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蹲了六七年監獄的周養浩,離開重慶,北上京都,進入北京功德林戰犯管理所。
重慶,是讓周養浩從天堂墜入地獄的城市,我不知道,啟程赴京的日子里,這個躋身國民黨“軍統三劍客”的少將特務,究竟懷著怎樣的心情。他的往日同事回憶說,他是個拒絕改造的戰犯,對共產黨政權指控的罪行,從不認賬。
曾經,他是一個法律人。生于浙江的他,年過20就從上海法學院畢業了。23歲那年,一番宣誓過后,他闊步邁進職業特務的隊伍。智商高,情商也不錯的他,短短十年,不但獲得少將軍銜,還做了特務機構最高行政長官的侄女婿。那位特務機構最高長官對他這個侄女婿關愛有加。耳聞共產黨領袖站在天安門城樓宣布建立新政權,最高長官火速派出專機幫他撤離重慶,逃往臺灣,怎奈,起義將領扣押了他的專機,終生仇視共產黨的周養浩只能長嘆一聲,做了階下囚,和當年被他看押的共產黨政治犯換了一個位置。
提審開始了,有“儒生殺手”、“笑面虎”之稱的周養浩,被控謀殺。遇害者的名單長長一大串,其中,最為今人熟知的是楊虎城將軍、小蘿卜頭。據稱,周養浩并不否認自己是殺人主謀,但他堅稱自己無罪。他反復強調說,篤信“行政忠誠”的他只是奉命行事,他不殺楊虎城,別人也會殺。我沒有看過審訊周養浩的筆錄,不知他堅持無罪的詳情。我想象不出他在審訊時的言辭與表情,卻聯想起幾年之后,發生在耶路撒冷的世紀大審判。
1961年的某一天,一個潛逃在南美洲小鎮的納粹頭子,被以色列特工逮捕,坐上了被告席。這個“二戰”中臭名昭著的殺人魔王是猶太人的死敵。起先,他主持第三帝國驅除猶太人事務,隨后,他將整個歐洲的猶太人關進了集中營,直到帝國崩潰,他還在自己的崗位上,忠實地執行著屠殺猶太人的命令。與身陷囹圄的周養浩不同,這個納粹頭子的審判,是在各國記者圍觀之下,按照嚴格的司法程序進行的,他有辯護律師,還能為他做出頗具見地的辯護。辯護律師說,他的當事人是無罪的,因為屠殺猶太人的罪魁禍首是納粹政權,不管是沒收猶太人的財產,還是驅逐猶太人離開城鎮,抑或從肉體上將他們趕盡殺絕,都是納粹政權制定法令的結果,他的當事人不過是一個信奉“行政忠誠”堅決執行命令的人。如果說,吞噬猶太人的納粹政權是一部“國家機器”,他不過是這部國家機器上的一個“齒輪”。當“國家機器”張開血盆大口,怎么能指望一個小小的“齒輪”回天有術呢?
周養浩的辯才肯定不及這個納粹頭子的辯護律師,但他自我辯護的法理基礎與后者差不多,說來說去,也就是“行政忠誠”那一套。審訊周養浩的共產黨干部往往辯不過他,只能憑借簡單的道德直覺,呵斥他態度惡劣。和共產黨干部一樣,親往耶路撒冷旁聽世紀大審判的哈佛大學教授阿倫特,也目睹了類似的場景,那個殺死500萬猶太人的納粹頭子始終不肯認罪。感慨于扭曲的“行政忠誠”,阿倫特提出了“平庸的惡”。一個平庸的人,沒有獨立的思想,置身于極權主義的漩渦,只懂得恪盡職守,當上級下達命令的時候,他從沒有檢視過自己的政治責任,沒有捫心自問,對上級命令的執行,是否可以贏得更為美好的公共生活。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問,不管無辜的人們怎樣痛苦,當上級命令他向無辜者開槍,他會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換取自己的功名利祿。這就是平庸的惡,無論你怎么指責他,他都會用上級命令來搪塞你。他會說,他是齒輪,他只能履行齒輪的責任。以色列的司法機關沒有接受那個納粹頭子的“齒輪說”,雖然責任主體究竟是集體還是個人,在理論上還可以爭論下去,實踐中的以色列法官沒有去爭論,他們毫不猶豫地將“齒輪”還原成一個人,將他綁上了絞刑架。
相比之下,周養浩幸運得多。盡管押往北京的他依然是個死不悔改的家伙,20年過后,他還是等到了特赦,從而遠渡重洋,與兒女團聚,享盡天年。
(摘自《經濟觀察報》 本文作者:章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