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正月二十八日。
養心殿。
身著九龍黃袍的男子坐在內閣的書案前,凝神看著案上的折子。不過至于他究竟有沒有真的在看里面的內容、看進去了多少,就真的不好說了。
當然,也不能排除這位不過是做做樣子,心思根本就沒放在這上面的可能。畢竟以其狀態來看,還真不像是在認真處理公務。
旁邊站著的蘇培盛靜默得好像不存在,事實上他也就是在盡力弱化自己的存在感,可是效果似乎不怎么理想。
“允禩接到那道圣旨的時候,會有什么感覺呢?”
男人語氣淡淡的,可是卻自帶著一股子威嚴氣勢。他的聲音也很輕,讓蘇培盛分不清自己主子到底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和自己說話。
是啊,那人接到圣旨的時候,會有什么感覺呢?
男人慢慢地想著,如果那人要是被迫休去一個與他舉案齊眉二十余載的女人……會不會生氣呢?那么多年,哪怕是貓貓狗狗也會有感情了。如果貓貓狗狗被人奪去,不也是會生氣的嗎?何況,是妻子呢。
那樣一個人,會因為這種事情而生氣嗎?
說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那人生氣的樣子了。
小的時候還好,有那么幾分真性情??墒撬麄円蝗杖臻L大,那人……也一日日地變得八面玲瓏,到最后,連他都有些分不清那人面上笑容的真假。
明明知道這樣是必然的,卻又忍不住覺得如果那人不要長大,該多好。
他總能護得那人一世周全。
翩翩公子,溫潤如玉,說的就是此時的那人吧。
可是,男人卻在這個時候開始懷念小的時候。那人不過是稚童時摔倒,撇了撇嘴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真是惹人憐愛呢……
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的心就亂了吧。
此后半生,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真的,就是這天下嗎?
和那人為了龍椅,為了帝王之位爭了經年,可是胤禛卻從來不認為自己想要的就是這天下,就是這九龍黃袍,就是……這百官迎奉。
不過……是想看著那人對自己微笑罷了。哪怕在那人心里自己也只是一個哥哥,就足夠了,就像是他對待老九老十、十四那樣。
想到那三個人,男人不自覺地擰了擰眉。雖然自己這邊也有十三,可是也不像那四個人那樣……
甚至有傳言,說是老九每日身藏毒藥以證明自己對那人忠心耿耿。這樣的事情是真是假男人自然會著手查……竟然是真的。
確定的那一瞬間,他是真的覺得很不是滋味兒。
你們關系好,是吧?
那么為什么……自己和那人,就一定要是這樣呢?
至于十四,男人就更覺得暗恨了。明明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卻與那人親近如斯……自己,倒成了這兩人的共敵。
蘇培盛一直是自認為自己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了,可是他卻第一次在主子身邊察覺到了不安。許是因為主子的情緒外露得太過明顯,讓他覺得自己有被滅口的可能?
可是自主子登基以來,這樣的事兒還是第一次……不,應該說自他跟著主子以來,就只有很少的幾次這樣的時候。
而每一次,卻都有一個共同點。
就是……不久之前剛接觸到和那位有關的事情。
很快,蘇培盛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竟然在主子身邊跑神了。這樣的錯誤并不是他應該犯的,可是此時竟然……
他穩了穩心神。如果他沒有聽錯,主子之前的話竟是帶了幾分笑意的。其實,也就是在和那位有關的事情時才會出現的現象了。
蘇培盛真心覺得自己這樣的行為做法是不對的。主子的事情,還真不是他一個奴才就能干涉的——哪怕是想想,都不行。
可是到了此時……
畢竟是跟隨了太多年的主子,蘇培盛心中第一次隱隱擔憂。這么做,真的不會出事兒嗎?
如果真的出事兒了,一直以來看得最清楚的他……應該如何自處呢?
他雖然并不明白主子的想法,卻也只是因為他不愿意去想??杉词故沁@樣,他也能猜到些許。
唉……希望能安好吧。
“嗯?”
男人似乎是有些不滿了。他雙眸微微瞇起,看上去倒是有了幾分冷冽。
心下亦是暗自估算著那人接到旨意的時間,這個時候應該快要到了吧?
到了那個時候,他還是會一如既往地笑著嗎?
男人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些什么,可是至少,此時他心里竟然涌出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似乎是快感,又好像是終于出了一口氣那樣。
你會生氣嗎?
你會為了那個女人,對我生氣嗎?
他一遍遍地想著,心下擬出無數種可能會在那人身上出現的反應??墒撬季w回轉之時,卻又悵然了。
這樣,不就證明那人很在乎那女人嗎?
畢竟,是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妻子了。
男人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卻又忍不住地去多想。他真的很想看到,有一日那人面上高傲不再時,會是什么模樣。
明明就已經輸了,明明是慘敗。
在這樣的情況下……你為什么還不對我卑躬屈膝,媚上討好呢?
不,也不用這些。我想要的,只是……你可以對我溫柔一點。
到了此時,蘇培盛才真正確定主子是在問自己。他斟酌著用詞:“自然是按照旨意行事了。”口上這么說著,心下卻有些發苦。主子的事兒,又怎么是一個下人能念叨的。
當初那戴先生跟隨主子那么多年,對奪位還出了不知多少力??墒侵髯拥腔?,還不是被貶下去……生死不明。他們這種人,不怕什么事情都不知道,那樣子反倒是最好,至少能確保安全。如果知道的太多,離死就不遠了,那戴先生不就是一個例子?
尤其,是這種事啊。
蘇培盛頭低著,心下卻輾轉不安。
“是嗎?”
是嗎?
男人這次倒是真的在自言自語了。他放下手中其實根本沒怎么看過的折子,起身來緩緩踱步,竟不期然地想起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如果再讓他選擇一次,他未必不會按照曾經的路走下去。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樣,他也許就不會與那人反目,慢慢的竟到了這般境地。
何苦呢?
明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卻要將那人愈推愈遠。到現在終于回首,還能有所挽回嗎?
甚至,下了那樣的一道旨意。
還真是有些孩子氣了。
只怕,這樣一來那人便更是恨自己。
那不是當然的嗎?
……罷。
幾個時辰前,胤禛便在這養心殿內召見了些人。
誠親王允祉、順承郡王錫寶、貝勒滿都護……
有些事,至少面子上要做全。
后來想起這一段的時候,胤禛也覺得自己那個時候話說的有點太過火??墒撬揪褪沁@樣的人,生氣起來便什么都不顧了,只想著將心底的一切都宣泄出來,根本就不記得要有所掩飾。
許是真的被壓抑了太久了吧?終于有一天,他可以肆無忌憚地發泄出自己的不滿。而那人卻對此無能為力,只能就生生承受著一切。
……即使在那個時候,那人并不在他眼前,可異樣的滿足感卻充斥了他的全部心思。
真的是太久了。
那個時候,胤禛下令在進宮的人面前念了那上諭,隨后便有人捧了圣旨去那人那里宣讀。
“廉親王允禩愈加悖逆,將朕所交之事不但毫不實心效力,而且每事敗壞,不但伊奸詐多端,伊妻更屬狐媚殘刻,允禩平日甚畏之。
“戊子年,圣祖仁皇帝御乾清門因允禩畏懼伊妻,曾降諭旨云,‘允禩之妻殘刻皆染伊外家安郡王惡亂之習,欺侮允禩,幾至絕伊之嗣。’圣祖仁皇帝屢降嚴旨,伊妻始懼,方容允禩權使女一二人,僅生一子一女……”
其實胤禛最初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心中的那些感情差點壓抑不住。好在他也是做了經年的冷面王,旁人倒是看不出什么。
至于為什么能說出那樣的話,就不是臣子能問的了。哪怕能猜到些許,也是一定要爛到肚子里……這樣的事情,本就是禁忌。
八爺的福晉善妒,這并不是秘密,早在很久以前就有很多人知道,甚至一時鬧得滿城風雨——這自然也就是在貴族圈里了。
原因無他,正是因為在康熙四十七年時他們皇阿瑪的那一道旨意。也就是因為那一道旨意,那人才有了兩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女孩兒。
胤禛自覺是一個沒有女孩兒緣的人,最初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心里倒是起了些許漣漪,心想要不要將那個女孩兒過繼給自己??墒呛髞碓僖蛔聊?,那人都已經到了這樣的年紀才有了一子一女,如果再將那女孩兒過繼了就未免有些太招人非議了。
可是……他真的很想有一個孩子,在名義上屬于他們兩個人。
如果是女兒,就更好了。
自然,這樣的事情也不過就是想想。就算真的要說出來,也不能按照這樣的說法不是?
那個時候,那拉氏曾在閑談時提到八福晉這下子算是打翻醋壇子了。那拉氏彎了彎唇,言道:“妾倒是不明白了,八福晉如此不知事,八爺卻也……”
下面的話,她并沒有說出口。許是因為不知如何說起,畢竟女人說女人如何幾乎是理所當然,可是說男人就有些太過了。亦或者,根本就是察覺到四爺的臉色不太好。
其實胤禛本就看那八福晉不太順眼,此時那人有了孩子……心里倒是好受了一些。
至少,那人不是只守著一個女人。
再一想,卻覺得自己還真是可悲。
不過,既然我已經陷了進去不得脫身……你,便也來陪我吧。我們百年之后想也是去不了那西方極樂,可是地獄卻也是可以一起下的。
至于那女人,怎么可以在這種時候還是你的妻子呢?
外人傳言八福晉善妒,可那人何嘗不是在這二十余年里眼中只有這一個女子。只是那些好事之人哪怕議論也不可能沖著天家皇子來,更何況彼時那人還沒有完全沉沒于奪嫡之爭中,那些鋒芒自然就對準了女子。
念及這些,胤禛便毫不猶豫地在口諭中加上了“狐媚殘刻”。這樣的話對于一個女子來說算什么,他自然明白,可是那些與他何干?
胤禛只想知道,他心中一直惦念著的人有多看重那女人。
那人娶妻的時候,怕是誰也不會想到后來的事情吧。
最初,胤禛也只是覺得那人需要的是妻子娘家的勢力,所以雖然心中略有不快,卻也被壓制下去……畢竟,他不是也早就有福晉了嗎?
而且,那樣的曖昧心思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就夠了。
作為兄長,他并沒有立場在弟弟的婚事上說些什么。何況,那個弟弟在明面上與他也不過是陌路人而已。
可是那人與他的福晉后來過得倒是算得上琴瑟和鳴,以至于堂堂皇子的女人竟然只有一個嫡福晉。后來傳出八爺懼內一說的時候,那人也只是一笑,連解釋都沒有。
那笑容就和平日里一樣,純粹的敷衍。
天家的事,本就不足以為外人所道??墒羌词故窃谂c那人交好的人面前,那人也俱是一般態度。時間久了,那樣的傳言倒是漸漸就散了。
有些事情,哪怕最初的時候再有轟動性,時間一久也就變得索然無味。更何況,那當事人還是那樣的態度。對方好歹還是個皇子,就算只是敷衍……又能如何?據說因為這事兒老九他們幾個也沒少挪揄那人,甚至連良妃都說過。
可是那人卻一概置之不理……這是抱著怎樣的信念?
從沒有人看得分明。
再后來,那人做出的多少事都帶著那女人的影子?
如若那女人不是那人的福晉,胤禛也許還會欣賞她——一介女流,竟然有那樣的膽識與見解。
可是,哪里有什么如若呢?
狐媚殘刻……
竟然就那樣迷了那人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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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不,應該是允禩有一個瞬間是腦中一片空白的。
他跪在地上,宣旨的人已經念完了圣旨上的話,他卻一直沒有起身。
允禩撐在地上的那只手已經握緊,指尖扣入掌中,微長的指甲幾乎埋進血肉??墒撬琅f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四哥,胤禛,老四,皇帝……讓他休妻?而且竟然是用那樣的理由,將郭絡羅氏說得不堪如斯。
他的眉輕輕皺起。
有一種好看是與年齡無關的,允禩是那種看上去就讓人覺得很舒服的人。
宣旨的人的目光中似乎是帶了些許憐憫。
雖說是個人都知道在紫禁城中那位和眼前這位在還是皇子的時候就不共戴天,前些日子連宗籍都被削了,可是就算有多大的仇也不至于讓人休妻吧,這都是什么事兒???那八福晉的一輩子也就算毀了,狐媚狐媚,有什么女人能當得起這兩個字?又不是那紅顏禍水,妲己褒姒。
自然了,這樣的話也只能悄悄腹誹,還是出了皇城之后才敢。不過即使是這樣,這位也覺得自己回去以后該有一段時間會睡不好覺了。
夢話什么的,本就是最容易泄出人心緒。
不知是過了多久,允禩才輕聲道:“謝主隆恩?!?/p>
跪得時間太久,加上他的身子狀況也早就開始慢慢變差了,猛地起身時他眼前突然就一黑。好在還是穩住了,不至于在人面前丟了丑去。
允禩揉了揉額角,腦中的眩暈漸漸輕了些。待到眼前的場景慢慢清晰起來的時候,他才對宣旨的人道:“有勞,不送了?!?/p>
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郭絡羅氏面前的。那原本不愛紅裝愛武裝,現在看上去卻有些憔悴的女子低著頭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允禩輕嘆一聲,正想說些什么,對方卻先開口了。
“爺,那位……究竟是什么意思?”
郭絡羅氏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開口問。女人的心思到底是要比男人細膩些的,實際上她很早以前就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只是那樣的事太過驚世駭俗,郭絡羅氏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對允禩說起。
只是如今看來,她怕是再沒有機會說出了。
所以,還是裝作糊涂吧。
允禩也只是搖了搖頭:“還能是什么?打壓完八爺黨,打壓完我……剩下的,還能有什么?”
是啊,剩下的,還能有什么?
允禩想不分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與那人是如何就到了這樣的地步。
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許是,真的要死一次了。
郭絡羅氏只覺得她眼前這人的眼神有些散。她擔憂地看著這人,張了張口,卻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怎么可能真的告訴爺,她的猜測呢?那種事情,爺根本不會相信吧……就算真的相信了又如何,難道要徒增爺的煩惱嗎?那樣的事情,對于心高氣傲的爺來說,根本就是恥辱吧。
所以,還是埋在她心里罷了。
郭絡羅氏心下涌起悲哀,她慢慢將頭埋入允禩懷中,“妾陪了爺二十余年,也知足了?!?/p>
至少,陪了你二十年的人是我。
至少,與你朝夕相處的人是我。
念及這些,郭絡羅氏竟是笑了。與天下之主愛上同一個人,她注定了不會有什么好的結果??墒?,她還是覺得自己應該知足了。
對方孤寂一人時,她和夫君卻可以互相沾染上對方的溫度;
對方挑燈夜戰時,她和夫君卻可以一起坐在案前分析形勢;
對方……
不過,也許也就是因為這些,才讓她落得了現在的下場。郭絡羅氏慢慢地想著,八爺對她的確很好,甚至給了她別的女子想都不敢想的獨一無二,她還有什么好怨的呢?
只是,郭絡羅氏卻止不住地擔憂,以后那人的日子要如何過下去。
>>>
“允禩實系大罪之人,朕繼位以來于允禩無見不施,無事不教,乃允禩終懷異心,并不悛改??磥斫砸疗匏羰顾?。
“朕將允禩晉封為親王,伊妻外家向伊稱賀,伊云‘何喜之有,不知頭落何日’等語。是誠何語,是誠何心?!
“朕屢降嚴旨與允禩之妻又令皇后面加開導伊勸諫其夫感激朕恩,實心效力。乃屢次訓教允禩夫妻毫無感激之意。”
胤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孤家寡人一個的,那人卻嬌妻在懷……
太不公平了。
尤其是,他一直隱秘地想著,如果那人可以被自己攬入懷中……
會如何呢?
胤禛皺了皺眉,這樣的想法其實也就是在午夜夢回之時才敢去想想,還是在自己一個人睡書房的時候。
那人的模樣其實很好看,許是因為繼承了良妃吧?那個美艷冠一宮,寵幸無比的良妃娘娘。明明是辛者庫出身,卻能一步步登上妃位,足見其貌美。
只是……這也就是自己能順利被皇阿瑪選中的原因吧?
那個與他才學能力不相上下的人,有這樣一個致命的污點。允禩的出身就注定了他不會有登基為帝的機會,無論他怎樣努力,哪怕他才華橫溢。
胤禛慢慢地搖了搖頭。好吧,其實小八……允禩也不是沒有除了這以外的缺點,至少他字寫得實在是有點兒不堪入目。
這樣的想法就是有些自我安慰的意味在里面了。胤禛當然是明白這點,可是他卻也舍不得斷了那份回憶。
粘桿處當然不是擺設,胤禛在很早以前就知道允禩做的很多事情都是有郭絡羅氏的出謀劃策在其中。其實有些事情只要允禩不去做,他們兩個也許就不會……
有些事情若不發生,未來就一切皆有可能。
……誰知道呢?
登基最初,胤禛將允禩封為親王,明面上眾人知道的原因自然就是使其失去戒心??墒怯钟姓l知道,胤禛是真的有那么幾分求和的意思。他在那個時候已經黃袍加身,這樣的做法已經是將身段放到最低。
可是偏偏對方還不領情,甚至說出了“何喜之有,不知頭落何日”這樣的話。彼時胤禛大怒,怒過之后卻也就無可奈何地任允禩去了。
至少在那個時候,胤禛還真是不想傷了允禩。
更何況……后來冷靜之后他也慢慢想明白了,允禩為什么會說出那樣的話。對于一個爭了經年的人,允禩的確比很多人更了解他,又怎么會不明白其中暗藏的鬼胎?說出那樣的話,不論是真心還是試探……都是理所當然。
胤禛倒是更希望,對方不過是在試探自己的底線。自己當時沒有做什么事情,于是那人就開始繼續不安分了,甚至還有他登基名不正言不順的謠言從八爺黨傳出。
即便他對允禩下不了手,八爺黨也是一定要除的。
公事就是公事……哪怕他以后把允禩圈禁了,也必須用明面上的理由。
圈禁……
胤禛突然覺得,這也是一個挺好的辦法。這樣一來,允禩不就是自己的了嗎?
他搖了搖頭,罷,這種事情從長計議好了。
囚禁什么的,不是說說就可以。罪證什么的倒是好找,畢竟那人還真沒少和自己做對過。剩下的就是要理清那些亂七八糟的關系……
這還真不是一日兩日能解決的。不過先圈禁,過上一段時候再處理罪證的問題似乎也可以?
“伊等惡跡昭著,允禩之妻亦不可留于允禩之家。我朝先世行有舊例,信郡王傲札之妻因欺侮其王,圣祖皇帝曾令休回外家,禮王福晉殘刻,太祖高皇帝特遣王等將伊處死?!?/p>
為了讓這事情看上去名正言順一點,胤禛還特地舉了幾個例子。八福晉善妒這樣的事情更是很早以前就傳出,于是如此一來休妻一事理所當然,甚至會有人奉承他是在幫八爺。
“令爾等前去將朕諭旨降與允禩之妻,革去福晉,逐回外家。降旨于伊外家人等,另給房屋數間居住,嚴加看守,不可令其往來潛通信息,若有互相傳信之事,必將通信之人正法,伊外家亦一人不赦。爾等回來后,再將此旨降與允禩。嗣后,伊若痛改其惡,實心效力,朕自有加恩之處。若因逐回伊妻,懷怨于心,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予重罪。”
既然事情已經做了,那就干脆做絕一些。胤禛雖然說著希望允禩痛改前非,可是這話也不過時場面話而已——至少在眾人看來是這樣。不過真的要說,胤禛倒還挺期待允禩的反應的。如果那女人就這樣被逐走,那人……會不會乖乖地聽他的話?
想來也是不會,胤禛有些遺憾地輕聲嘆息……那樣的話,還是將那人與郭絡羅氏徹底隔絕好了。
如果不肯走,那自然是最好,直接處死一了百了。至于那人……就等到自己駕崩之時,再賜下一杯毒酒吧。
這個時候,胤禛的心情還是很不錯的,他甚至開始暗暗地想著要如何徹底斷了那人的羽翼。
如果你不能和我在一起,就與所有人隔絕吧。
在這個時候,胤禛是這樣想的。
只可惜,他不會知道那人會比他早走很多年。
如若知道,他自然也不會那樣毫不留情。不,他根本就不會有很多所作所為……畢竟,那樣的事情也不過是為了讓那人離自己更近一點兒而已。
但他卻忘了,那人并不是玩物。
即是說生母出身低微,即使說一度被打壓到了絕境,即使說被逐出宗譜,即使說后來背上了那樣的侮辱……
那人身上流著的也一樣是愛新覺羅家的血液,有著與他一樣的傲骨。
這自然是后話了。
>>>
皇帝下旨讓做的事兒,處置起來自然很快。不多時,一切事物已經辦好,郭絡羅氏就那樣被休回外家。
想來,是被囚禁了吧?
對于異己,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可是郭絡羅氏又做錯了什么事情呢?他最初娶了她,不過是看重對方的家世背景而已。彼時,他被眼前的一切繁華亂了心神,更是被那人……
不爭……如何能不爭?
他怎么甘心不爭?
于是,就生生地將郭絡羅氏拖入這奪嫡漩渦。他與那人如何是一說,可是對郭絡羅氏,允禩不是沒有愧疚的。
如果不是他,她可以嫁給一個更好的人。一個好好的女子,到頭來竟然被皇帝下旨令休。這樣的事情,不只是打了郭絡羅氏的臉,更是徹骨地傷了她。
胤禛,你又是何必呢?
他慢慢地想著,心緒卻慢慢地飄遠了。
雖然最初的時候他也是鋒芒畢露,那時的八爺黨還真是風光一時??墒堑搅撕髞?,那人還沒有崛起的時候他就開始被皇阿瑪打壓。
也不過是因為,當初皇阿瑪令群臣選舉太子的時候沒有選出符合皇阿瑪心意的人罷了。而自己,正好撞到了皇阿瑪的火氣。
四哥啊……
郭絡羅氏嫁給自己,倒盡是被自己連累受苦。
允禩輕聲嘆息著。說到底,還是他害了她。
到了現在,為什么就不能讓他們兩個過些安穩日子呢?
此時允禩在書房里,坐在案前看著上面鋪著的一張宣紙。他一只手拿著毛筆,另一只手撐著腮,就那樣默默地坐著。
……反正他的字兒不好?,F在這樣子,也寫不出什么東西來。純粹,是給自己找點事兒做。如果只是坐在這里,看上去也不像樣子。
被打壓了很久,他早就沒了當初的怒火與不甘。現在雖然說不上心平氣和,卻也差不離了。其實不論是誰登基,對對方也都是那樣兒吧。
也許,他還會更狠一些?
允禩微微有些悵然。成者王敗者寇,也沒什么好說的。
至于那些別的隱秘心思,從輸的那一天起,就被他壓在心下了。
最初,他去爭的是為了什么呢?
為了母妃……為了讓母妃不要再受人欺負,為了有那么一天讓所有欺負過他們的人匍匐于母妃腳下。母妃真的是太苦了,不是嗎?
可是這也不過是一個小孩子的心思罷了。后來長大些,允禩也看出了皇阿瑪對太子的重視。大阿哥好歹還占著長子的名頭,可是他呢?
彼時,他還沒有暴露出野心的時候,皇阿瑪倒還是挺喜歡他的。
后來……
也許,如果不是為了那人,他到現在也不過是一個平安王爺。
為賢臣,輔明君,這是很多人的夢想,亦是允禩曾經的妄想??墒侵钡侥敲匆惶欤械南M急荒侨说囊粋€動作輕而易舉的粉碎。
亦是在那個時候,允禩終于明白了,自己對四哥的感覺是什么。
跟隨皇阿瑪塞外巡幸的時候,他們兩個一起迷了路。那個晚上,四哥升起篝火,然后攬他入懷,輕聲說:睡吧。
在那人的呼吸撒在允禩身上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在一個瞬間繃緊了。
怎么甘心呢?
如果……真的有一天可以凌駕于萬人之上,那人會不會也會成為他的?
允禩的思緒慢慢就變得凌亂,好像是有無數條線緊緊纏在了一起,看著那樣線團的人只能無可奈何地去解開……可是那樣的事物最是不好分解,于是就慢慢惱了。
他只覺得恍惚。不知怎的,眼前的宣紙就化成了一幅幅景象,仔細看來其中竟是兩個孩童。
小一點的四歲,大一點的七歲。兩個人身上穿的皆是四龍袍,顏色卻看不分明。
那樣的畫面就好像是用水墨渲染的,一點兒顏色都沒有。
兩個孩子的動作也是朦朦朧朧的,允禩只覺得自己眼前好像罩了一層白霧,遮擋了視線。
他……是怎么了?
正在允禩陷入夢中而不知時,書房的門突然就被推開了,“吱呀”地響了一聲。
其實允禩也聽到了那聲響,畢竟他也沒有真的睡熟。可他寧愿將那聲音當作夢里的,于是也沒有理會。
快二月了,風中帶著寒氣。往年的雪基本就是在這個時候下的,這日卻是意外的晴朗。
是啊,晴朗。
推門的人卻是胤禛。他身著常服,微服到了這里,來書房之前也是令人不要聲張。推門的時候倒是有了幾分猶豫,可是再一想,遲疑這種事情卻是不適合帝王的,于是胤禛也就直接推開門。
里面靜默一片。
胤禛別過頭看了看天色。明明是好天氣,他卻只覺得壓抑。
走到內里,胤禛才看到那人。和記憶中的似乎沒什么不同,似乎是瘦了些吧,他看得卻有些不分明。
允禩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胤禛突然就平靜了許多。
這樣子,也挺好的。
那人身邊已經沒有什么人了,基本上也就是自己安的釘子。唯一能交心的人,也被自己一旨命令休離會外加囚禁。
慢慢來吧。
喜歡上一個男人,喜歡上自己的血親。
這兩者之間,是哪一個更為悲哀一些?
胤禛想不分明,便也不去思量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打量著眼前那人,呼吸便不知不覺地緊了。
此時外人尚是看不出圣上對那八爺的態度,所以哪怕是對方被削了宗籍也不敢怠慢。屋子里燒著火盆,倒是比外面要暖和得多。
那人便是趴在那里,姿勢倒有些古怪,想來是不知不覺間便睡去的。胤禛看到案上那張宣紙,到底還是往前走了幾步,想要看到上面的內容。
卻是空白的。
胤禛不知為何心下突然涌上一種莫名的情緒。他漸漸抬眼,那人的容貌便完全映入眼簾。
不知過了多久,卻一直沒有人出聲打破這安寧。允禩自不必說,胤禛也就只是站在那里。畢竟難得看到對方這樣子……上一次,還是在他們都是孩子的時候。
也只有在那個時候,他們兩個才能安然的在一起。
允禩的手早就有些麻了,他是將醒未醒的,隱約知道來了人??墒谴藭r此刻,就算醒了也不知道能說些什么好。
干脆,就這樣睡下去吧。
“允禩……”
胤禛終究是開了口。他的聲音很輕很輕,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是有些啞的。
“胤禩……”
他不知道是在懷念些什么,輕聲嘆息之后竟然喚出了那個被拋在角落里很多年的稱呼。
“小八……”
允禩聽到胤禛說出的最后兩個字,心下竟是一震,可是看起來卻依舊沒什么反應。
就讓氣氛僵下去吧,他暗暗想著。
反正……如果那人覺得這樣不好,自然會說出來的。若是惱了,也不過是拂袖而出罷。他現在這樣的身份,那人就差說他是千古罪人。
連宗籍,都被削了。
胤禛直到離去時,也沒有多說什么。好像是他來這里,只是為了看一看允禩的睡相似的。
聽到合門聲的時候,允禩總算是起身。他抬眼望向胤禛離去的方向,神情莫名。
……罷。
四哥,你究竟是想要什么呢?
這個天下,不都已經是你的了嗎?
允禩卻沒有想到,胤禛竟是去而復返了。他聽到開門的聲音,擰了擰眉便又趴在書案上。
這種時候,他又能說些什么。
還不如睡去呢。畢竟如果是睡去的話,那人沒有叫醒自己,就不算是不敬君。
其實就算真的是給他一個大不敬的罪名也沒什么,允禩慢慢地想著,畢竟這個時候自己還真沒什么好留戀的了,郭絡羅氏現在的處境不就代表了他的未來嗎?
允禩自然也不會去相信,自己有一天還能東山再起……從前還能想想,可是此時那人已經完全掌握了朝政軍權,自己又憑什么和他爭。
更何況,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是這個天下。
進來的胤禛手上竟是拿著披風的。他原本已經打算走了,可是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出來的時候那火盆似乎快熄了,便著人拿了那披風來。
天色也已經暗了。在胤禛給允禩披上那披風的時候,允禩卻突然按住對方的手臂。
“怎么?”
胤禛有些詫異。他自然是看出來對方剛才肯定是起來過,可是倒也沒打算戳穿,只想著將披風給他披上就走。
現在,那人卻自己按耐不住了?
“陛下……”允禩輕聲說著,“胤禛……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現在不是在養心殿,不是在紫禁城……
允禩暗暗彎了彎唇,他竟是又叫出了對方的名字。這個名字已經很多年沒有叫過了吧,從最初的四哥到后來的老四,他還真沒幾次叫過對方的名字。
于情于理,都不應該。畢竟就算對方不是皇帝,也是兄長。
可是此時……是胤禛他自己不顧規矩的。
胤禛挑了挑眉,便也就勢附在允禩耳邊道:“過幾日……便將你囚起,如何?”
說出這話的時候,他倒是沒有真的想好自己到底要不要那么做。倒是允禩下面的話讓他下了決心。
“是嗎?”允禩竟是低低地笑了,“和福晉……郭絡羅氏關在一起?”
說到一半的時候他才想起來那女子現在和自己已經沒有關系了。嘆了口氣,他改口,卻察覺身邊那人的呼吸滯了滯。
允禩有些不明所以,卻還是繼續道:“何必呢?你明知道現在的我對你也沒有什么威脅了。”
本來,現在的他也沒有什么余力了。
“爺有一天竟然能落到這般地步。胤禛,你想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打壓八爺黨就算了,如果是我上位你照樣逃不了。削我宗籍也就罷了,雖說狠點兒卻也正常。那么拿母妃說事兒,下旨讓我休郭絡羅氏……”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們都已經不再年輕了,何必又還是和毛頭小伙一樣莽撞呢。
“你這么覺得?”
胤禛的一只手慢慢地扼上允禩的喉,漸漸用力。
“不然呢?”允禩皺了皺眉。對方其實并沒有用力,可是這樣受制于人的感覺……的確是不舒服。
胤禛只覺得掌心的觸感……很不錯。
說起來,這也是他這些年來第一次碰到允禩?
上一次,還真的是很久以前了。登基以后自然是不可能,可是即使是之前的那些年,兩人也是勢不兩立吧。
“允禩,你讓我說你什么好?!?/p>
允禩擰了擰眉,看來那人是不打算說出什么了。
那一日,允禩和胤禛雖然說不上不歡而散,兩個人心底卻也都不怎么愉快。尤其是胤禛,在聽到對方在那樣的時候都不忘了提起郭絡羅氏,心下的不快自不必說。
至于允禩,他倒是本來就心情淡淡,對于胤禛的到來也不過是驚訝了會兒。至于對方的目的,他也沒什么興趣知道。
“囚……”
允禩擰眉。他只是不明白這一個字,那人是來真的嗎?
還真是……挺可笑的。
他揉了揉眉心。罷……不是在下定決心的第一天,就做好失敗的準備了嗎。
怎么到了現在,反倒是變成這樣了呢?
這一晚,對胤禛和允禩來說都是不眠夜。
幾日后,胤禛再次下旨,允禩遭圈禁。
緊接著,便是改名、獲罪……
直到九月,允禩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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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在聽到消息趕來的時候,允禩已是氣息奄奄。
他很早以前就吩咐了粘桿處的人,要隨時稟告那人的消息。前幾日還是好好的……怎么現在就?
胤禛心里各樣思緒亂得讓他腦仁兒疼,可是一切定格的時候,他心下竟是有些恐懼。
那人……難道就要這樣離開?
“太醫呢!”他剛聽到這消息的時候,半晌也只是干巴巴地說了這三個字。一邊的蘇培盛倒是低下頭,心中明白主子是怒極了。
來報消息的人不語。
胤禛這才發作,摔了手邊的折子。
的確……允禩那樣的身份,怎么可能宣太醫。
何況,他的病情根本就是這幾日才急轉直下。
可是真的看到允禩的時候,胤禛卻突然笑了。
……這樣,也好。
“你說……我就把你燒成灰,好不好?”
揮退下人之后,胤禛這般道。
一路上,他倒是慢慢地絕了叫太醫的想法。
那人活著一天,自己的弱點就存在一天。如果他死了……
即使說他活著,也不可能給自己什么回應吧?如果他死了……
允禩雙目合著,似乎是沒有聽到他所說的話一般。
實際上他此時神智也已經不是很清楚了,可是到底還是知道來了個人的。察覺到那人是胤禛的時候他還驚訝了一下,畢竟已經很多個月胤禛沒有特地來看他了。
至于對方是想看到什么,他并不想知道。有些事情……還是給自己留個念想吧。
已經過了這么久,在這一日他終是下定決心。死,也沒什么。
“然后……一直帶在身上?!必范G俯下身,手指摩挲這那人的面容,“這樣子,你是不是永遠都離不開我了?”
“等到我百年……就把你的骨灰放在棺材里。如此一來,咱們有沒有可能在黃泉再見?唔,這樣的話是要讓人將你的魂兒先鎖住了……”
他喃著這些話,卻沒有注意到允禩已經睜開眼。
“這樣子,一直在一起,不是很好嗎?”
允禩也只剩下震驚了。
如果說胤禛是這么想的……他們兩個人是有多可笑?明明是一樣的目的,卻沒有一個人愿意放下架子……到最后,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想是這么想的,允禩卻也明白現在這樣的結果已經算是好的,至少兩個人都明白對方的心思。
可是既然這樣,他有什么必要下定決心一死了之呢……
何苦。
幾個時辰后,胤禛從房中走出。
那一日,他下令處置了一批宗人府的奴才。
那一日,他在養心殿怔怔的坐了一晚。
那一日,他腦中一直徘徊著那樣的幾句話——
“我想要的從來就不是這天下……”彼時,允禩的聲音真的是小到胤禛幾乎聽不到,可是他卻幾乎是直覺性地知道對方在說些什么,“或者說……”允禩輕輕咳嗽了幾聲,面色卻愈加難看了,“我想要的天下……從來就只有你而已?!?/p>
“真是的……如果早些知道,還爭些什么呢?”
最后,允禩這般道。
他的聲音到最后已經聽不到了。
胤禛抬眼。果然,那人的眼睛也已經合上。
你想要的天下……從來就只有一個人而已嗎?