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形容這是個什么時代,我想到的詞首先是“忽悠”,可是這個詞常見的解釋都不能得其神韻。我一直想給“忽悠”下一個準確的定義,發現很難,除非輔之以一些描述。
“東村姓施的姑娘就叫東施,西村姓施的就叫西施……”我讀蔣勛,是從《南方周末》上他講《美,看不見的競爭力》的演講錄開始的。
蔣勛說,越王勾踐一次給吳王夫差送去十幾個美女做間諜。我記得只送了兩個,一個西施,一個鄭旦。效顰的東施沒有送啊,怎么可能“她擺出各種姿勢,夫差都不太看她”?《莊子·天運》明明說東施是西施鄰里之“丑人”,勾踐敢送給夫差嗎?不敢送的。
蔣勛又說:“老子在《道德經》里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所有人知道的美已經不是美了。”老子這句話不能這么解釋吧?所有人都知道美之為美,丑也就為人所知了。這解釋是由后文“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等等所決定的,古來沒有異議的。
簡直都不大想跟他爭論“氣味到底是什么”這一復雜的問題了:蔣勛說“它是肉體生命已經不在了,還在空氣里流動著的東西”,我認為肉體生命如果還在,空氣里也會流動著氣味。不能說聞香識女人,那女人就一定不在了。
最后,蔣勛談到了他的老師佛陀:“我最敬佩的老師佛陀沒有寫過一本書,我們今天看到的很多佛經,不過是他學生的筆記,所以開頭總是說‘如是我聞’。有一天佛陀不想講課了,就拿一朵花給大家看。他的意思是說:我一生講的經,就在那朵花里,你懂得了那朵花,就懂得了生命本身。”以我之寡聞陋見,只知道禪宗講出處,都用《五燈會元》里“世尊昔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惟迦葉尊者破顏微笑”的故事。但此外沒有在任何地方聽說過,釋迦牟尼拈花給大家看是不想講課了,而且還有那么深奧的生命美學在花里頭。
我想我是遇見“大忽悠”了。本來給“忽悠”一下,沒迷魂就是了,可是寒假里逛書店,發現《美,看不見的競爭力》赫然在展示臺上,翻翻目錄,里面講《富春山居圖》,講《桃花源記》和《歸去來兮辭》,講《長恨歌》,都是很有競爭力的話題,就買了本回來拜讀,讀的過程非常刺激。鑒于蔣勛的影響力之大,便去圖書館找了他更多的書來。
蔣勛的軟文里有太多的硬傷。讀了《美,看不見的競爭力》,我覺得中古的幾位大詩人,陶淵明、李白、王維、白居易,都會出來找蔣勛拼命。
我們平常開一個講座,事先總要做點功課,但蔣勛講一個東西好像從不需要找個注釋本參考一下。他對具體文字的解釋,真是一空依傍,強悍無比。下面都是信口開河的好例子: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蔣云:“這其實是另外一種蒙太奇。‘南山’是終南山,在陜西,可是他已經有了對‘南山’的向往。”(第101頁)按:陶淵明時在柴桑。南山指廬山。或云此處用《詩經》“如南山之壽”的典,因為采菊是服食延年的意思。都跟終南山不沾邊。白居易效陶淵明寫過“時傾一樽酒,坐望終南山”,那才是。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蔣云:“是說,這里面有一個非常迷人的生命真理,可是不要跟我辯論,辯論的話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第102頁)按:是辨析的辨,不是辯論的辯。蔣氏不辨即論,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蔣云:“我們今天像在‘大化’——就是所謂的生死——巨大的生命運行中,我們像一個在海浪中跳躍的狀態,一個大浪過來,我們可能就翻了。”(第107頁)按:我已經翻了。大化者,天地也,自然也。縱浪也不是沖浪,只是放縱、放浪、放達其中耳。
“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蔣云:“跟周圍一些年紀大的人一起出去走走,到處游玩。”(第127頁)按:扶老,拐杖嘛。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蔣云:“唐朝長安城很大,有好幾層,所以用‘九重’形容。好幾層的城墻,忽然發生的戰爭讓它煙塵漫天。”(第162頁)按:《九辯》有“君之門兮九重”,朱熹集注曰,天子之門有關門、遠郊門、近郊門等九重。九重城闕應指大明宮城,千乘萬騎是指皇帝車輿,不是說整個長安和長安人民。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蔣云:“‘凝睇’就是忍住眼淚。”(第167頁)按:凝睇,定睛看也。廣東話“看”還用“睇”字,讀如tai音。
這些對字詞基本意思的解釋,望文生義,令人發噱。請注意,上面這些例子,只是從他講陶淵明和《長恨歌》的3篇演講錄里找來的,也就是此書第99頁至第192頁。下邊的例句仍然不超出這不到100頁的范圍,那些特別過硬的傷,真令人過目難忘:
我們有個成語叫顧影自憐,就是看自己的影子而產生一種對自己生命的悲哀感。(第106頁)
王爾德有一個長篇小說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道林·格雷的畫像》。道林·格雷是一個非常美的人,畫家給他畫了一張像,放在閣樓上。然后他自己慢慢長大、衰老,同時也經歷了許多人世上的事情。等他再看到他年輕時候很美麗的畫像,他就痛恨那個東西喚起他的記憶,他就刺殺了那張畫像,他整個人也隨之蒼老了。(第104頁)
雖然魏晉300多年……(第130頁)
我在印度特別去看了一個地方,叫做納蘭達,是一個佛教大學,當時玄奘求法的地方。(第175頁)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這又是一個對仗的句子,“鴛鴦瓦冷”對“翡翠衾寒”,“霜華重”對“誰與共”。(第184頁)
“憐”字那么解,悲哀感確實能夠產生了。《道林·格雷的畫像》的情節恰好說反了:道林·格雷盡管一步步墮落,美貌卻幾十年不變,因為有閣樓上的畫像替他衰老丑惡,最后他怒刺畫像,卻把自己刺死,倒下去一個滿面皺紋的老家伙,而畫像又恢復少年時驚人的美。歷史系出身的人居然拎不清,魏晉不多不少正好200年(西元220~420年),哪來的300多年?Nālandā從玄奘開始就譯成“那爛陀”,去過了還能叫它“納蘭達”?最后,小學生都知道,“霜華重”跟“誰與共”不對。
可是,比起下面的胡扯,這些都不算什么了。蔣勛說:
文人很麻煩,文人是到了某一個程度他就下不來了。所以陶淵明或者曹植,這些人最大的麻煩是變成文人以后,他沒有辦法回到勞動這個層次。所以他講“生生所資,未見其術”,就是他不曉得要做什么了,因為他沒有一個可以謀生的東西。(第124~125頁)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田園已經快荒蕪了,怎么還不回家?我常常覺得這個東西是文人的美化,大家千萬不要以為他回家就真是種田去了,他絕對不種田,因為文人不會種田,頂多是雇別人來種田。(第125~126頁)
厚誣古人,莫此為甚,而且話說得忒佻薄。誰只要稍稍翻一翻《陶淵明集》,就不可能看不見那些躬耕力作的詩句:
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負所懷。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
千古風流陶彭澤,是宋以來所公認。這風流,不單是飲酒采菊,更多是不為五斗米折腰,真的“回到勞動”,真的“種田”。陶淵明自謙說“生生所資,未見其術”,即所謂“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說的是不愿委屈自己去做官,以至食祿無望,別的營生又干不來,種田也種不好。
顧隨關于陶淵明說得好:別的田園詩人是站在旁觀地位,而陶是自己干。陶淵明寫“晨興理荒穢”,也還是象征多而寫實少,那么他是騙人嗎?不是,他做事向來認真;就算這是象征,他也確過此種生活,否則他寫向前向上,何必多用“耕田”字樣?(《駝庵詩話》)
我現在敢肯定,蔣勛在開講《桃花源記》和《歸去來兮辭》時,根本就沒有多瞅一眼那薄薄的《陶淵明集》,否則他不會如此輕率地說陶淵明寫躬耕是美化。
我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不嚴肅的演講,這樣不嚴謹的寫作,比所有的“戲說”和“大話”都強,幾乎算得上“穿越”了。如果說這是中文世界的三聚氰胺或者塑化劑,不算是過于嚴厲的指控吧?
(摘自《東方早報》 作者:江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