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采訪過一個叫羅迪的德國老人,他在“二戰”期間曾在“大德意志”機械化師當過兵。
羅迪先生出生于一個殷實富足的商賈人家。他排行老三,生于1921年。
談到那場戰爭,羅迪的話開始變得滔滔不絕:
“我們家兄弟4人一個不剩地全都進了軍隊。我大哥是個上尉,他死在法國,死得冤透了,踩上了自己埋下的地雷。他是回家結婚后重返前線時死的,死的時候是31歲,剛結婚14天。
“在戰爭的最后一年里,我二哥也死了,當時的戰場已經到了德國東部的西里西亞地區,現在已經歸屬了波蘭。聽他的戰友說,他被俄國人平射的高射機槍的子彈擊中了頭部,當時就給掀開了半邊臉,死時25歲,埋在什么地方沒有人能說得清。
“我和弟弟算是大難不死。在1945年德國投降前夕,我成了英軍的戰俘,戰后5個月后被釋放回家。我弟弟被美軍俘獲了,但他比我要倒霉得多,因為美國人把他們那一批戰俘全部交給了蘇軍,結果他被轉移到了一個位于高加索的戰俘營,在那里服了5年的苦役后才被放回德國。
“我入伍4個月后,蘇、德戰爭爆發了。我們的裝甲部隊在半夜已集結待命,凌晨5點接到出發的命令,當天我越過邊界踏上了俄國人的土地。”
羅迪接著給我講述了這樣一件事:
“剛打進蘇聯時,俄國人一路潰敗,我們一路追趕。裝甲部隊的任務是快速穿插,最前面的坦克沖得太快,來不及收容被擊潰的俄國士兵。這樣,等我們后續部隊趕到時,道路兩邊就常有大批被打散的蘇軍士兵在襲擊我們。我們連奉命消滅沿途的蘇軍散兵,大家手持武器向公路兩側搜索。
我發現了一個蘇軍重傷員,他已經一點也爬不動了,脖子上被子彈洞穿的傷口冒著一串串血泡,軍服的胸襟被染紅了大半邊,在我走近時,他恐懼地注視著我,喉嚨里發出一陣像輕微打鼾似的聲音。我想那一定是請我救救他。
“我不忍心看他那慘狀,剛要調頭走開,就被我的連長用手槍攔住了。他讓我打死這個傷兵。我不干,他就把手槍指向了我。我火了,對他大喊:‘我只能向敵手開槍,他是垂死的人,不是我的敵手!’連長不再說話了,自己上前朝那個俄國人的頭上開了一槍。我當時這樣做是非常危險的。按照軍紀,連長完全有權轉過身來將第二槍打在我的頭上。但不知為什么,他沒有這樣做,也沒有舉報我。這是我走上戰場后逃過的第一劫。德國軍隊的紀律非常嚴。就在我所在的無線通訊班里,有一個話務兵因為打瞌睡耽誤了傳達命令,當天就被長官下令槍斃了。我算是有運氣的了。”
接著“運氣”的話題,羅迪的講述變得更為生動:
“1942年,我們被編入了‘大德意志’機械化師。這是一支裝甲步兵師,屬于國防軍中裝備最好、專打硬仗的頂尖精銳師。在這樣一支部隊里,戰爭對我變得更加殘酷和危險。在頻繁的激戰中,我一次次和死神遭遇。
“有一次,我們在行軍途中遭到俄國人突襲,對方火力極猛。當我在裝甲運兵車里探身還擊時,一顆子彈貼著我的胸口嗖地一下滑過去,我甚至感覺到了子彈的滾燙的溫度。事后一看,子彈滑破了我左胸部位的襯衣,打破了我貼身藏著的士兵證,也就是說,如果我的身體當時再側轉一丁點的話,被擊中的就是心臟了。
“還有一次,我和另一個無線電報務員正在汽車里低頭發報,我剛剛抬起頭來往后一靠,一顆子彈就擦身而過打在了我身邊那個仍然在低頭發報的報務員的頭上……
“我們盼望能調到西歐戰場,但被調來調去總離不開東線,因為東線太需要我們這支部隊了。我們對調動的情況一無所知。有一次我們在南俄乘火車出發,走走停停折騰了一個晚上。大家都興奮起來,覺得走這么長的路肯定是去西線了,都盼望能被調防到法國,結果天亮到達目的地一看,大家都傻了:原來我們北上,來到了阻擊蘇軍反攻的主戰場!”
老人一邊說著一邊又拿起了相冊:“戰爭真是太殘酷了。你看,這是一張1943年我們在蘇聯挖戰壕的照片,里面的人最后活下來的只有我一個。”
我問羅迪:“那您殺過您的敵人嗎?”
他遲疑了一下答道:“殺過,我殺過俄國人,至少有兩個是很清楚的,因為當時是在面對面的情況下我扣動的板機。我是軍人,戰場上的敵對軍人在相逢時就是這樣簡單,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但我的槍口從來不指向平民……”
談到平民,羅迪的話題轉移到一個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領域:
“我的戰爭記憶并不都是血和火。從在莫斯科郊外撤退到第二年德軍發動夏季攻勢,中間的這段時間里我們一直在烏克蘭地區修整練兵。我們的駐地是一個未經戰火破壞的村莊。當地人和我們相處得很好。我們分散住在老百姓的家里,我的女房東叫娜斯提亞,她的丈夫上了前線,留下她和一個小女兒守家。在住她家的3個多月時間里,我一直在用業余時間教小姑娘數學。
“進入1942年夏季后,我們的部隊又被投入戰場,參加了庫爾斯克戰役,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坦克會戰。之后我們被調到頓河戰線,后來又進軍高加索油田。血腥和殘酷的戰斗連綿不絕,這就更使我懷念在烏克蘭鄉村的那段安寧而愉快的日子。在戰爭后期大撤退的時候,我們的隊伍又經過這個村莊。我專門去看望了房東娜斯提亞。但她臉上已失去了以前的笑容,她目光呆滯地直視著我說:‘德國兵壞。’原來,她的村莊剛剛經歷了后撤中的黨衛軍的洗劫。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在我轉身要離去時,她突然叫住我,眼睛里流出了淚水,低聲說:‘你是好人,愿上帝保佑你。’我是含著眼淚走開的,不敢再回頭看她。人這種動物有時候真是很難理解的,照理說我們是敵對的雙方呀!
“戰后我才了解到黨衛軍這一惡行的背景:1943年9月7日,希姆萊對撤離蘇聯的黨衛軍下達了一道命令,要求他們必須做到‘在撤出烏克蘭時不留下一個人、一擔糧、一段鐵軌’。娜斯提亞和她的女兒后來是否躲過了黨衛軍的燒殺,是否遭受到收復烏克蘭后的蘇軍對親近德軍者的清算,我一無所知。我寧愿不知道,好讓心里永遠保留著對房東大姐娜斯提亞和小村居民那種祥和與美好生活的記憶。
“戰爭結束后的第5個月,我從英軍戰俘營被釋放回家。當時母親像瘋了一樣跑下樓撲向我,我們相擁大哭。我很理解母親,畢竟她的4個兒子只回來了一個啊!而那時我的雙目已經接近失明:一只眼睛丟在了高加索戰場,另一只受重傷后看不清東西,我的右肺只有1/4還在工作,屬于100%傷殘等級……”
商人特質或許是能遺傳的。戰爭毀掉了羅迪家族的一切財產,他在戰后從當水泥搬運工開始,一步步再次成為富商。他經營的是辦公用品生意,一直干到計算機時代的到來。
羅迪說,他在戰后最大的愛好就是旅游。他現在的太太就是他在1963年的芬蘭旅行中結識的。老人興致勃勃地給我講出一大串他到過的國家和地區的名字,并伴以簡單的國情介紹,聽上去有些像體育解說員在現場介紹奧運會的各國運動隊入場式。他說:“我對豪華旅游不感興趣。豪華的玩意咱家里有,既然出去了就要了解世界,接近最普通的人,吃最家常的菜,過最老百姓的日子。”
在出國旅游的路上,羅迪有個發現:他們這一代德國人無論走到哪里,人們都會由他們聯想到戰爭。他曾兩次前往莫斯科,在那里他最愿意做的事情是看古跡和找老人聊天。有一次他和一個俄國老人一起喝酒,談話中他發現兩人竟在頓河戰線的同一地點作過戰。俄國老兵指著他的鼻子說:“哈哈,你帶槍進不了莫斯科,現在帶錢進來了啊?”兩人隨即大笑碰杯,既為了掩蓋尷尬,也為了災難后的幸存……
有一次羅迪獨自去荷蘭,摩托車在一場大雨中熄了火。在他徒勞的修理過程中,漆黑的夜幕悄然降臨。最后是一個荷蘭男子在瓢潑大雨中幫助了他。當他在那男子家中的壁爐前烤衣服時,他意外地了解到主人是個猶太人,“二戰”時他的全家都被關進了德國納粹的集中營,最后只有他一人活著出來了。
“那你為什么還要幫助我這個德國人?”羅迪帶有幾分歉意地問道。主人沉靜地反問道:“難道在經歷了這場災難之后,我們還學不會和睦相處嗎?”
羅迪老人講到這里時已經說不下去了,他開始摘下眼睛去擦拭淚水……
“人應該學會反省和寬容,這一點是我從在荷蘭的那次經歷中學到的。”羅迪先生在談話結束時這樣說。
(摘自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德意志的另一行淚:“二戰”德國老兵尋訪錄》 作者:朱維毅)(圖片 201201-25-2 201201-25-1 圖注:兩張照片,61年之隔。左圖為1941年剛加入國防軍時的小伙子羅迪;右圖為2002年述說“二戰”經歷的老年羅迪。 201201-25-4 圖注:德軍在打掃戰場時用手槍對零星蘇軍重傷員進行“果斷處置”。 201201-25-3 圖注:1943年,羅迪和二哥(左)在蘇聯戰場上相遇。這是兄弟的最后一次見面。 201201-26-2 圖注:1942年春天,羅迪(左側的身穿背心者)和兩個戰友在烏克蘭農村和女房東娜斯提亞等人一起過復活節時的合影。羅迪摟著房東的小女兒,兩個光膀子的小伙子手里捧著房東給煮好的復活節彩色雞蛋。 201201-26-1 圖注:在1941年6月開始的“巴巴羅薩”行動中,中路集團軍群的機械化部隊向蘇聯國土縱深迅速推進(上圖)。至當年的12月中旬,向德軍投降的蘇軍士兵已達到300萬人(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