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金融危機席卷西方國家,世界經濟陷入嚴重衰退,整個歐亞大陸的地緣政治形勢頗不穩定。老牌大國逐漸喪失對全球經濟和高階政治的主宰。
在此背景下,首次金磚峰會召開,金磚四國在混亂中登上了世界舞臺。它們對于“全球治理”的需求顯而易見——尤其是在地緣經濟和地緣政治問題管理方面。
此后每一年,金磚峰會的議題范圍都有所擴大。在2011年的三亞峰會上,南非的加入使得金磚國家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跨大洲”政治網絡。
舊秩序的衰落
當前的國際經濟格局形成于二戰結束后。美國成為當時資本主義世界無可爭議的領袖,斥巨資援助西歐和日本,助其重建本國經濟。在此背景下,布雷頓森林機構,即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和國際復興開發銀行(International Bank for Reconstruction and Development,IBRD)、關稅及貿易總協定(General Agreement on Tariffs and Trade,GATT)以及其他幾家聯合國(UN)機構誕生了。它們主要確保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成員國相互依存的體制能夠平穩運行,而美國則是這個“安全共同體”的領導者和管理者。
冷戰結束后,經濟全球化進程加速,OECD的經濟分工向其邊緣經濟體擴散。發達國家擁有前所未有的優勢,諸如高科技工業基礎設施、實力雄厚的研發基礎、成熟的跨國企業、強大的品牌和靠近本土的消費價值鏈等。為確保其工業化核心產業的運行,發達國家需要獲得新的勞動力及加工行業,而新興經濟體恰恰擁有豐富的此類資源。正是這一原因促使雙方合作日益深化。1996年,核心工業國家經常賬戶盈余總計420億美元,而發展中國家的經常賬戶赤字總額為900億美元。到2004年,地緣經濟格局出現逆轉:工業化國家的赤字總額達到4000億美元,而新興經濟體則擁有3270億美元的經常賬戶盈余。逆轉的根本原因是,發達國家將部分低端制造業轉移至新興經濟體,而這一趨勢在后者的貿易順差中得到充分體現。
全球化勢頭迅猛,從各方面超越本欲掌控這一進程的國際機構,還突破了美國為首的世界秩序,席卷尚未融入西方安全體系的民族國家。1999年,托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 詼諧地總結:“全球化最根本的事實就是:沒有人說了算。”上世紀80年代,正值全球經濟失衡,美國尚能召集五國集團(G5)于1985年簽署《廣場協議》(Plaza Accord),重新調整自己與當時經濟規模稍次的四大經濟體(日本、聯邦德國、法國、英國)之間的貿易關系,強迫這四個國家承擔全球調整的代價。1985年至1987年,美元對日元貶值51%,美國赤字因此迅速削減。而在如今的全球化時代,這種情況已不再可能發生。目前,已有一些不屬于西方或發達國家安全共同體的民族國家,成為全球分工的重要組成部分。現在的中國也不會像20年的日本那樣,在其他國家威逼利誘下被迫承擔全球調整的代價。
布雷頓森林機構建立的另一個大背景是,政府成為國際經濟的主要參與者。冷戰時期,凱恩斯資本主義模式是基于大企業、大工會和大政府之間的契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這種模式讓步于新一輪去監管化和私有化浪潮。工業產能由此轉移至私人壟斷寡頭和跨國公司手中。如今,跨國公司占據全球商品和服務出口的三分之二以上,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公司內部貿易。據估計,35%的國際貿易都是公司內部貿易。
全球治理機構已跟不上經濟發展的步伐。譬如,無人定期發布關于全球跨國企業供應鏈的可靠數據,人們也無從了解世界經濟相互依存的真實程度。這太讓人吃驚了。關于一國經濟及國際貿易,我們擁有詳盡的數據并加以研究,而對占據全球經濟制高點的壟斷寡頭卻知之甚少。由此可見,目前的全球治理機構明顯滯后,已無力監控地緣經濟變化的新趨勢,遑論監管。
當前危機還有一個主要特點:美國和歐洲家庭已無力消費那些在亞太低成本地區離岸生產的工業制品。在美國,無論政府還是家庭,都一直處在入不敷出的境地;在歐元區,大多數國家的政府由于承擔較高的公共支出而負債累累。目前,發達經濟體平均債務與GDP之比為95%,而新興經濟體的這一數據僅為35%。
由于美國嚴重的結構性貿易逆差,貿易及金融的全球化實際上與資本流入美國這一趨勢捆綁在一起。盡管已是全球最大債務國,但美國為其債權國提供主要儲備貨幣——美元,由此將失衡的風險轉嫁給了后者。事實上,美元這種不對等的“過度特權”已相當嚴重,人們開始質疑整個以真實財富(出口商品至美國)換取紙幣(積累美國債務)的基礎。如果美元貶值,新興經濟體受到的沖擊最大。因此它們在貿易和投資中越來越多地使用地區性貨幣,這也是一種合理的反應。
近幾十年,美國在全球經濟中逐漸成為一名“搭便車者”。無論是歐洲、日本等核心工業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或金磚國家都被迫承擔中短期國家負擔,為美國的揮霍行為買單。美國再也無法為世界提供公共產品,這一事實也說明,1945年以來形成的秩序安排需要調整和改進。
霸權終結后又將如何?
主流觀點堅稱,隨著西方世界的相對衰落,“單極時刻”隨之成為歷史,這勢必帶來“多級混亂”,此前美國維持的經濟、地緣政治的穩定局面將被破壞。有聲音稱,穩定的國際秩序需要單極霸權,要重申和強化大國之間的游戲規則。西方不愿也無力去設想一個全新的歷史進程,因為這一進程會脫離延續500年的西方資本主義周期,也會使西方丟掉現有的地緣政治主導權。
誠然,在西方主導的若干個世紀里,實力更迭時常發生。經過一段時間的激烈斗爭,一個霸權被另一個新興大國所取代。每一次的更新換代都伴隨著全球經濟的擴張——無論是復雜程度還是地理范圍,新霸權國家都會從這兩方面推進當時經濟體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考慮到上述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規律,主流輿論期待新霸權崛起以延續資本主義歷史的想法就不足為奇了。不過,這種期待注定落空。當前從“美式和平”向全球治理新秩序的轉變已不遵循之前的模式,即通過暴力為新霸權國家或陣營鋪平道路。諸多理由可以論證這點:
首先,正如我們親歷目睹的國際體系正在分化。以美國為首的陣營依舊掌握壓倒性的軍事實力,但日漸式微。更具活力的經濟中心(以金磚國家為首)積累了大量資本,但其大部分都不在美國領導的等級體系之內。這無異于一個歷史性的突破——依照當前趨勢,即使單級秩序終結,新興大國也不會在軍事方面超越并操控以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
其次,現今的軍事科技環境也排除了暴力奪權的可能性。核時代的主要特點便是,革命性的戰爭爆發的幾率幾乎為零。因此,崛起的區域大國使用或威脅使用暴力取代現有強國的機會銳減。當然,戰略威懾是雙向的。日漸衰落的霸權國家也無法使用征服或脅迫的手段挽救當前秩序。這也是過去10年留下的深刻教訓。
由此可見,通過暴力為新霸權國家或陣營鋪平道路的想法是錯誤的。金磚國家將成為一個地緣政治陣營,并取代日漸式微的美國領導的陣營。相反,我們必須做好準備,迎接一個實力分散的碎片化的國際體系。所以,為避免大國間陷入長期的混亂和無序的調整,一種民主化的國際秩序是唯一可行的選擇。正如政治經濟學家羅伯特·考克斯(Robert Cox)所言:“當前體系已無力自上而下地維持秩序,那么新秩序就應該自下而上去建立。”
如果崛起的大國能關注以下若干系統問題,全球實力重構未必會導致競爭失控及“零和世界”:關注共同安全體系、設計和監管有利于穩定發展的全球金融體系、強化諸如UN及更年輕的區域機構等集體安全機構。隨著美國主導地位的下降,導致搭便車行為的“道德風險問題”會被新的驅動力所取代。這也促使新興大國擔負起更多責任,尤其在為本地區提供公共產品方面。耐人尋味的是,調整國家政策以應對系統問題的做法,在單級世界里未曾實現,但在實力和責任分散的新秩序下或許能夠成功。
全球化之后又如何?
有人樂觀地將金磚國家的崛起,視作當前全球化模式的復興機遇,只需一些戰術微調便可完成。問題在于,他們向新興經濟體提出了雖含蓄但欠缺誠意的建議——要求后者負擔世界經濟再平衡及維持穩定的高昂代價,但又不給予新興經濟體以權利。由此可見,全球改革的關鍵是發達國家的調整,因為它們仍舊從全球化中不恰當地攫取著利益。
然而,有一個重要問題亟須討論:假設金磚國家具備將全球化恢復原有模式的能力,那么它們是否就應該這么做呢?一些經濟學家似乎暫時支持金磚國家,只因為這些經濟體有能力強力助推全球化進程。根據他們的分析,金磚國家得以在全球化階段繁榮發展,所以當全球化面臨挑戰時,這些國家出于自身利益考慮,也應振興這一體系以鞏固自身發展。確實,自2001年以來,金磚國家的經濟增長占到全球增長的30%以上。
從表面上看,這種說法很有說服力。不過,如果我們不帶偏見、放眼長遠地對新興經濟體的實際增長結構,進行一次成本效益分析時就會發現,金磚國家在積極參與失衡、且不平等的、新自由主義全球模式的同時,自身也出現了致命的軟肋。譬如,社會不平等、人力資本發展、生態惡化、自主創新不足及金融的不穩定性。事實上,在人力資本和發展指數方面,一些金磚國家嚴重落后于低收入發展中國家,即使從絕對數字上看它們成就斐然。
金磚國家的部分政策精英承認上述矛盾,但尚未就世界經濟危機的經驗教訓達成共識。不是所有人都認為,對各國乃至整個世界來說,復制西方資本主義道路絕對是自殺行為。金磚國家的人口占全球總人口的43%,發展受到資源的嚴重制約。如果這些國家人均不可再生資源及其他自然資源的消耗水平與發達國家持平,很難想象該國乃至全球的生態穩定將被損害到何種程度。顯然,金磚國家今后的發展道路無法照搬發達國家的“生態足跡”。
況且,目前解決“馬爾薩斯”式短缺的技術方案本身就是一種資源,其解決方案大量應用化石能源。采用這些方案反而會加大對有限能源的需求。此外,當前的氣候變化議程仍不到位,因其僅試圖限制發展中國家的增長潛力,并非從根本上改變依賴化石能源的工業模式,抑或調整全球資本積累結構本身。因此,要在資源有限的當下維持增長,設計一套全新的技術解決方案勢在必行。簡而言之,一切皆需協同作戰,且這種合作已初現端倪。2012年3月29日,金磚國家發布《德里宣言》(Delhi Declaration),呼吁在“食品、制藥、健康和能源等重點領域”及“納米技術、生物技術、高端材料科學等領域”,各國的“研究機構要互通所知”。
一些政治經濟學家認為,世界近幾十年來的規模增長基于兩個因素,一是破壞生態系統、壓低勞動力成本和創造力價值,二是上述成本的絕大部分是由發展中國家支付的。倘若事實如此,那么金磚國家出于自身利益考慮,就有必要建立一套話語體系,限制此類不受約束的資本積累。這套話語體系還應包括多樣化政策、“政策空間”、更本土的分權實驗及自下而上的解決方案,來取代當前關于全球化結構的統一論調。
金磚國家應做出轉變
金磚國家要推動這種改變,應把政策重點放在解決本國的不平衡問題上。由于全球危機的影響,這一點已勢在必行。
如前文所述,由于全球化進程,以往僅存于發達國家的中低端勞動密集型制造業和服務,被轉包至新興國家。這種分化導致亞洲出現產量高于消費量的現象,該現象被經濟學家稱為“吸收不足”。而在西方,則出現消費超過收入的“過度吸收”現象。前者的盈余與后者的赤字都是這種全球分工的表現。
世界經濟危機則促使人們對這種分工產生兩點質疑:其一,去工業化對發達國家的失業率造成了負面影響,使得外包這一形式面臨政治刁難;其二,發達國家的主權債務和家庭債務不斷累積,意味著這些國家不能完全吸收發展中國家以出口為導向的工業基礎設施,而這些設施正是本國的跨國企業在發展中國家修建的。
這里自然而然會出現一個問題:如何對待發展中國家的那些生產基礎設施?而它們存在的基本理由就是供應發達國家。
新興經濟體不得不收緊生產,并將其制造業和貿易體系轉向滿足國內和本地區需求。出口導向型經濟發展的結果之一,便是國內儲蓄持續增加,為制造業及相關基礎設施建設提供融資。而工人的工資水平受到壓制,以此確保勞動力對國際資本的吸引力。如此一來,消費自然低迷。中國就是典型案例。比如說,中國由家庭部門貢獻的GDP(即工資和消費)目前為35%,而1983年的最高記錄是56%;2010年,中國勞動者工資相當于GDP的25%,而世界平均水平為55%。提高工資和收入是重振國內消費的基本舉措。
如果從哲學層面總結,金磚國家則需重新制定經濟發展的衡量標準,并重新拷問自身的發展觀。
首先,南北相互依存帶來一個持久的洞見,即伴隨新興經濟體融入全球化進程,資本積累要比“知識積累”容易得多,因為后者都被發達國家的跨國公司牢牢把持。為了突破這一障礙,金磚國家的精英們應摒棄看重GDP增速勝過其他一切的觀念,而更多地關注能衡量社會現實、人力資本、創新及技術潛力的標準。我們注意到,盡管其GDP增速較高,但許多金磚國家乃至整個發展中世界在人才發展指數、食品安全與營養、科學技術及醫療及教育體制等方面的進步卻十分緩慢。此外,如果金磚國家希望通過向價值鏈的上端轉移改善與發達國家的貿易環境,上述以人為本的發展就足以支撐這些國家的崛起了。
其次,作為一種機制,金磚國家可以建立一套話語體系。在該體系中,充滿活力、反應迅速且具備戰略思維的政府可與“不受約束的利潤積累才是資本主義本性”的觀念相抗衡。參考發達國家的歷史會發現,源自里根和撒切爾自由經濟模式的“政府與市場的對立”是當代的一個錯誤發明。在歷史上,對資本主義運作來說,這兩種因素都是必不可少的。
再次,發達國家的資本和金磚國家的勞動力相互依存,這無疑給后者的工人階層帶來了負面影響。難怪金磚國家的勞動者們發出質疑之聲:為何我們的儲蓄沒有被再投資于國內生產或社會基礎設施建設,反而在政府的運作下“回流”成西方債務,去維系西方的消費?社會需要在意識形態上重建資本主義,再在資本與勞動力之間達成一項契約。這種契約類似于上世紀30年代美國為應對“過度積累”危機而實施的“新政”,但與之不同的是,當前危機要求在全球范圍內達成這種契約。在這個新契約中,政府必須承擔起管理和維持的核心作用。如果不達成這種契約,金磚國家將不能實現本國經濟再平衡。
目前,發達國家則正在利用金磚國家之間的激烈競爭,使它們無法團結起來踐行理念。
金磚國家內部的威脅
2001年以來,金磚國家的內部貿易以平均每年28%的速度增長。到2011年,五國內部貿易總額達到2300億美元,增長了15倍,而這一數字僅占這些國家貿易總額的10%。這意味著,相較于金磚國家與發達國家的商貿往來,五個國家之間商貿規模仍十分有限。且這種相互依存,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由它們與發達經濟體相互依存的關系所導致的。
如今,黯淡的世界經濟可能促使部分政府采取“以鄰為壑”的政策。金磚國家內部針對市場份額和自然資源的競爭也構成一種切實的風險,可能帶來與五國集體行動的原則相對立的結果。
經驗數據印證了這種趨勢。在最近的一項研究中,瑞士圣加倫大學(University of St. Gallen)教授西蒙·艾弗奈特(Simon Evenett)發現,2008年11月至2011年7月之間,俄羅斯針對其他金磚國家成員共出臺了138項保護主義措施,印度、巴西和中國則分別采取了85項、52項和33項。
為了消除社會不穩定并創造盈余,金磚國家將繼續依賴出口維持發展。那么,僅憑主觀愿望是無法消弭上述矛盾的。可能有效的辦法是合理引導這種競爭,讓其既不抑制五國集體行動的可能,也不損害彼此經濟相互依存的關系。如果美國、歐洲和日本能令它們的跨國企業在彼此競爭的同時達成戰略妥協,那為什么金磚國家不能將競爭與戰略集體行動協調起來,使世界經濟規則變得更加有利于發展中國家呢?
2012年3月,為了刺激金磚國家內部的貿易與投資,德里峰會試著摸索出一套切實可行的辦法。根據一份諒解備忘錄,金磚國家已達成一項協議,擴大成員國本幣跨境信用額度。協議還提到,金磚國家各自的發展銀行將調動資源,彼此投資或在其他發展中經濟體中投資建設基礎設施和可持續發展項目。《德里宣言》已敦促各國財長研究此項倡議的可行性。
盡管如此,金磚國家彼此的關系將永遠是競爭與合作并存。如果不認真解決其內部的雙邊失衡問題,當前初露端倪的保護主義極有可能升級。世界也將因此失去這幾個碩果僅存的增長中心。
當前, 金磚國家已經贏得重要地位。在危機后的國際秩序重建中,金磚國家應扮演一個積極角色,精心構思一套新的話語體系,改變全球化格局。金磚國家的諸多不滿既合情又合理,比如說二戰后大量治理機構建立時,自己要么被拒之門外,要么被完全漠視。如今,世界或許正處在一次新的國際秩序調整前夕,金磚國家沒有理由不去謀求一種變革。
當然,只有當發展中國家的政府間網絡具備解決系統問題的凝聚力、能力、合法性以及可信度,并足以向現行秩序發起制度競爭時,新興大國才能就變革討價還價。此時此刻,金磚國家尚未滿足這些前提條件。
金磚國家已經展開翅膀,發展中國家研究人員不應貶低這個新生集團。金磚經濟體應該探討其未來的道路朝哪個方向走、如何走。如果金磚國家淪為一個目光狹隘的權力追逐者的平臺,或是將變革視作裝點門面的又一象征,那可真算是一場悲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