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的“四面佛”坐落在一片現代化的商業樓宇中,卻是佛樂裊裊、香煙繚繞的佛教圣地,在這里,你能夠真真切切地領略泰國人對佛教的虔誠。
也正是在這里,我曾見過另一番景象。去年3月,“四面佛”附近曼谷最繁華的商業區變成了一片紅色海洋。身穿紅色T恤的“紅衫軍”示威者從四面八方趕到這里,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抗議活動。吶喊聲壓過了佛樂聲,寧靜平和被憤怒取代。篤信佛教的泰國人為什么會變得如此激進?
泰國社會矛盾的特色
這兩年在泰國看到的“紅衫軍”與“黃衫軍”接連不斷的示威,實際上是泰國社會階層嚴重對立的表現。
從兩軍的構成看,“紅衫軍”主要由農民、窮人和低收入者組成,是前總理他信執政期間的受惠者。“黃衫軍”主要由親皇室人士、商人和中產階層組成,是他信執政期間的利益受損者。盡管這樣的游行示威不如一年前那樣頻繁,但不同階層間的爭斗并沒有因為英拉上臺而緩解,而是仍在延續。
美國學者福山在分析去年中東出現的動亂時認為,抗議運動的主要力量不是來自最窮苦的階層,而是來自受教育的中產階級,他們覺醒的政治意識使得他們無法繼續忍受“缺乏政治和經濟機會所造成的挫折感”。
泰國也是這樣。這兩年這兩個階層都在鬧事,“黃衫軍”的隊伍中據說還有腰纏萬貫的富商。泰國中產上街游行是因為自身利益受到了沖擊,他們已經獲得的“蛋糕”有一部分要被切分給更貧窮的人。
一些專家把泰國的問題歸結于民主體制的不健全、不成熟,這顯然只看到了問題的一面。另一面是,在泰國這樣具有典型東方文化的國家,有沒有可能形成像西方那樣“成熟健全”的民主體制?
像很多新興國家一樣,泰國移植來了民主制的“大樹”。跟很多新興國家一樣,泰國的民主制也出現了水土不服。
至少從三個層面看,泰國面臨的社會矛盾是非常復雜的,處于左右為難的糾結、尷尬狀態,再大腕的專家也未必能夠提供很快見效的一攬子解決思路。
難解的三重矛盾
第一個矛盾是權力平衡方面。泰國在經歷過幾百年的封建君王統治之后,到1932年才實行君主立憲,從制度上引進西方民主。此后幾十年,絕大部分時間卻由軍人當政。按泰國學者的說法,泰國真正實行民主制度,不過是從1992年到現在短短20年時間。
和大多數東南亞國家一樣,泰國現在面臨的主要矛盾,是王室、貴族、軍隊,已經獲益較多的中產,還有處于社會底層的窮人之間的權利平衡。
從理論上講,像泰國這樣處于轉型階段的國家,只要能夠建立一個更為公平的分配體制,就可以解決穩定發展的問題。實際上,做起來卻要難得多。因為這樣的分配體制并不是早就建成并在運行中完善,而是在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時才開始重建的,因此存在一個讓既得利益階層讓利的問題。
盡管泰國近年的經濟發展勢頭十分強勁,國家的財富積累不斷增加,但這很可能會加大財富分配的不平衡,造成一部分人獲益更多,而這部分人往往又掌握著國家權力,或者與掌握權力的階層緊密關連,因此更有力量制約對分配體制的改革。改革實質上變成了如何讓部分人讓權、讓利的“割肉”問題。
第二個矛盾是經濟轉型方面。像大多數東南亞國家一樣,泰國擺脫貧困進入中等收入國家的行列,主要是依靠出口和廉價勞動力來實現的。這一模式可以讓泰國走出貧困,卻不能讓泰國走向發達。
這種增長模式也是造成泰國社會兩極分化的主要原因。泰國現在一方面缺少熟練勞動力,難以提升競爭力,向全球產業鏈的上游轉移,因此也難以提升工人的收入,從而轉向靠內需驅動;另一方面,中小企業和服務業的工資又太低,且多為臨時性工作,收入少且不穩定,沒有福利保障。勞動力從低端向中端、高端的轉移缺乏健全、良好的通道。
對泰國這樣的中等收入國家來說,“第一次分配”可能比“第二次分配”更重要,如果第一次分配不合理,第二次分配就很難糾正過來。而第一次分配中最重要的就是,經濟結構轉型中的就業問題。
泰國經濟要穩定發展,必須保持一定水平的就業率,讓更多的勞動力投入到制造業中去。低廉勞動力投入到現有水平的制造業和商業、服務業越多,就越可能導致更大的收入不平衡,加重現有分配體制下不同階層的矛盾。經濟轉型問題于是變成了一個政治問題。
第三個矛盾是變革所需的環境方面。泰國所需要的變革,必須在長期穩定的社會環境中進行,既要促進現代分配制度的確立,吸納經濟轉型的負面沖擊,又要避免造成劇烈的社會沖突,減少社會動蕩,因此需要一個更為強勢的政府。
政府弱勢,往往會受到不同利益集團的左右,其權威性與執政力會進一步削弱。在黨派和社會階層的嚴重分裂中,弱勢政府無法為低收入階層與中產階層之間鋪就一條上升之路。
從發達國家的歷史經驗看,建成一個能夠維系社會穩定的分配體制,取決于各階層力量的不斷博弈,特別是社會底層力量的不斷增強,但這需要付出一定的社會代價。
讓利是不同階層爭斗的結果。歷史上,各國往往由于社會矛盾不斷激化最終引發動亂甚至暴亂,才會迫使矛盾各方坐下來談判、達成妥協、形成新的“游戲規則”,使分配更多地照顧到弱勢群體,使“民主體制”更民主、更平衡。美國、英國等老牌發達國家,都走過這樣的路,都經歷了大規模工人運動頻發、社會動蕩不斷的階段。預知這些矛盾及其危險的程度并不難,難的是在矛盾激化前就通過讓利的改革實現平穩過渡。
從這個角度看,泰國、印尼、菲律賓、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國家目前正在進行的民主轉型和經濟轉型,的確算得上是一種新嘗試。如果它們能夠從上述三個矛盾中走出來,或者將其弱化,基本實現穩定發展,從中等收入國家進入到發達國家行列,這對人類社會的發展可稱得上是偉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