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思維似乎熱衷于按照經濟實力、或者一個經濟體相對于其他經濟體的規模,來衡量繁榮。從仍具有影響力的重商主義核心理論和實力體系的角度看,它是正確的。重商主義奉行通過不斷增加貿易順差來積累財富。對其支持者而言,經濟實力至少和富足繁榮一樣重要。
參照歷史經驗,中國躋身現代世界主要經濟體俱樂部的過程,可謂一帆風順。考慮到中國的發展規模、增長速度及其經濟政策中不加掩飾的重商主義傾向,這一躍升順利得令人瞠目。不過,中國與世界其他主要經濟體之間的關系卻日趨緊張。下個10年,隨著中國努力成為世界領先經濟體步伐的加快,圍繞這個國家的爭議將不斷升級。重商主義的“實力與繁榮”理論,又將導致一場摩擦,而這次摩擦會由于西方經濟日漸疲軟而愈加嚴重。
中國崛起令歐美對多邊主義的前景生憂
幾個世紀以來,總有人將經濟規模與繁榮混為一談,這讓經濟學家甚為厭煩。出人意料的是,犯類似錯誤的人還為數不少,甚至包括了幾位著名的地緣政治學者。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統計數據,人均國內生產總值(GDP)最高的經濟體是只有150多萬人口的阿拉伯小國—卡塔爾。而其他排在人均GDP前5位的國家,都是對世界經濟格局無足輕重的小型經濟體。全球三大經濟體中,只有一個國家,即美國進入了人均GDP前20名的行列。
我認為,人們早出晚歸地勞作,并非出于擴大本國GDP的雄心,而是出于改善自身福祉的渴望。他們既不追問自己能為本國經濟做什么,也不關心本國經濟能為自己做什么。對優越生活的渴慕促使他們成為活躍的經濟主體。我如此表述,并非想否認經濟實力對和平、戰爭等其他社會事務的重要意義。回顧歷史我們會發現,諸多政治領袖都犯了錯,因為他們從經濟規模而不是從富裕與否來判斷本國的經濟水平。
權威巨著《羅馬帝國衰亡史》 自1776年出版后便長盛不衰。作者愛德華·吉本(Edward Gibbons)在書中談到:“羅馬的衰亡,乃是偉大過頭所帶來的自然而然、無可避免的結果。”同一年,另一部偉大作品《國富論》(The Wealth of Nations)出版。作者亞當·斯密(Adam Smith)這樣諷刺:“百余年來,英國統治者曾以我國在大西洋西岸保有一個巨大帝國的想像,使人民引為快慰。然而這一個帝國,迄今仍只存在于想像中。不是帝國,只是建立帝國的計劃;不是金礦,只是開發金礦的計劃。這計劃,在過去以至現在,已使英國耗費得太多了,今后仍同樣繼續下去,將來費用一定極其浩大,而且,還收不到一點利潤。”
歷史事實證明,亞當·斯密此言不虛。不過,大英帝國又歷經大概150年才宣告解體。二戰后至今,英國外交政策的指導方針可以被稱作“管理衰落”—這是一個貶義詞,用以描述這樣一個過程:英國一方面依據世界新秩序逐步調整自身,一方面減少對其帝國體系的關注(這種關注最終蕩然無存)。對法國等其他歐洲國家而言,事實也同樣如此:帝國逐漸衰落,其掌控中的經濟規模也隨之縮減。
不過,伴隨著后帝國時代的撤退浪潮,全球商業貿易新機構與新規則也逐步成型。這些政策創新解放了全球商業(也包括那些帝國體系之外的商業),并建立起管理國際經濟及其政策的規則。它們還開啟了經濟全球化浪潮的先河—50年來,跨境貿易與投資在地域、行業及功能服務等層面均實現擴張。歐洲大陸國家則走得更快、更遠。自1957年關稅同盟(Customs Union)建立,越來越多的歐洲國家攜起手來,共同減少乃至消除本地區的跨境貿易壁壘。
多邊主義和地區主義使得老牌歐洲強國得以維持與其經濟規模匹配的影響力。美國主導建立了二戰后的國際經濟新秩序,而歐洲諸國則不得不接受其領導地位。因為大多數國家最終相信,它們將是這一新體系的主要受益者。同樣重要的是,為確保自己的國際影響力,這些國家也漸漸接受了歐洲內部的區域一體化進程。歐盟(European Union)不斷擴大,不斷深化,其主基調便是維系(暫不考慮提升)歐洲在全球的影響力。
然而,中國經濟快速崛起并希望在多邊經濟機制中占據一個重要位置,這讓美國和歐洲對多邊主義的前景隱隱生憂。在“多邊經濟機制究竟在為誰服務”這個問題上,美歐身處一種尷尬境地。盡管仍從道義上支持多邊主義,但美國和歐洲在回顧二戰后歷史后會陷入沉默—正是為了捍衛自己在世界經濟和政策領域的優勢地位,這些國家才創建了多邊經濟機制。
中國并未明確表示將如何借力這些多邊機制。更通俗的說法是,中國并未明確表示將如何運用其獲得新的經濟實力。對此,歐洲比美國更加疑懼。盡管多邊主義是歐洲為保持其戰后影響力的應急策略,但如今的歐洲反而憂慮起這樣一個問題:由于自身實力的衰減,再加上歐元區經濟危機的負面影響,自己在多邊機制中的影響力正在降低。多邊主義已經不能抵消經濟衰落帶來的實力衰減了。
中歐關系:經濟上趨同,政治上分歧
對于自身的崛起,中國的應對略顯優柔寡斷。而面對自身衰落,歐洲的應對則是毫無章法。二者的分歧正導致雙方貿易和經濟政策出現摩擦。那么,這種關系將如何演變呢?
從樂觀的角度看,中歐關系異常重要且十分成熟,因而不可能破裂。2008年至2009年,雙邊經貿往來出現了下滑,但如今正在復蘇。盡管歐元區整體經濟萎縮,但2011年雙邊貿易仍大幅增長。只要歐元區不解體,即便2012年貿易與投資增速放緩,歐盟與中國的雙邊經貿往來也會創出新高。歐盟是中國最大的貿易伙伴,中國是歐盟的第二大貿易伙伴。龐大的貿易和投資規模將雙方牢牢地捆綁在一起,雙邊經貿關系日趨成熟。雙方都不會允許這種關系因嚴重的經濟和商業政策沖突而破裂。過去一年中,上述認知在中歐經濟與商業政策關系中發揮了日益重要的作用。
從悲觀的角度分析,過去兩年,中歐政策合作氛圍明顯惡化。雙方在貿易和投資政策方面的合作充斥著誤解、傲慢、不滿以及憤怒。對歐洲來說,某些領域積累的挫敗感即將爆發。隨中美戰略經濟對話而誕生的中歐經貿高層對話已基本失效。它既不能成為雙方就選擇性市場準入問題進行有效談判的論壇,也無法為雙邊經貿關系的未來戰略圖景提供對話平臺。在某些政策領域,雙邊聯絡已差不多完全崩潰。相關領域的主要官員既不彼此交談,甚至也不回復對方的電子郵件和電話。
最近,中國總理溫家寶就歐洲金融穩定安排(EFSF)中中國扮演的角色以及中國悄然提供的少量資金進行了辯護。但對歐洲來說,這意味著希望破滅。較早時候,歐洲希望中國能為公共財政崩潰的歐元區國家買更大的單。而中國拒絕向EFSF投入更大資金,卻反而加大了對IMF的財政資助。這或許是中歐雙邊政策關系受挫的信號。事實上,中國一直未能堅持自己的核心戰略:即直接與歐洲打交道—最好是通過國家資本,讓北京方面利用財政援助或貿易,促進雙方在政策協議等方面的一致與親近。如有必要,北京可直接與歐盟對話。中國選擇通過一個自己并不信任的多邊機構為歐洲注資,這能夠說明中歐關系的現狀。
中歐關系問題的核心是雙方在國家、政府和國際經濟政策方面的分歧,領導人的個人因素沒有決定性作用。過去幾年的經濟危機削弱了中歐關系,但并非因為危機激起了新的經濟爭端,而是危機加劇了此前初現端倪的分歧。
為何歐盟西西弗斯式策略無法奏效
在對中國經濟和商業政策方面,歐盟愈加表現出一種“西西弗斯”(Sisyphean)癥狀。如同那位被懲罰日復一日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歐盟不斷要求中國對歐洲出口產品開放市場。還屢次采用挑釁的方法,通過設置諸多壁壘來強迫中國迎合自己。但這種策略收效甚微,就如同那塊到達山頂便直滾下山的巨石。雖然部分歐盟成員國支持這種“唱紅臉”的策略,但歐盟若想用貿易保護主義來威脅對方,那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歐洲既沒有協定的支持,又缺乏必要的政策工具來實施這種策略。比如,歐盟委員會試圖向美國學習,建立歐洲版的外國投資委員會(CFIUS),對即將進行收購的機構展開國家安全方面的審查。但這種做法不符合《里斯本條約》(Lisbon Treaty)的規定,只能作罷。歐盟委員會的角色始終是為其內部兩個互相對立的陣營(在此是主張自由貿易的國家和具有保護主義傾向的國家)之間尋找平衡,從而促使歐洲逐漸放開其對外經濟和商業政策。北京方面清楚這一點。因此放心大膽地無視歐盟的威脅和要求。
法國作家阿爾貝· 加繆(Albert Camus)在《西西弗斯的神話》(Myth of Sisyphus)一書中寫道,西西弗斯永無休止的辛勞并沒有任何成功的可能,但給他的生活帶來了意義。雖然這是一種荒謬的意義,但只要從事這種重復的勞動,他就會獲得“足以充實人類心靈”的快樂。這種說法可能令人奇怪,但目前許多歐盟政界人士的確滿足于這種“快樂”,一種沒有取得任何進展的對中國策略。另一方面,中國雖然在過去10年里獲得了強大的市場力量,但在內心深處,中國拿不準該如何使用這些新獲取的經濟力量。
這一矛盾心理促使中國采取一種通常的做法:在國際社會中韜光養晦、靜候時機,同時與那些可能迫使自己改變策略的主要經濟體保持距離。但是,對中國這么龐大的經濟體來說,這種策略并不合適。如果中國將對外經濟政策的核心一直局限在獲取原材料,并保持一種重商主義的貿易策略,其他經濟體會傾向于不信任中國。如同19世紀的美國,中國今天已經躋身全球主要經濟體行列,卻尚未意識到:隨著國際經濟地位的提升,一國也必須承擔國際貿易體系中的相應責任。中國對外經濟未來戰略依舊成謎:中國政府是打算逐步接受基于市場原則的全球化,并在一個多邊體系中承擔共同責任呢,還是打算改寫這套規則?
誠然,這個問題過于形而上且有失公平。加入世貿組織(WTO)后的10年間,中國基本遵守了相關規則。而在IMF和世界銀行(World Bank)兩個機構中,中國的作用有限,但這在很大程度歸因于現有大國無法接受世界經濟已然重構的現實。而在中國參與制訂規則的領域—比如二十國集團(G20)為應對危機制定政策措施時—中國的表現頗具建設性。
中國應汲取伊卡洛斯的教訓
外界對中國對外經濟政策的走向存在切實的憂慮。對歐盟而言,此次危機是考量中國是否忠誠于國際經濟體系的試金石。歐盟是應二戰后經濟合作趨勢而產生的,同時伴生的還有多邊經濟機制。與美國相反,大多數歐盟國家無力也不愿為多邊機制提供資金。歐洲從美國在冷戰期間的經濟領袖角色中受益,但其提供的支持是以自身從中獲取成比例的收益為條件的。當收益未在歐洲各國之間實現公平分配時,歐洲通常不愿接受新的貿易或貨幣協議,即便其結果有利于整個歐洲。數十年來,歐洲始終堅守這一觀點,即自己是二戰后國際經濟貿易體系的主要受益者。許多歐洲國家迄今仍未擺脫這種觀點。因此,它們認為中國獲得遠超其貢獻的收益是不公平的。對于許多歐洲官員而言,開啟中歐經貿高層對話的前提是中國返還部分收益。而當北京方面明確表示不打算遵循歐洲的套路時,歐洲人便愈發不滿了。
但中國也并非全然無辜。它試圖繞過歐盟去與歐洲打交道。中國政府官員經常宣稱,他們不理解歐盟政治是如何運作的。從某種角度來講,這可以理解。隨著歐元區危機的爆發,外界對歐盟運作方式的困惑有增無減。歐洲的后現代政治人格根深蒂固。盡管世界上其他地區大多以典型的威斯特伐利亞式的現代國家主義觀點看待國家、政府和政府權力,但歐盟恰恰相反,選擇用后現代主義治理取代現代主義治理。歐洲各國政府心甘情愿地主動弱化本國的自治權和影響力,即便在事實證明新的泛歐權力結構難以擔當重任之后亦不愿改變。國家經濟利益則經過歐盟與其成員國之間的艱苦協商后加以分配。歐盟的政治結構建立在長期的內部協商基礎之上:哪些可為,而哪些不可為。而中國政治家更習慣用硬實力說話。他們發現與一個以內部協商為基礎的權力集中的歐洲合作,步履艱難且頗感威脅。在北京看來,這樣的歐盟難以預測。
盡管歐盟復雜的結構令人困惑,但北京方面繞過布魯塞爾的做法或多或少是有意為之。由于單個政府國家比整個歐盟更容易受影響,中國政府傾向于直接與歐洲大國打交道,即便是在那些顯然應由布魯塞爾決定的問題上。中國對歐洲采取分而治之的方式,可以在短期內獲益。一個分裂的歐洲,將減輕中國在政治變革和經濟改革上面臨的壓力。但長期而言,一個四分五裂的歐洲將對中國及其經濟利益產生負面影響。中國過度使用其大國戰略,中歐關系則勢必被削弱。
中國應汲取伊卡洛斯的教訓。伊卡洛斯(Icarus)是希臘神話中藝術家代達羅斯(Daedaleus)的兒子,他與代達羅斯使用蠟和羽毛造的翼逃離克里特島時,代達羅斯警告伊卡洛斯,飛行要量力而行,不要飛得過高。但伊卡洛斯想試探自己的極限,揮舞著翅膀越飛越高。開始一切都很順利,那些從地面上仰望伊卡洛斯的人以為,這個長著翅膀的家伙就是神。很快,翅膀上的蠟被太陽融化,伊卡洛斯掉進了大海。
羸弱的歐洲不會令中國長期受益
中國有些人士認為,相較于一個行之有效的集權歐洲,贏弱的歐洲更有利于自己的利益。分而治之的戰略或許幾年內仍能奏效,但過不了多久,中國就會吃盡苦頭:一個四分五裂的歐洲難以依靠且無法預測,它將會忙于內部爭斗,而無力為全球商業設計規則與政策。
想要維持與歐洲及其他經濟體的政策關系,中國必須改變其針對多邊經濟機制的策略,必須拿出一套令人信服的做法,表明中國愿意看到這些機制不斷發展。同時,中國還需更加認同這一觀點,即自己將承擔更重要的責任,保護國際商業政策和規則不受損害。只有愚者才認為,中國在經濟、政治和制度等方面,已經具備與美國、歐洲爭奪全球經濟領導地位的必要條件。中國想要獲得更多信任,就應該調整其整體經濟政策。中國需弱化(最好放棄)國家重商主義政策。這是一個重大舉措,但應對一國崛起的難度絲毫不亞于應對一國衰落。
另一方面,歐洲應接受這樣的命運,即其在全球經濟事務中的影響力日趨衰落,未來10年的衰落速度甚至超過過去10年。但這種衰退不應妨礙歐洲實現其擴大福祉的抱負。歐洲向重商主義的微妙轉變,只會加速其相對衰落的過程,但只要它遠離此類錯誤信念,其發展福祉的能力就會得到提升。每一季度,中國就為世界經濟貢獻出一個與希臘相當的GDP。這個10年結束時,許多歐元區國家將愈加貧窮。簡單的算術告訴我們,歐洲應該選擇合作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