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希臘、法國最近的選舉結果表明:節儉不再是解決歐債危機的主流政策。那么,從歐洲到北美、日本,多印鈔票是各國難以避免的政策路徑,盡管這樣做必然意味著更高的通貨膨脹壓力,并會造成社會不滿,但在節儉、加稅和印鈔票三者之間,印鈔票、通脹是政治阻力最小的政策選擇。當然,由于社會對通貨膨脹的承受度有限,各國不能在短期內靠印鈔票解決問題,財政赤字會繼續高企,國債余額短期內難以大幅下降。大多數經濟預測認為, 發達經濟體未來幾年的增長前景不容樂觀。
對中國而言,這再次表明經濟增長在未來幾年不可能靠外需拉動。政府原來認為,可靠國內“鐵公基”投資讓中國經濟度過金融危機帶來的短期沖擊,等危機過后重新靠出口拉動經濟增長。現在看來,經濟增長轉向國內不再是短期的需要,而是長期的必然。
問題是,國內需求靠什么增長?過去這些年,特別是2008年秋季以后,“鐵公基”投資是國內需求增長的主力,工業投資也導致了更多制造業的產能過剩。如果不靠投資,政府開支是否仍然有大的增長空間呢?遺憾的是,除了正在進行的保障房、經濟適用房建設外,政府能做的、能擴大投資需求的其他行業寥寥無幾,如果為了擴大需求而硬要政府做更多投資,只會帶來更多的長期隱患,給未來金融危機、經濟危機埋下伏筆。
所以,在這個轉折點上,中國經濟的進一步健康增長只能靠民間消費帶動。民間消費如何增長?從哪里增長?經濟增長更多依賴民間消費講了十幾年,對民間消費的依賴卻不僅沒升反而下降,而對出口、投資的依賴,不僅沒減少,反而還增加了,為什么?
為了更好地應對歐債危機帶來的沖擊,中國經濟必須盡快對中小企業和家庭減稅、免稅,并從基礎制度上進行改革,以抑制財政稅收的失控增長,包括改革以國有經濟為主體(特別是國有資產和國有土地)的經濟定位,也包括減少對各行各業的行政管制。換而言之,政府在經濟決策和市場中的主導角色必須轉變。如果政府在經濟中繼續唱主角,中國經濟就難以利用歐債危機的機會脫胎換骨,改變增長模式。
出口增長已經碰到了天花板
中國過去30余年改革開放的成就很大,原因也很多。其中,國有制體系讓政府很容易調動資源,做大項目,特別是在基礎設施和工業基地方面,政府投資的能力很高,能實現“集中力量辦大事”。如果把中國跟印度比較,這一點就更為明顯。印度是以私有財產為基礎的國家,在私有制下,如果要調動資源,就得像美國一樣由發達資本市場來完成,否則就難以興建大型工程。印度既沒有發達的資本市場,沒辦法像美國那樣調動資源,又無法像中國這樣通過政府調動資源,所以,印度的基礎設施、工業基礎跟中國比差距很大。
過去幾十年里,中國政府對資產的控制帶來了好處,但其負作用也很明顯。目前中國整個經濟過于偏好大型基礎設施、工業建設等,讓經濟過于依賴投資。這種模式不應該也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說到底,經濟發展的目的不只是為了建設,更重要的是為了人的終極幸福。年紀越大的中國人越會把發展跟建設劃上等號,把經濟建設跟投資、生產能力的擴張劃上等號。這有片面性。當生產能力上升到一定水平時,經濟發展至少不完全等于產能的擴張,其最終目標還是圍繞著個人幸福的最大化。
過去之所以能通過不斷投資、不斷擴張產能實現增長,關鍵原因是全球化帶來的市場范圍的擴大,讓中國可以將產品賣到世界各地去。如今,在全球金融危機以及歐債危機的沖擊下,出口增長已經碰到了天花板,此路已不通。
1952年之前,中國的民間消費相當于當時GDP的69%,跟美國今天民間消費相當于GDP的71%相差不多。到1978年,民間消費占GDP的比重下降到45%左右,到1993年繼續下降到42%,最近,民間消費下降到GDP的35%。換句話說,過去60年,計劃經濟時期和改革開放時期,民間消費占GDP比重一直在下降。
與民間消費比重下降相對應的是政府開支的上升,1952年時,政府開支相當于GDP的16%,到今天則上升到30%左右,翻了一倍。
總體上,我們看到兩個趨勢,過去60年,民間消費占GDP比重在直線下降,而政府開支占GDP的比重在上升。而同一時期,以私有制為主體的美國,其民間消費占GDP之比則一直在上升。為什么?
為了看得更清楚,我們可以比較一下其他國家的情況。
先說美國。從1952年到2004年,美國民間消費占GDP比重從當初的65%上升到最近的71%。美國聯邦政府開支在1952年與中國的相對水平差不多,相當于GDP的16%,到最近美國政府開支占GDP比重下降到10%-11%之間。美國的趨勢是,民間消費相對于GDP的水平越來越高,而政府開支慢慢在下降。
再來看看巴西。其人均GDP大約是中國的兩倍,比美國的情況更接近中國。巴西在1950年時,民間消費相當于GDP的51%,到2003年民間消費上升到GDP的60%,在2001年和2002年是64%-65%左右。所以,巴西民間消費占GDP的比重,總的趨勢是在過去50余年中逐漸上升。而在1950年,巴西政府開支相當于GDP的22%,到2003年還是保持在22%的水平,因此,巴西的民間消費比重越來越高,政府開支總體上沒發生什么變化。
俄羅斯在1991-1992年改革之后的情況大致跟巴西類似。1991年,俄羅斯民間消費占GDP的35%,也就是說俄羅斯進行休克療法之前,其民間消費跟今天的中國差不多。但是現在,這個比例上升到55%。而政府開支當初占25%,現在占GDP的22%。俄羅斯與巴西、美國的總趨勢一樣,其民間消費占經濟的比重越來越高,但政府開支要么持平,要么呈下降趨勢。
從70個國家的數據分析中,我們得到下面兩個結論:
財產性收入帶來消費繁榮
熟悉現代經濟學的人都知道,個人、家庭在做消費、儲蓄決定時,會有兩方面的收入讓你選擇安排:一是勞動收入,二是財產性收入,即資產升值。也就是說,如果整個社會主要資產的財富和產權私有,那么,所有私有的土地、資源、房屋、股票等,投資和非投資品種的增值都可以反映到每個個人、家庭的消費與投資預算約束中,可以直接進入老百姓的日常開支計算之中。
在公有制國家,情況卻完全不同。國有資產、國有企業、國有股權的升值,很難給普通人帶來更多可供消費或再投資的收入。所以,人們在做花多少錢、存多少錢的決定時,不會把國有資產的升值算進去。
在1998-2000年美國互聯網泡沫期間,GDP增長速度最高也只有4%,但4%的GDP增速就能給社會帶來積極消費、欣欣向榮的景象。為什么會這樣?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在私有制下,老百姓分享經濟增長好處的途徑除了勞動收入外,還有財產性收入,有資產升值的收益。按照粗略的計算,美國股市每年上漲的幅度差不多是GDP增速的3倍左右。也就是說,當GDP按3%、4%的速度增長時,人們的勞動收入差不多也按3%、4%速度增長。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資產可能按照9%—12%的速度升值,有許多資產分紅收入。有了勞動收入和資產財富這兩條分享增長的收入渠道,能把GDP增長3到4倍的放大,給老百姓家庭的消費帶來很大的推動力。
中國土地這些年增值很多,土地增值通過土地財政或其他方式成為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的收入。相應地,土地收入也轉換成政府的開支和“鐵公基”投資,以及擴張性的產能,但普通民眾很難分享到這筆財富。
國有經濟對整個經濟結構、產業結構也有影響。前蘇聯、前東歐的計劃經濟國家,當時基本沒有服務業即第三產業,連面包、日用品都嚴重短缺,消費品和服務品始終供不應求。計劃經濟時代的中國也是如此。在這種政治和社會背景下,整個經濟發展重點、投資重點放在哪里呢?放在工業,特別是包括軍事工業在內的重化工工業上。
為什么國有經濟、政府主導型經濟都偏愛重化工工業,忽視民生類行業?這不是因為政府官員不負責任,不關心民生,但制度安排會逼著他們按照某種方式做決策,他們會把資源和錢都花在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大樓與高速公路上,花在大工業項目上。因為從業績評估的角度講,他們要對上級領導負責,他們的工作好壞由上級領導評定。
國有經濟和私有經濟這兩種不同的安排,帶來的對經濟產品的總體需求結構和產業結構會很不一樣。政府主導的經濟傾向于基礎設施和大工業項目,對資源、工業品的需求很高,同時對環境污染的可能性也增加了。這是一種偏向資源、能源的需求結構。
反之,如果社會的主要資源和國民收入由人民掌握,由他們決定怎么使用,由此產生的需求結構會更側重消費品和民生服務領域。道理很簡單,如果是我們自己去花錢,特別是由女士花錢時,首先想到的是家里要買多少家具、多少衣服、多少日用品、多少養老產品、多少醫療品,到哪里去旅游、到哪里吃飯等等。家庭主導的需求結構首選肯定是民生領域,而不會是公共領域的形象工程。跟民生有關的行業大致有兩大類,一種是消費品,就是輕工業;另一種是服務品,就是第三產業。
兩種不同的制度安排帶來兩種不同的產品需求結構,由此引申出來的發展機會和產業結構當然會不同。這就是為什么私有制經濟往往帶來第三產業和輕工業的發展,而國有制經濟都有輕工業、第三產業嚴重落后的經歷。
減稅免稅、改變經濟結構是應對歐債危機的關鍵
中國財政稅收的過度增長,也阻礙民間收入、民間消費的增長。
中國國民收入如果按照三個群體來分,亦即政府、城鎮居民、農民三個群體,那么,過去這些年,哪個群體得到的最多、增長最快?中國目前的征稅權、政府收費權基本是由行政部門掌握,許多部門有權推出新稅種或新費種,也可對現有稅種、費種在不受制約的情況下調高征收比率。
從1995年到2010年,去除通貨膨脹的影響之后,預算內的國家財政稅收翻了9.2倍,這不包括土地銷售收入、地方和中央預算外的收入。城鎮居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在同期增長了2.2倍,農民的人均純收入增長了1.6倍。
政府在國民收入中所占的比重,在過去16年里不斷膨脹。這必然意味著老百姓分到的這一塊越來越小。經濟增長的成果由政府拿走最多,其次是城鎮居民,所得最少的是農民。民間可支配的收入占GDP比重越來越低,其結果是民間消費的增長速度低于本應該有的增速,迫使經濟更多依賴投資和出口。
歐債危機給中國經濟帶來挑戰,也帶來改變經濟結構、經濟運行重回可持續發展軌道的新機會。為了抓住機會強化長久持續增長的能力,改革勢在必行。
其一,應成立國民權益基金,將央企放到全國國民權益基金,地方國企放到各省的國民權益基金,然后將這些基金股份均分到老百姓手里,讓中國公民分享經濟增長的財富效應。
其二,約束征稅權、約束政府管制權的擴張,并對財政預算過程進行更透明的監督,抑制加稅沖動。稅負失控的結果是民間可支配收入、民間可支配財富下降,使國富民窮局面惡化,導致民間消費不振。各級人大和政協都缺乏對征稅權的制約,缺乏對政府財政預算的制約。要改變這一狀況,必須發揮人大系統的獨立監督作用,經常性舉行各種聽證會。
其三,將農村土地私有化,并取消戶籍制度。讓農民工成為真正的城市公民,讓他們享受和城鎮居民同樣的權利和收入、福利待遇。這不僅能讓農民工得到本來就該有的尊嚴,也必然使幾億農民工的收入增加,帶來巨大的消費動能。當然,還需要進一步完善社會保障、醫療保險體系,完善各類金融市場,由此解決好老百姓的未來生活安全問題,使他們今天能更大膽地消費,加速整個經濟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