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在匹茲堡的日子

聽到王小波逝世快10周年了，我嚇了一跳！——時間過得太快了，快得讓人恐怖。我記得1997年4月11日他去世的當天，曾經(jīng)有在英國一家大媒體供職的華人記者打電話來國立澳大利亞大學采訪我。我當時一方面對他的早逝很是悲傷，另一方面也覺得并不特別的反常。我的第一個直覺反應(yīng)就是：他的早逝或許跟他常年無節(jié)制的抽煙有極大關(guān)系。王小波若是聽到我的這句話，肯定大不以為然：“你不抽煙，就糟蹋咱愛煙之人。你怎么不這樣糟蹋常年喝酒的人？”

我跟王小波的相遇說起來非常湊巧，1984年8月29日，我離開北京去美國匹茲堡大學念書。到匹茲堡之后，第一件頭痛事就是找房子。匹茲堡大學所在的小鎮(zhèn)叫奧克蘭（Oakland）。奧克蘭鎮(zhèn)是個典型的大學城，學生很多，有好幾萬人，租房的價位相對不低，尤其是對我們這些剛從中國大陸出去的人——那個時代我們在國內(nèi)住集體宿舍，要么不付房租費，要么每月只付兩三塊錢，我從來沒有付過房租費，因為分配到北京以后一直住在辦公室里。一到匹茲堡大學，聽說月租起碼是100美元，頓時嚇得半暈！幸好出國之前有人對我打過招呼，說我所在的工作單位里有個同事叫李銀河的，正好也在匹茲堡大學讀書，說她在那里已經(jīng)有一年了，可以讓她幫我找找房子。

雖說工作關(guān)系同在一個研究所的同一個研究室，但是我并不認識李銀河，連面都沒見過，只是相互之間聽說過對方的名字。但李銀河很夠義氣，很快就給我找了間小閣樓，和中國來的一個自費留學生合住，每人每月付65美元房租，外加電費、水費、煤氣費、電話費，算是比較便宜的了。記得我們的房子是326號，她住的是314號，同一條小街的同一邊，隔得很近。

到了匹茲堡大學報道后沒幾天，李銀河就請我去她家吃飯，一推開房門，看到一個又高又黑的人，李銀河介紹說：“這是我愛人，叫王小波。”王小波不冷不熱地點點頭。后來發(fā)現(xiàn)這就是他的風格，對人表面上既不熱乎也不冷淡，基本上保持在七八十度。吃飯的時候，王小波問我是幾號來的，又問我是從哪兒來的，我說我是多少號從北京來的。他一聽，立即問：“唉嘿，你是坐哪個航班？”我告訴他我搭乘的航班班次。——原來，我倆是同一天坐同一架飛機來的美國，我坐在機艙前邊，他坐在后邊，飛機里沒照上面，失之交臂。

王小波很健談，一口地道的北京話，有點陰陽怪氣，冷嘲熱諷，但并無特別的惡意，像講相聲，語言的描述能力很強。吃飯的時候，他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抽煙。而李銀河則很清瘦，看上去就像個小城里的女教師。她不太講話，老是在廚房和住的房間兩邊跑來跑去，忙不過來的樣子。

就是在匹茲堡的異國他鄉(xiāng)，我認識了王小波。

我待在匹茲堡大學的那段時間，由于是鄰居，跟王小波一家是早不見晚見，路邊不見校園里見。匹茲堡大學旁邊的居民房子一般只有兩三層，最上面的是最便宜的小閣樓，冬冷夏熱。我們?nèi)サ哪悄甓欤テ澅は绿卮蟮难崖穬蛇叺钠嚩冀o掩蓋沒頂了。那間小閣樓里除了我，還住著上海去的小湯。在我們住之前的那一學年，是一個學作曲的湖南人譚盾住在那里。他在匹茲堡大學待了不到一年，就轉(zhuǎn)去了耶魯大學。等到我后來去了哈佛大學，大家都傳開了，說是那個小閣樓的風水很好，以后據(jù)說房租上漲了，還很難租得上。

有時我們也把王小波夫婦請到我們住的小閣樓上來作客，一來二往，大家都熟了。在這幫留學生中，王小波比我們大一點點，于是不失時機地擺擺老架子，不許我們喊他“小波”：“你比我老？敢叫我‘小’波？等你們哪天比我老幾歲了再這么叫。”我們沒辦法，只好喊他“老波”、“王老波”，他聽了滿受用的。

匹茲堡大學為我們這些非英語國家來的留學生專門設(shè)立了語言技能提高班，分三個級別，英語相對而言最好的進A級小班，最需要補課的進C級大班，我進的是B級班，中不溜。王小波不在我一班，也肯定不在A級班，我沒好意思問他在哪個班。教我們班英文的是Pitt教育學院的碩士研究生，學英美文學的兩個漂亮得像演員的姑娘，Betsy和Eliza。我曾經(jīng)請教過王小波幾個伙伴，為什么Pitt的美國本科女生普遍那么靚麗，個個到中國都能當演員？王小波斜了我一眼：“你沒算算她們每天早上花多少時間化妝？”果然，從我們狹窄小街的這邊樓閣窗口望過去，對面凡是住著美國本科女學生的，一溜晨曦下臨窗施妝，少的十幾二十分鐘，多的個把小時，天天如此。

匹茲堡大學周邊地區(qū)森林密密，不少的飛禽走獸，離我們住所不算太遠處的公園里有很多鴨子（不知道是不是野鴨），有時下了上百個蛋都沒人要，在綠草地上躺著很好看。我們撿回來十幾個，吃不完，就想辦法把它們腌起來。勤勞的小湯和不怎么勤勞的王小波是用鹽水把鴨蛋泡起來，那樣味道并不特別好。我靈機一動，想起我們安徽農(nóng)村里腌鴨蛋的辦法：用黃牛拉的新鮮尿拌黃泥來腌，吃起來蛋黃特別香。在匹茲堡那個鋼鐵之城，黃泥土不好找，黃牛尿就更找不到了。我就想了個辦法——用自己尿的尿來腌。這樣腌出來的效果還不錯，我送給王小波去吃，他問我是怎么做出來的，這么有滋有味，我告訴他是怎么回事，他一聽就破口大罵，以為我們是在耍弄他。我說我們自己也吃啊，他才稍稍息怒。其實這有什么，中醫(yī)里啥都可以入藥，人的小便藥學名叫“人白”，人的大便叫“人黃”。可見王小波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了解遠不如我。

從經(jīng)濟狀況來講，在當時的中國大陸去匹茲堡大學的留學生中，我算是比較幸運的了，全額獎學金還包含每個月八百多美元的生活費，我完全不必打工，連助教和研究助手都不用做。但是王小波就不同了，他是以陪讀的身份來美國的。通常別人都是丈夫先出國去，妻子隨后去陪讀，他是反過來了，所以我們常常拿這個找他尋開心，挖苦他，說他是“隨軍家屬”。他一聽這話，就埋頭抽煙。我曾經(jīng)問過王小波，為什么煙癮會那么大。他說當年下放在云南的邊境地區(qū)，種橡膠，生活很苦，也很想家，更不知道以后自己有沒有前途，內(nèi)心非常壓抑痛苦。在那種情況下，他們很多北京下放來的知識青年跟著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農(nóng)民抽過大煙，他的煙癮就是在那個時候培養(yǎng)出來的。

我那時還不知道他在寫小說，有幾次去看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窗都關(guān)得死死的，一敲開門，從門里透出來的煙味就把我嗆得倒退三步。我勸他少抽點，他說少抽不就更沒勁啦。他后來也上了匹茲堡大學的研究生班，大概讀的是東亞史，讀碩士。我們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時候，他總是罵罵咧咧，常罵美國佬。他外語非常不好，我能夠從自己的痛苦里體會他的痛苦，我在研究生班上因為語言不好，經(jīng)常被兩個美國同學嘲弄地凝視著，所以對他的處境深有同感。后來他出去打工，在一家臺灣人開的中餐館洗盤子，還沒兩天，就不干了。我問他為什么炒了老板的魷魚，他陰著臉不吭聲。后來李銀河告訴我實情：老板說他洗一會兒碗就停下來抽枝煙，是有意偷懶。他一火就把老板罵翻了，說你他媽的老子抽口煙還不許，你以為老子是你的奴隸？操你媽，老子不干了！他那時剛從中國出去，和很多大陸出去的留學生一樣，對資本家仇恨滿懷，適應(yīng)不了美國市場的雇傭關(guān)系。

我非常佩服李銀河的吃苦耐勞，那時她既要讀博士學位，又要做助教給美國本科生上課，周末還要到餐館去打工。在美國讀博士學位是非常累的，這一點我們都深有體會。以她那時的情況來說，真可謂是又賢又惠，而王小波自從跟那家中餐館吵翻以后，大概就再也沒有出去打過工。小湯跟我說李銀河是賢妻，王小波則像個大爺。后來當我在美國《世界日報》上看到他得了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大獎的時候，才知道他一直在寫小說。真為他高興，說老波的苦沒白吃，終于熬出頭來了！

不過跟你說實話，我從來沒有讀過王小波的小說，到今天也沒讀過。我估計他也從來沒有讀過我寫的論文，那可不是文人相輕，是太忙。

（摘自北京大學出版社《我讀天下無字書》 作者：丁學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