命黨人中,有一人身穿憲兵營軍服,一時讓清軍難辨其身份,這個人名叫彭楚藩。
彭楚藩(1884—1911),湖北鄂城人,1906年加入湖北新軍,后參加革命組織日知會,1911年先后加入文學社和共進會,任憲兵營革命黨代表。后被推選為武昌起義軍事籌備員。(圖5)
朱方正:彭楚藩是憲兵營的革命黨人。他當時可以說是來抓革命黨的,但他決意跟被捕革命志士同生共死,承認是革命黨,他也被抓了。
小朝街85號被破獲后,清軍并沒有就此停止行動,而是順藤摸瓜破獲了其他幾處革命黨的聯絡站,又抓捕了四十多人。全部人犯被連夜送交湖廣總督署,瑞澂立即就在督署衙門內組織軍法會審。依據清方掌握的情況,武昌起義的軍政兩大總機關均已被破獲,主要領導成員非捕即逃。這時,瑞澂感覺自己已經控制局面,認為只要再殺幾人敲山震虎,亂黨起義之事即可平息。可惜,瑞澂打錯了如意算盤。
1911年10月9日下午4點左右,漢口寶善里14號失事之后,劉公和孫武自知起義計劃已經敗露,立刻派人過江到武昌小朝街85號報信,并提議當晚就提前起義。可惜報信人卻來晚了一步,起義軍事總指揮蔣翊武剛剛向各營下達了再次推遲起義的指令。
朱方正:因為在此前幾天黃興曾托人帶信,希望武昌起義推遲一點。因為對全國而言,4月份黃花崗剛搞了起義,現在各省準備工作還不夠,希望推遲一個月。
此時武昌事態逼人,已經容不得絲毫等待,如果清方做好一切防備,革命黨就只能坐以待斃,所有一切艱辛的努力就會毀于一旦。時不我待,蔣翊武和劉復基等起義軍骨干立刻草擬一份新的起義指令,迅速派聯絡員重新通知各營。
朱方正:指令內容:起義時間,陰歷八月十八,陽歷10月9日,晚12點以南湖炮聲為號,各標營舉行起義。任務,工程營搶占楚望臺的軍械庫和中和門,占領要道。炮標、馬標是重要部隊,都從中和門進入參加戰斗。其他標,能動的都要起義,到楚望臺集結。舉事中以白布纏左臂為號。
下午5點,紫陽湖畔,一個挎著菜籃子的中年男子正沿湖向東快步走去,這名男子就是去給湖東的工程營送信的聯絡員楊洪勝。
楊洪勝(1875—1911),湖北谷城人,1903年參加湖北新軍,1911年初參加文學社,武昌起義籌備期間,負責聯絡和運送軍火。(圖6)
朱方正:楊洪勝在下午把起義指令及炸彈子彈送到工程八營及其他兵營。他用一個菜籃子,下面放著炸彈子彈,上面放著青菜,像買菜的。
劉重喜:他到工程營送信時,正好革命黨人代表熊秉坤在門口,他就把當晚起義事宜傳達給了熊秉坤,然后給了他75顆子彈,并跟他約好晚上再送炸彈來。
傍晚7點,楊洪勝再次經過紫陽湖。他不知道,此時工程營的門口已經布滿等待緝捕革命黨人的密探。
劉重喜:晚上送炸彈時不是熊秉坤站崗,他被偵探識破,幾個人追捕他。他提的籃子太重,跑到紫陽湖時實在跑不動了,就停下取出一顆炸彈準備扔向清軍,結果失誤炸了自己,被清軍捕獲。
入夜9點,小朝街85號的燈光依然亮著。蔣翊武和劉復基勸退眾多聚集在房間的革命黨人,只留下15個人留守。
朱方正:因起義計劃、革命黨人名單暴露,大家都知道這個地方危險,但晚上12點要舉行起義,這里必須堅守,再險惡也不能離人。
一個小時后,清軍真的趕來包圍了這里,除蔣翊武僥幸逃脫,其他人無一幸免。
1911年10月9日深夜,總督署的軍法會審從12點一直持續到凌晨5點左右,有三名革命黨人被重點提審。
朱方正:抓了三四十人 ,瑞澂經過初步審核,重點審訊三人,就是彭、劉、楊。彭是彭楚藩,劉是劉復基,楊是楊洪勝。三人都是起義骨干,都是軍事指揮部的人。第二天清晨,在總督署門口殘忍地砍下他們的頭,掛在長繩上示眾。
彭劉楊三烈士就義之時,彭楚藩年僅27歲、劉復基28歲、楊洪勝36歲。壯志未酬身先死,三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慘烈地隕落。
劉謙定:彭、劉、楊三烈士砍頭一周月時,三烈士的頭被辛亥志士找到后和身體縫合,然后用棺木入殮,把三烈士的靈位放在烈士祠的正中。(圖7)
如今,烈士祠的牌樓依然矗立在武昌張之洞路上。人們將武昌閱馬場旁的一條街道以他們三人的姓氏命名。并在三烈士就義的地點,建造了一座三烈亭。
他們的事跡被編成漢劇《首義三烈士》,在武漢民間一直傳唱至今。
彭、劉、楊三人已成為這塊土地上的永恒英雄。
當年三烈士就義時,已是1911年10月10日凌晨五點,可是約定在夜里12點號令起義的炮聲卻一直沒有響起。10月10日一整天武昌城內都在繼續搜捕革命黨,新軍各營里仍然沒有出現任何異動。這時瑞澂開始得意忘形,認為亂黨起事已經被平定,急忙向清廷發電邀功請賞,清廷也立即回電給予嘉獎,這讓瑞澂沉浸在升官發財的美夢之中。可是好夢不長,當晚8點左右隨著一聲槍響,武昌起義突然打響了。
1911年10月10日,剛剛入夜的武昌城刮起習習涼風。各城門早已關閉,重兵嚴密把守。街道上比平日增多了巡邏的清兵,居民們隔著窗戶都能嗅出外面空氣中的緊張味道,沒人敢踏出房門。這個夜晚安靜得似乎有些異常。八點左右,突然一聲刺耳的槍響從東南方向傳出,驟然劃破這座古城沉寂的夜空……
一個世紀后的今天,人們已經洞悉了歷史全貌。這驟然而起的槍響,劃破的不僅僅是武昌城寂靜而沉悶的夜空,它更像一道霹靂閃電,必將帶來一場暴風驟雨,將統治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制度滌蕩殆盡,一個嶄新的中國也藉此開始悄然萌芽。
第一聲槍響之后,緊接著陣陣槍炮聲隆隆響起,霎時間武昌城內外人頭攢動,火光四起,一場轟轟烈烈的反清起義就這樣猝然爆發在100年前那個不眠之夜,由此奏響了辛亥革命的序曲。
就在前一天,起義的政治指揮中心、軍事指揮中心剛剛遭到破壞,清軍在城內加緊落實了各項防范措施,起義還是伴隨著一聲意外的槍響出乎意料地發生了。后來人們才知道,這起義的第一聲槍響出自武昌城內湖北新軍第八鎮工程第八營的營房之中。
馮天瑜:工程第八營是一支裝備精良的部隊。營房設在武昌紫陽湖的黃土坡邊,離武昌重要的城門中和門很近。中和門旁有座小山丘,山上有清朝最大軍械庫之一的楚望臺庫。
由于工程第八營優越的地理位置,湖北革命黨人最初制定武昌起義計劃時,就把起義打響后第一項關乎成敗的重要任務交給了工程第八營的革命黨人。
馮天瑜:革命黨人決定只要起義一爆發,首先要強占楚望臺,因為士兵手上很少有子彈。所以起義后,首要任務就是搶占楚望臺。把重任交給工程第八營有兩個原因,一是它離楚望臺很近,只有一千米。二是楚望臺軍械庫長期由工程第八營守衛。
其實最初提出這個計劃的,是一個26歲的青年,他就是工程第八營的革命黨人代表熊秉坤。
熊秉坤(1885—1969),湖北江夏人,后參加湖北新軍第八鎮工程第八營,升任正目(班長),1909年加入革命團體日知會,1911年加入共進會,被選任為工程營黨人代表。
1911年10月9日下午五點,熊秉坤正在營門口執勤,忽然看見附近一家雜貨店的老板帶著一個伙計和一些貨物急匆匆向他走來。
其實,來找熊秉坤的這二人正是起義軍事指揮部派的聯絡員,他們告知熊秉坤,就在兩個小時之前起義政治指揮部寶善里14號意外失事,起義名冊落入敵手,起義計劃已經敗露,因此起義軍事指揮部緊急命令:今夜12點整,提前起義,所有黨人以左臂纏白布為號,以南湖炮隊的炮聲為令,武昌各營同時起事。
然而,就在此后不久,工程第八營的督隊官也接到來自湖廣總督馬上戒嚴營區的命令,對所有士兵實施了非常嚴格的管制措施。工程第八營內的氛圍瞬間緊張起來。
熊輝(辛亥革命武昌首義志士熊秉坤之子):士兵一律禁錮在營房,不準亂說亂走動,槍支集中,子彈上交。手頭沒槍沒子彈,怎么起義?而且城門緊閉,路上查崗布哨,嚴密搜捕革命黨人,可謂是黑云壓城 。
當晚九點半,工程八營像往常一樣準時熄燈。熊秉坤等人和衣睡下,卻始終無法合上雙眼。在焦急的等待中,那個夜晚像停滯了一般寂靜和漫長。可是直到清晨第一縷曙光照進營房,作為起義信號的炮聲還是沒有響起。他們并不知道,起義軍事指揮部昨夜派去給城外南湖炮隊送信的聯絡員鄧玉麟,由于全城戒嚴遲遲不能出城,因此南湖炮隊沒有及時接到起義的命令。
馮天瑜:鄧玉麟到達炮八標時已是10月10日凌晨,過了十二點。雖然召集炮八標的革命黨人交代了起義事宜,但當時發動已經不可能。
就這樣,原定的起義時間被延誤。1911年10月10日,天色剛放亮,一個不幸的消息在武昌城內迅速傳開,革命黨的三個頭領已被砍頭示眾。
武昌起義軍政兩大機關均被清軍破獲,起義領導人非死即傷,或因被通緝而逃散。一時間起義隊伍群龍無首,不知下步如何動作,軍心眼看就要渙散。
熊輝:沒人出來領頭,革命黨人只能等死。人心惶惶,都在翹望。
就在這時,工程營的革命黨人代表熊秉坤急中生智,為了挽救起義,他決定對自己的同志撒一個謊。
熊輝:他說,上級命令我們工程營首先發難。表明上級還沒垮,這對革命黨人無疑像打了一針強心劑,鼓舞了士氣。
危機當頭,熊秉坤的一番話及時穩定和鼓舞了軍心,而他之所以敢于走出這步險棋,是出于一個非常理智的考慮。
熊輝:他覺得楚望臺軍械庫為工程八營駐守,奪了軍械庫,敵人的軍需物資就為我方所有,而敵人則斷了糧。不拿下軍械庫,革命黨人赤手空拳難以戰斗。所以他分析,只有工程營先動才能發動起義。
熊秉坤憑借自己在工程營的威信,很快取得眾人信任,大家都準備拼死一搏,時間就定在當天,1911年10月10日下午3點,趁晚操之際發動。恰巧這時,熊秉坤又獲得一個天賜良機。
熊輝:讓我父親當值日官,值日官可以背槍到處巡走,其他人都禁錮在營房,不能隨便走動。
利用值勤之便,熊秉坤把想盡辦法湊來的幾十枚子彈分發給大家。同時,他還趁機與附近營區的革命黨人取得了聯系。
熊輝:我父親馬上到右旗的29標,找到排長蔡濟民,他是在革命黨人中很有威望的一個同志。我父親說,我路過你那兒時,打三槍,你就帶隊響應。同時又聯系了30標,說定在下晚操時大家一齊動手。
起義已經布置完畢,成功在此一舉。然而,意想不到的情況再次發生。1911年10月10日午后,工程第八營管帶突然宣布取消晚操。熊秉坤只好再次利用值班之便,迅速和29、30標重新約定,當晚七點以槍聲為號準時發難。革命黨人的所思所想多么一致,就在同時武昌北城外“愷字營”的革命黨人也已互相約定當晚起事。城內外其它各營雖沒有明確約定,但也都在時刻準備望風而動。
1911年10月10日晚上7時,武昌城外西北,一束沖天的火光忽然照亮夜空。那里正是二十一混成協輜重隊和工程隊所在的“愷字營”。
朱方正:是黨代表李鵬澂領導革命黨人,首先把馬隊的草料點燃,然后沖到連排長寢室,把被褥也點了起來,又到工程隊營房放了火,三處燒起來連成一片,火光沖天。
可是當愷字營的革命黨人沖出營區向武昌城進發時,卻發現城門緊閉而無法進城。
朱方正:那幾十個人沒辦法攻城,只好從東邊再往南邊走。本來東邊的通湘門是開著的,但他們不敢進去,為什么呢?因為通湘門旁駐著30標,標里有一個旗人營,滿人的嫡系部隊。怕有埋伏,不敢貿然進去。他們向南走,是想往中和門、楚望臺這邊來。
此時的武昌城內,卻仍然寂靜如初。大部分革命士兵的營區都集中在城南,還不知道西北城外已經發生了什么。七點已過,約定七點起事的工程第八營內,竟也沒有發出一點動靜。
這天晚上,工程營內的守備出奇地森嚴,熊秉坤始終沒有找到發出起義信號的機會。眼看著夜越來越深,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個準備起義的士兵都在時刻準備迎接那激動人心時刻的到來。這時,誰也沒有想到,又一個意外突然發生了。
1911年10月10日晚8點左右,工程營的營房還亮著燈。熊秉坤正在一樓借值勤查房,突然從樓上傳來一陣騷動。
熊輝:革命黨人金兆龍因為覺得差不多該起義了,就擦槍作準備。有個反動排長叫陶啟勝,發現金兆龍在擦槍,過去盤查,雙方發生爭斗。金兆龍喊到,同志們,此時不起,何時再起,大家趕快動手吧。
熊秉坤聞聲急忙跑上二樓,正趕上房間里傳出一聲槍響。
馮天瑜:另一個革命士兵叫做程正瀛,上來幫助金兆龍跟陶啟勝扭打,陶啟勝看形勢不對,扭頭就跑。程正瀛即刻舉槍射向陶啟勝,這就是首義的第一槍。
一聲槍響,驟然劃破了這令人窒息的不眠之夜。隨即,工程營內槍聲四起。
熊輝:我父親曉得不起事不行了,不能再等了。他隨手對陶啟勝也是一槍。吹響哨音,大聲喊道,我是工程營革命黨人總代表熊秉坤,現在宣布起義。
一場驚天動地的反清起義,由此正式拉開了帷幕。可是由于事發緊張倉促,最早應聲趕來集合的工程營士兵僅有四十余人。
熊輝:這四十余人沖出營房,去搶占楚望臺軍械庫。經過右旗29標、30標時朝天打了三槍,示意他們趕快響應。
此刻,槍聲已經響徹整個武昌城,除了29標、30標馬上響應之外,城內31標、41標等部隊相繼應聲而動,大家集結隊伍自覺按起義最初計劃紛紛向楚望臺軍械庫涌來,而城外的“凱字營”、南湖炮八標等卻在中途被阻擋在緊閉的中和門外。
月色下的楚望臺,熊秉坤帶領的工程營起義士兵已對軍械庫形成合圍之勢。陣陣吶喊聲令駐守清兵陷入慌亂,一個名叫李兆林的軍官急忙命令士兵組織抵抗,可他想不到的是,革命黨人早就隱藏在這些士兵之中。
熊輝:革命黨人士兵對李兆林說,沒槍沒子彈叫我們怎么抵抗?李兆林說,你們去搬子彈和槍,趕快抵抗。革命黨人拿到槍和子彈之后,速速奪取了軍械庫,把敵人的物資全部拿到了手,里邊有幾十萬條槍,幾百萬發子彈,很多門大炮。各路起義部隊來到后,都拿到了槍和子彈。
然而此刻,上千人的革命隊伍卻出現了新的問題。
朱方正:部隊等級觀念強,士兵服從排長,排長服從連長。熊秉坤是工程營的革命黨人總代表,但他畢竟是個班長。熊秉坤擔任指揮時,有些戰士就嘟囔,怎么革命黨沒有頭兒來?
就在這時,有人找到在楚望臺執勤的隊級軍官——吳兆麟,推舉他為起義臨時總指揮。
吳兆麟(1882—1942),湖北鄂城人,1898年參加湖北新軍,后任工程第八營左隊隊官,1905年曾參加革命團體日知會,日知會敗露后與組織失去聯系。他起初并未參與策劃武昌起義,可是此時,這個有著革命傾向的青年軍官的出現,卻瞬間解決了起義大軍無人統帥的問題。
馮天瑜:吳兆麟是湖北新軍中的一個軍事干才。他雖然軍銜不高,但很有軍事才華。在兩次秋操即軍事演習中嶄露頭角,而且還寫過軍事教科書,在湖北新軍中很有影響,尤其在工程第八營中很有威信,所以就推舉他擔任起義的臨時總指揮。
就這樣,毫無準備的吳兆麟戲劇性地成為武昌起義的臨時總指揮,熊秉坤為顧全大局退居副職。此刻,已經是1911年10月10日的晚上十點半,吳兆麟向起義軍下達了分三路攻城的戰斗部署。各路人馬士氣高昂,一小時后,大部分攻城任務均已順利完成,惟有對總督署的進攻陷入苦戰。
湖廣總督署位于武昌城南角的望山門與文昌門之間,右依城郭,左鄰街市,后隔大都司巷便是第八鎮司令部,周圍有一丈多高的圍墻,易守難攻。
朱方正:為防備革命黨人起義,瑞澂調進一千五百人的嫡系部隊來守總督府,除了府內外都有親兵守衛外,他還在府兩側作了布防,往水陸街王井口為一條線,往中和門為一條線,兩邊形成一個保護總督署的架式。
最初攻打總督署的起義軍僅有幾百人,實力懸殊,久攻不進。臨近午夜12點時,起義軍增加兵力,分成三路:一路沿水陸街,二路沿肖家巷,三路沿寶安街,再次向總督署發起進攻,但是,進攻依然沒有奏效。(圖8)
馮天瑜:總督署的火力很猛,根本攻不進去。他們有很多機槍,剛從德國進口的馬克沁機槍,是當時最先進的武器。
劉謙定:起義士兵是打一發上一發子彈,擊發速度很慢。
緊急關頭,起義軍成立了一支敢死隊準備拼死一搏。
熊輝:我父親帶領40名精壯的敢死隊員進行最后沖擊。殺到保安門時,預備放火燒總督衙門,但眾多敢死隊員卻不幸中彈,反被大火燒死。 武昌起義不僅僅是彭、劉、楊三位烈士,六大堆,三大堆,扁擔山,谷德寺,死了無數有名無名的烈士。
情勢越來越危急,就在這時,幾枚炮彈突然在頑抗的清軍中炸開。
在起義軍付出幾次巨大傷亡代價后,總督署卻仍然屢攻不下。而對這個有著重要戰略意義目標的奪取與否,將決定武昌起義最終的成敗。就在敵我雙方戰入膠著的時刻,幾枚炮彈突然從天而降,頓時炸散了敵人的攻勢。這幾枚天降奇兵般的炮彈從何而來呢?
一處關于武昌起義的重要遺址,位于武昌城內的蛇山之上,今天已經成為蛇山首義公園中一道游覽性景觀。100多年前,這里曾是起義志士們攻打總督署的炮位之一。
其實在攻城戰斗打響之后,最初被阻在中和門外的南湖炮八標等部隊,在工程第八營兩個排的接應下及時破門進城,并馬上加入了戰斗。這關鍵的一擊,就來自于炮八標的山炮。
劉謙定:南湖新軍炮隊第八標是全標起義,將近一千七百人。第三營是過山炮,德國產的克虜伯大炮。那天晚上克虜伯大炮發揮了巨大威力。
最早發射出的幾枚炮彈,來自于中和門與楚望臺上的炮位。
劉謙定:炮隊進城后就在中和門上和楚望臺較高地段架炮。最先的三炮,是蔡漢卿放的,他后來改名蔡希圣,就是臺灣歌星蔡琴的祖父。他放的第三炮把總督署的門房點著了。為加強攻勢,也為防誤傷百姓,炮隊馬上分撥上了蛇山。
蛇山上原本沒有炮臺,只是陡峭山脊上有一個瞄準總督署的絕佳制高點。武昌起義的那個夜晚,炮八標的士兵就是沿著山脊上的馬道,靠著人推馬拉將沉重的山炮移動到最適合的炮位。可是當山炮架設完畢,卻由于夜深光線暗淡而無法確認總督署的位置。
馮天瑜:當時在總督署附近的一些商號,主動要點燃自己的鋪面。起義士兵說,革命成功后給你們補償。商號說,你們是為我們報仇,我們不要補償。就都把自己的鋪面點燃起來,照亮了總督署,所以蛇山的大炮,中和門的大炮,楚望臺的大炮都對準那個火光開炮。
點燃的商鋪瞬間在暗夜中照亮了總督署的方位,炮兵們馬上展開了猛烈的轟擊。
劉謙定:蛇山和楚望臺兩邊夾擊,把官軍強大的機槍火力給壓了下去。
馮天瑜:大炮是軍中之膽,大炮集中發射后,清軍馬上喪失斗志,瑞澂也害了怕,讓手下人挖開總督署院墻鉆了出去。總督署就在長江邊,小港上停有一艘名為楚豫號的軍艦,瑞澂乘艦逃跑了。
1911年10月11日清晨,天邊開始微微泛起暖暖的紅暈,北京的紫禁城中像往日一樣平靜,還在睡夢中的小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并不知道此刻已成為他命運轉變的開始。
千里之外,湖北武昌城中,湖廣總督署的四周正響徹激越的呼喊,總督署之戰起義軍終于告捷。幾個小時之后,起義軍占領武昌全城。一面鮮艷的九角十八星旗高高揚起在武昌紅樓之上,驕傲地向全世界宣告這里已經推翻了滿清王朝的統治,從此武昌作為中國第一個光復的省會之城被永遠地銘記史冊。
武昌光復的當天下午,中華民國軍政府鄂軍都督府在武昌紅樓正式成立,原湖北新軍第二十一混成協協統黎元洪宿命般地被推上第一任大都督寶座,從此登上民國歷史舞臺。此時,武昌起義成功的消息已像驚雷般在全國炸開,其它各省革命黨人深受鼓舞,陸續響應起義,勝利的火種以武昌為中心迅速蔓延。星星之火終成燎原之勢席卷全中國,革命熱潮如火如荼,勢不可擋。武昌起義83天后的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在南京宣告成立,革命領袖孫中山先生就任臨時大總統。 1912年2月12日,年僅6歲的宣統皇帝愛新覺羅·溥儀不得不頒布退位詔書,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后一位皇帝。此后,民主共和的思想開始在中華大地上深入人心,中國歷史由此開始進入一個嶄新的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